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 作者:丰一吟

    正文 第 43 章

    我和爸爸丰子恺 作者:丰一吟

    第 43 章

    忽然有一天,挂在他身旁墙壁上的马一浮先生书写的对联“星河界里星河转日月楼中日月长”掉了一联下来,落在爸爸身上。我赶紧去收取。展开一看,竟是下联“日月楼中日月长”!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那么巧!难道是坏的预兆?我尽量在心中把这现象斥之为迷信,而且当时对谁也没说。

    就这样一直拖到了8月29日的傍晚。秋姐陪了她的朋友丁训杰医生来到日月楼上给爸爸看病。丁医生了解了种种情况后,主张赶快送医院。医生走后,我们立刻行动。好容易叫到了一辆汽车,但怎么把爸爸弄下楼去呢?这时家里没一个男人,时间刻不容缓,就由我背了爸爸下楼。爸爸已是那么瘦,我并不觉得吃力。

    那个时期,公费医疗规定在哪里,就不能到别的医院去以公费看病。所以还是送到大华医院看急诊。医院里人满为患,爸爸连观察室也进不了,只能睡在走廊里的“加床”上。晚上由我留下来陪夜。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爸爸要我扶他起来,让我坐到床头,他靠在我身上。妈妈曾讲给我听,说我祖母病危时,就是这样靠在人身上。爸妈都充当过靠垫。莫非爸爸病危了?唉,我怎么尽想些不祥之兆!

    爸爸和我聊天,他断断续续地轻声地说了很多话:“你知道吗?胡治均告诉我说,都是江青无法无天,还说……这班人哪……哼,看你横行到几时!”

    爸爸虽然说得很轻,我却听得很清楚,因为两个人的头是挨在一起的。忽然他感慨地说:

    “我们这一代兄弟姊妹中要数你满娘寿最长了。她活了85岁。”

    我觉得这是更不好的兆头,显然病人自己觉得活不长了。我连忙安慰他:

    “爸爸,你会更长寿!”

    “我么?……唉!……我真想看到这班人的下场,可是我这病……”

    “你会好的!上次透视结果不是说你没事吗?”

    爸爸的身子抖动了。他试图擦眼泪,但忘了自己的右臂已不听使唤。我屏住自己的眼泪,连忙替他擦。

    爸爸似乎平静下去。过一会儿,他忽然轻声地吟诵起陆游的诗《示儿》来:“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爸爸,你……”这回轮着我的身子抖动了。

    “我们谈点别的吧!”爸爸显然不喜欢让这种悲伤的情绪持续太久,突然转变了话题:

    “我永远也忘不了去北京出席全国政协会议时周总理同我握手的情景。周总理说:‘啊,老漫画家,久仰久仰。’他问了我的年龄,原来我们是同年。他关心我为什么不带了老伴一起到北京来。他关照我说,下次要带来。……周总理记性真好。第二次我带了你妈妈去北京时,周总理见了面就问我:‘老伴带来了吗?’还有一次,周总理来上海,一看见我就问我近来画得多吗?问长问短真亲切。”

    接着,他无限怀念地补说一句:

    “不知道周总理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爸爸的身子又抖动起来。

    他似乎预料到自己不久就要失去讲话的能力,这天晚上,话讲得特别多。

    第二天,8月30日,秋姐和胡治均先生一早就来了,秋姐主张马上通知画院。胡先生便赶到画院去,马上同来了杨振新———就是爸爸一直说他好的那一位。医生要为爸爸再做一次透视。但这时爸爸体力不支,已站不起来。于是,由杨振新和胡治均两个男子汉夹住爸爸的双臂,我和秋姐则扶着他的左右脚。好容易透视成功,医生仍然说肺部只是陈旧性病变。

    秋姐坚决主张马上转院,转到市级的华山医院。但按当时规定,转市级医院必须先到区中心医院办转诊手续,而且必须病人亲自到区中心医院去,经过检查后才能转诊。秋姐马上去区中心医院找她熟悉的人。我和胡先生把半身已不能动弹的爸爸好不容易送进了汽车,来到徐汇区中心医院(俗称淮海医院)。幸亏秋姐那位熟悉的张医生帮忙,当天就办好了转诊手续。爸爸又被艰难地送进了华山医院急诊室。

    爸爸起初被安置在华山医院内科观察室9床。8月31日检查超声波,结果良好。9月1日做脑电图,也未发现异常。9月2日,医生嘱我们把病人转到神内科观察室27床。为了排除患其他疾病的可能,神内科医生嘱我们把病人送去拍X光片检查肺部。我和先姐陪去。我想,在大华医院两次都作过X光透视,还会有问题吗!多半是神经方面的病。可是,拍片和透视就是不一样。片子洗出来,医生宣布爸爸竟是肺癌!

