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作者:李承鹏

    正文 第 3 章

    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作者:李承鹏

    第 3 章

    促使我写这一篇的动机是,有家日报刊登了《必须高扬爱国主义这面大旗》:“爱国主义正在遭到一些人的批评和嘲弄,适外必赞,逢中必反,忘了自己首先是个中国人,干着一些数典忘祖的勾当。”我觉得这家报纸的社论写得真好!我们确实要加强爱国主义教育,铲除一些汉奸了。你看,中国校车出事时,有个部去送给马其顿校车,中国渔民被绑时,有个部却去帮绑匪插秧子……所以我建议,国家这次一定得强硬要回船和渔民,在我看来,大国形象就是大哥形象,关键时刻你不能怂。何况我们交了那么多保护费,总得罩一回矢志不渝跟你多年的人民吧。

    最后一个关于兄弟的小故事:我读初一那年,东边那个国家的元首要来成都视察。那天学校史无前例地放假半天,从中午两点钟老师就组织我们在人民南路毛主席像下面列队欢迎。我们等呀等,饿呀饿,饿到晚上十一点,忽听老师紧张地命令,“快,举起花儿,喊! ”我们一阵激动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喊缺氧了,什么也没看见,那车队开得极快,甩都不甩我们就驶向金牛宾馆了。却听前边的小队长蒋文胜激动地说:呀,我看见了,有一只胖胖的手在向我们招手……那天晚上,为了大国形象,老师要求我们穿着白网鞋,一些同学家境不是很好没有白网鞋,老师就用湿白粉抹上去,穿在脚上烧得很难受。等散了场,广场上全是脚丫子印,像奇怪的鸟群驻足过。那天晚上我们都很饿,被看不见的元首接见后,我和蒋文胜沿着长长的干道走回家,差点晕倒。

    第二天,报纸统一刊登了这样的消息:友谊长存,成都援助该国粮食多少吨......我咽了一口口唾沬,虽觉得两国友谊充满胃酸,仍骄傲不已。

    我由衷地为我国和这个国长存的友谊感到高兴。

    像我这样的爱国者,却时时被骂为汉奸。每当被骂时,我很想说:兄弟,可曾记得一袋袋雪白的大米运到南边,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仆倒在前线,青春被子弹击穿,不回故乡,永逝我颜。有天晚上,一群中国小屁孩饿着的肚皮,为大国形象站台。

    20/05/2012

    群众演员都很忙

    我小时候在新疆,除了爱在长了胡杨林的小河沟看抓破鞋这类文艺片,时常也去操场看批斗会这种动作片。虽然破鞋的长相貌似较好,细节也更引人入胜,偶尔遇到小安这样的还能听听萨克斯风,但从整体制作上,批斗会显然更上档次,是那时的国产大片。

    新疆地广人稀,走十里路都只见驼粪不见人迹。可是每逢开批斗会,就会呼啦啦沙尘暴般刮来了成千上万的群众,学生、工人、兵团战士,还有附近的牧民。表情重大、旌旗飞扬,人们密密麻麻围挤在操场,仅留中间的空地给被批斗者。到了1976年前后,这块空地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方面是本地坏人已批无可批,再批也了无新意,另一方面此时距圣薨只有数月,波诡云谲,不断有更阴险的坏人被揪出来,普通批斗已不能满足人们的革命欲望,批斗对象上升到了中央级别。可这些坏人此时往往已住在一个叫秦的城里,只得由群众演员扮演。出演任务简单,用夸张表情和肢体语言暴露坏人的罪行,最后一个环节必然是“踏上亿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这时,我认识了一个叫郝大头的群众演员。他无疑是所有群众演员中最敬业的,不仅可以偷偷抹上些油彩以突出视觉效果,被踏上很多脚时,身体战栗,鼻腔居然能淌出长长的透明的液体,无论怎么被痛打,那长长透明的液体也保证绝不断掉。这让我十分佩服,这实非俗辈所能做到。

    那一年我七岁,并不知背后深意,也不知中国马上要去到另一个时段,我坐在高高的篮球架上,看下面的他戴着写了坏人名字的纸糊高帽翻滚流涕,引领上万群众的情绪线和动作线,是人生第一幅深刻的画。

    后来我知道,郝大头哈密铁路局机务段工人,他的演艺生涯扮演过一位前元帅、后分裂者,又演过一位国家主席、后工贼,也演过一位前接班人、后叛国者,还演过一位年轻接班人、后反党集团分子,我看到的这段,是演一位右倾翻案风的主将。他代表甲将自己打倒,代表甲的对手乙将甲打倒,代表乙的对手丙将乙打到,代表丙的对手丁把丙打倒,如果他活得够久,他将一直扮演到把自己打倒下去......郝大头的演艺史,是一部我国宫廷矛盾史,可郝大头演得一点不矛盾,因为他深信不疑,坚决紧跟,无论前头是S线还是B线,绝不会跟丢。

    等再大一点,我才明白被围在空地的郝大头和围住他的万众其实是一体的。他们是世界上最大的群众演员团队,自备干粮,盒饭都无需发放,虽然他们不能决定剧本走向,剧本却写着他们的命运,虽然导演从来无视他们的存在,他们却要讨导演欢心,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目睹台上剧情风云变幻,制片人换角,主角反目,用最大的热忱和体力配合一次又一次开机、或者咔……这是他们的一生,是我们的一生。有运气好的不小心成了王宝强,有的入戏太深,导演改了剧本时还不自知,被当成匪兵甲,一枪击毙在奋力攀爬的舞台边缘。

    等我明白这一点,已做群众演员很多年,我的名字沙粒般写在本子上,无论愿不愿意都被它左右命运。

    后来我从新疆去了成都。再后来,离成都很近的一个城市忽然禁止在夜总会唱歌,却命令必须在大街上唱歌。2009年我去到那里,发现满大街都是激昂的演员,所有报纸的头版都在刊登歌词,晃眼看上去就像办的超女会刊。我过去的同行天天对着手机记歌词,我开始以为他们是装的,后来发现他们有时还真信,虽然不信唱歌治精神病,但相信城市有安全感了,贪官少了,唱歌会让球队增长士气。

    离开那座城市不久,我知道一个消息:会唱歌的球队,降级了。后来我又知道:那个拼命把整座城市刷成红色的人,一夜间自己变成了黑色的。

    人民不需要主义,人民只需要谁赢跟谁走。整座城市又开始坚决支持中央的正确决定,坚决批判那个先红后黑的人,群众演员一如既往地忙,每个郝大头都在热烈庆祝拨乱反正,一切从未发生。所以,我们的报纸每天都很正确,只是不方便看合订本。

    我们这些中国籍群众演员没什么可义愤填膺的。总之紧跟正确决定,如一时判断不出正确决定,就请耐心等待正确决定以决定什么是正确决定。也不妨娱乐些,比起那些平庸的国家,我们总有那么多错误等待我们及时拨乱反正,有那么多角色需要我们倾情扮演,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这个山寨气息浓郁的片厂,自出生之日,一切皆是剧中之义,不得跳戏。

    只是,起飞前还是英明副统帅,坠机时就是反动叛逃者,头晚还是领袖亲密伴侣,天亮时就变成阴险分裂者,花开时还是红色的,花落时褪成黑色的,月半弯是接班人,月圆时变成野心家......中国语文最神奇的是形容词和名词竟有时态,为紧跟形势,我不惜无数次在语法上给自己洗脑。

    以作为一个能有两句时令台词的群众演员。

    13/04/2012

    清华大食堂

    昨天在贵阳,我以为房间里的遥控器又中病毒了,各个频道统一静止在一个隆重的画面,不动。后来我以为两会又在赶拍续集了。再后来才知,满朝文武都去朝贺清华大学百年。清华大学,确实百年了。

    为表明这代表民意,本次庆典放在人民大会堂。为显示万源归宗,五万学子齐齐回家,包括那些为了更好地爱国才移民美国进行卧底的爱国精英,回家且特别声明:这次堂会的大部分花资由他们捐助......这一出君君臣臣的豪华喜宴搞了很久,遥控器才自动修复。此时,贵州地方新闻愉悦地说:西南贫穷山区的孩子们,终于吃上免费午餐。

    我还看到一个清华制作的纪念百年特刊,上面当然是有很多亮点的。比如它并不按国际惯例,以进校先后顺序或学术成就排列校友头像,而是以官阶从上至下,光圈依次递减。居顶的领袖当然很清晰,中间的名流渐渐模糊,最下面的学者基本成亚光背景板了。在李毅吧网友指点下可才发现......创办人梅贻琦置于一处阴影中,陈寅恪也显得很渺小,费孝通应该在吧,至于闻一多麻烦大家指点一下在哪儿,我拿着放大镜一时也没发现。好在有梁启超。总之,这不是一张校友图,是人事干部组织图。