    我和先姐一听见这消息,两人偷偷地抱头大哭。原来右肺的叶尖有一个约拳头大的肿瘤!如果是恶性的话,自然已属晚期。经过借旧片比较,拍了分层片,终于确定是肺癌!医生分析说:可能已转移到左脑,因此,使右臂不能动弹了。

    妈妈和兄弟姊妹闻得这个坏消息,无不伤心痛哭。亲友们都来关心。卢永高先生送来一本杂志,上面报道湖州有一个中医,研制出一种叫“东风汤”的中药,说是治癌很灵验。真是“病急乱投医”,胡治均先生马上自告奋勇去湖州购买。据说买的人相当多,他还是托了熟人才能很快买到,赶紧送回上海给病人服用。此外,秋姐建议服羚羊角粉,我还曾到雁荡路附近一位我们家乡的名医家里,坐在他家门槛上等他回来,求他开了中药,煎好后赶紧送去给爸爸喝。

    爸爸生病期间,也颇有一些人来看望他。张乐平先生也来过,平时经常登门的人就更不必说了。还有不少人写信来慰问病情。

    自从爸爸住院以后,我们就组织了值班的安排,并由每个值班者及时记录每一次检查、治疗、服药以及病人的一举一动等等情况,以便接班人了解。这些资料共有两小册。到2006年,故乡桐乡档案馆找上门来,我就把这两个小册子捐赠给他们了。他们打印了一份副本让我保存着。

    新枚也从石家庄赶回来侍病了。在9月4日侍病的日记上,他写着:爸爸说自己“东想西想困勿着(即睡不着)”,新枚问他想什么,他说想诗词,想“黄莺久住似相识,欲别频啼三两声”以及秦少游词。那时爸爸离去世已只有11天,还牵挂着诗词,难怪他晚年曾对新枚说,他死后只有诗词舍不得抛弃。

    在爸爸很难把话说清楚时,也没忘记要把自己在“地下活动”时译出的由他亲自包好的三篇“物语”交新枚保存。爸爸做了一下手势,表示一包东西,再指指新枚。我马上领会了。因为他在健康时已提到过这三篇译作要交新枚保存。就像那套彩色精品风景人物画一样,他认为交新枚保存在石家庄比放在自己身边安全。他深信这些作品有朝一日会与读者见面。

    爸爸病情日渐恶化。我看出他似乎心中有话不能表达,便反复地问他,但爸爸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新枚想了想,找出一本练习本,我给爸爸递上一支圆珠笔。爸爸下意识地把笔握住,在本子上画下了一些不成方圆的图形,成为他留给世人的绝笔。

    1975年9月15日中午12点08分,一代艺术家丰子恺在华山医院的观察室里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他没有活到拨开乌云见青天的日子,就与世长辞了!

    不,爸爸没有死。他只是“暂时脱离尘世”!到了云开日出的日子里,他会重新来到读者身边!

    第六章人去楼空魂永在

    向爸爸道别

    1975年9月19日,由画院出面,在龙华火葬场为这位前任院长举行了一次追悼会。这时,周恩来同志病重,由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一时,形势有了明显的好转。因此,追悼会总算在大厅中举行。画院里的老画师们,凡是走得动的,几乎都来参加了。他们在“牛棚”里共过患难,都怀念着这位与世无争的老画家。

    送花圈的人很多。那时的花圈只有纸的,有一个却是鲜花的,用我们家乡称为“千年红”的小紫花球组成。我一看,原来是刘海粟先生请人送来的。后来得知刘先生当时正患重病,作诗曰:

    暮年兄弟少,悲君亦自悲;泪雨满床头,真梦两依稀。

    事后,刘先生在《怀念丰子恺先生》一文中说:

    那时候养花被视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到处买不到鲜花。我刚巧领到一个月的伙食费,便请人跑到虹口公园费了不少唇舌,买花扎成一个花圈,托一位有正义感的学生吴侃送到龙华火葬场殡仪馆。……子恺……和他的艺术是有生命有气节的真花!……真花能留下种子,馨香远播,秀色长存,沾溉后学,美化世界,歌颂青春!

    国内报刊上对这位海内外闻名的艺术家的逝世毫无反应,倒是由于我们通知了爸爸的方外莫逆之交新加坡广洽法师,在新加坡《南洋商报》和《星洲日报》上登出了两条消息。到1976年的2月13日,香港《大拇指周报》上出现了两版“丰子恺先生纪念专辑”,发表了明川的《不悲不恸悼先生》和香山亚黄等人所写的《悼以外》、《迟来的噩讯》等悼文。

    爸爸的老友叶圣陶先生得知噩耗后,寄来一首诗:

    故交又复一人逝,潇洒风神永忆渠。

    漫画初探招共酌,新篇细校得先娱。

    深杯剪烛沙坪坝,野店投书遵义庐。

    十载所希归怅恨,再谋一面愿终虚。

    …………

    追悼会后,我整理了爸爸留下的可怜的书画遗物,全部拿出来,对姐姐们和兄弟们说:

    “你们挑选吧,剩下的给我。”

    我们对这些东西谁也不争。各人选了自己喜欢的,我拿了剩下的一幅小书法和一些日文后来都捐给缘缘堂了)。大哥选了一些图章,余下的图章由弟弟拿去保存了。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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