    “嘟嘟美女”说它是党校清华分部,我觉得也是文渊阁豪华会所。仔细研究了一下近年来清华大学的人才成果,发现它以倒金字塔形状培养了好多好多省部以上级官员,次多的两弹一星元勋,次次多的建筑师。不必问梁思成了,他的思想其实本就是违章建筑,随北平古城一起浮云了。有了新中国,不必梁思成。更不要问朱自清、王国维、赵元任、曹禺这些文科巨匠了,打我高考报志愿那会儿,一直以为清华是出品核武器和建筑师而不是文采隽秀的地方。估计抱我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是因为,在我国建筑比文学更安全,比历史更安全。看吴晗,脑子一发蒙就写出了忤逆红宝书的历史剧,然后无颜以对,含羞自绝于人民了。

    昨晚盛宴,清华校长兴奋得肾上腺素都要爆表了。看着那张泛着油光的迫切的脸,我知道他很想建世界一流大学。不必迫切,在朝廷看来,清华早就是世界一流了。虽然耶鲁培养出了三位诺贝尔物理学奖、五位诺贝尔化学奖、上自曝有个武装部政委方大国在飞机上殴打她,而政委说自己没打。这件事沸沸扬扬,可是载了一百多名旅客的飞机竟没有一个国人站出来作证,最后还是一个来自非洲的留学生出面证明,政委确实有身体接触......联想到跳进西湖救人的是乌拉圭女孩,大街上扶起摔伤老人的是美国女孩,有人感叹国人自私懦弱,真是素质低。可是当正义受到惩罚的实验总在上演,我觉得不怪国人,怪那个实验室。我们都知道,伸手一扶,恐怕就得扶一辈子。

    不是狗决定实验室,而是实验室决定了狗。

    我想我已说得够清楚了,还是有些人非常激愤跑来说我污辱中国人是狗......这个情景意趣盎然,我愣了很久才释然,这,正是铃铛训练的一部分。

    这样说来说去无非得回到老话题,什么样的政府决定什么样的人民,还是什么样的人民决定什么样的政府?我认识一个九零后成都男生,在内地住校时,一日三餐别无异样,要是觉得不合口味也只好跑到校外吃饭,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后来去了香港中文大学念书。有一天,校方决定把原来食堂的班底换掉承包给另一家,学生们就愤怒了。学生会天天贴海报抗议、在校网开专栏批评校方越俎代庖,还组织游行号召抵制校方武断决定......这个成都男生告诉我:过去我想都不敢想,学生还可以反对校方决定,小小食堂也是我们的权利,可这次参加抵制行动我也去了,好多来自内地的学生也去了,我们去了,而且做到了,一切只因我们处的环境变了,知道什么是权利......校方乖乖收回成命。

    学生还是那些学生,只不过离开了实验室,听不到铃铛的召唤了。这几乎可以揭开我们争论已久的谜底。

    那些学生未必认为原来食堂烧的菜最好吃,他们只是不想做铃铛下的那条狗,摇铃铛就吃肉、摇铃铛就流口水......在我看来,这才是好的教育。好的教育,就是独立思想的教育,就是不听任别人摇铃铛就流哈拉子的教育。

    不是民众提升了素质,国家才能得到进步;先行改变了那个实验室,民众素质自然得以提高。总有人说“我没条件移民香港啊,我还在这个实验室,所以只有听任他们摇铃铛”。可是,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实验室。像我这样的批评者也必须承认,和几十年前相比这个国家开明了一些。我乐观地看到,现在看新闻联播找幸福感的人越来越少,上微博找真相的越来越多。虽然仍有人敢上街砸了同胞的日产车却不敢在飞机上作证,可那名空姐已敢曝出政委在飞机上打人,西安那个假爱国之名用铁锁砸烂日系车主头骨的歹徒,也在万众追凶之下归案了。

    就是,你把自己当狗,永远就是狗,你以为天下都是实验室,耳膜一直响着铃铛。虽然受铃铛训练多年,我也是一条资深的狗。可是我知道这样珍贵的事例,即便像《肖申克的救赎》那间强焊的实验室,也会有异类如安迪,挖呀挖,终于用圣经里藏着的锤子挖出一个大洞,跑了出去......

    如果你有梦想,就一定看得见太平洋海水和梦中的一样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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