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玉镯 作者:叶广芩

    正文 第 2 章

    拾玉镯 作者:叶广芩

    第 2 章

    姥姥很不高兴地把一捧水闷在我脸上,我号啕大哭起来,亲戚们立刻大声喊好,孩子哭得响亮卖力叫“响盆”,是大吉之兆。母亲在里屋嚷嚷,你们把她呛着了!

    我“响盆”响得厉害,连蹬带踹,连咳带哭,已不是没皮兔子,变成了浑身精湿溜滑极不安分的泥鳅,一抡胳膊,一打挺,半个身子挣出姥姥手心,掉在盆沿上。众人一阵惊呼,母亲从炕上蹿下来,顾不得穿鞋,分开众人一把把我抓在手里,嘴里叫着,我的乖乖!

    一声“乖乖”没落,门帘一挑,一阵风般旋进了我的五哥,我母亲的另一个“乖乖”进屋了。

    回忆母亲的一生,孩子不少,前妻生的,自己生的,拉拉杂杂十几个,但是她只管两个人叫过“乖乖”,一个是我,一个就是老五了。母亲嫁入叶家的时候,老五还是个中学生,他是叶家孩子中第一个管我新婚的母亲叫“妈”的,他送给我母亲的礼物是小狗玛丽,那狗与老五一样善解人意,成为我母亲唯一的慰藉,成了生冷宅门里的一丝温柔,老五也因此成了母亲时刻挂念的“乖乖”。母亲每年要亲手给老五做棉袄棉裤,新里新面新棉花,又暄又厚,一把抓不透。老五穿着这样笨拙的衣裳到学校去显摆,逢人便说是他妈给做的!那神情完全是一个在亲娘跟前撒娇的孩子,老五最缺的就是母爱。

    留洋回来的老五被父亲从孩子中剔除,家中最心疼的就是我母亲,母亲说老五还是只不谙世事的半大猫。实则这只半大猫已经快三十了,但在母亲眼里,他永远是她刚进门的中学生模样。老五分出去以后,母亲隔三岔五就要提着东西往九条跑一趟,怕她的“乖乖”受委屈,因为外头常有消息传过来,说我们家老五在王府井一带闹市破衣烂衫地要饭,声音凄凉哀婉,悲惨之极。别人听了哈哈一笑,都知道老五是故意扫我父亲的脸皮,教授的儿子在学校门口要饭,明摆着是成心!父亲教书的学校“国立北平艺专”在王府井协和医院对面,爷儿两个不对付,永远是对着干,就跟现在孩子的叛逆期似的,你说东,我偏往西,为了什么,到现在我也说不明白。反正当父母的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难处。

    我“洗三”那天我五哥是叫花子打扮,一件补丁摞补丁,沾满粥嘎巴的破夹袄,一条断了半条腿儿,摇摇欲坠的麻包裤子,一双不知从哪个戏班退役下来的粉底靴子,一双乌黑的手与蓬头垢面的脑袋,实在是绝配!这还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是他嘴上的胡子,那胡子被他染成了一绺红一绺蓝一绺黄,如野鸡的羽毛,另类又抢眼。可惜当时我小,还不懂得赞赏,否则我真要为这位不俗的哥哥鼓掌欢呼了。90年代,我在日本留学,在东京原宿的大街上,每逢周日都有号称“异星人”者的聚会。聚会当日,原宿宽阔的大街所有车辆绕行,公交车停运,道路两旁,挤满了看新奇的人众,各种小吃摊也赶过来凑热闹。用“五花章真处性情见,谈笑深时风雨来”,这是我五哥喜欢的一副对联,也是我喜欢的。我相信在我们最初相对的那一个郑重时刻,不但性情见了,风雨还来了,原本是晴朗的天空,顷刻间浓云如墨,竟然飘起了雪。五哥在那一刻想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也就是在他发愣的时候,他的朋友赫鸿轩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个墨绿的手镯,搁在盆里说,这是五哥给七格格添的彩。

    替老五解了围。

    赫鸿轩说,我没什么送给小格格的,唱段曲子,吉祥如意的曲子,算是心意吧。

    曲子是流传在八旗子弟中的一种曲艺,音乐讲究,词句雅驯,既有传统唱段,也可以临时编写,唱词讲究“八不露”,唱花不露花,唱雪不露雪,唱月不露月……没点儿文字功底的人还真拿不下来。亲戚们都知道赫鸿轩的曲子唱得好,逢谁家有喜寿庆典能请到赫鸿轩去演唱,那是件增光添彩的事。因为赫鸿轩不光唱得好,还有身份,祖上世袭着正蓝旗佐领职位,属于地地道道的“子弟”序列。赫鸿轩在我的“洗三”场合出现,大伙都说这个彩添得好,小丫头子有福气。

    赫鸿轩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八角鼓,卜卜楞楞拍打起来,张口唱道:

    玉女初降,献瑞呈祥,玉液闪烁放宝光,超然万卉,压倒群芳,华堂上老老少少欢喜非常。

    重重见喜,万福齐降,齐声都把吉言奉上,但愿她无灾无恙身子壮,福禄双全寿绵长。

    在赫鸿轩清爽明亮的曲子声中,镯子在水底发出了迷幻诡异、游动不定的光彩,将一盆水映照得碧绿如黛。我在晃动的绿影中,洗完了澡,被重新包装起来,完成了我作为人的仪式,人模狗样地传看于姑姑舅舅们的手中。

    老五和赫鸿轩到套间去给我母亲请安,母亲看着穿着破烂单薄的老五,心疼得拽着手不撒开。老五不管一身馊臭,偎在母亲的枕头边一味撒娇说,额娘,儿子想您啦……

    母亲嗔怪老五不回来,老五说,我阿玛不待见我,回来怕招生气。

    母亲说,你们这爷儿俩死对头似的,有话就不能坐下好好说说?

    见母亲有些伤感,老五对赫鸿轩说,鸿轩你给我娘唱段曲子,唱段可乐的,别唱你那太古遗音,动辄就调寄《西江月》什么的陈词滥调。

    赫鸿轩说,那我就唱一段我媳妇玉娇吧。

    老五说,唱玉娇最好!

    母亲说,你的媳妇也能上曲子唱?

    老五说,他见什么能编什么,连鼓楼拐角卖炒肝的都进了他的唱!

    赫鸿轩笑笑对母亲说,在您这儿揭家底,您别笑话。

    母亲说,你瞅瞅我们家老五这模样,我能笑话你?

    赫鸿轩拉开架势清了清嗓子说,四大大别嫌弃,请您赏个耳音,听学徒我至至诚诚地伺候您一段,给您说说我那媳妇孙玉娇——

    我媳妇打扮得似天仙儿,苏州纂儿金偏方,灯笼坠子赤金环儿。

    泥鳅响镯六两半儿。细子布衫扣绉坎肩,花边绣的是暗八仙。

    穿套裤有飘带儿,白布袜子明漆着脸儿。

    母亲说,小媳妇饬得还挺漂亮。

    老五说,额娘您别打岔,往下听。

    赫鸿轩敲打了一通过门接着唱道:

    清早起来,满街上串,甜浆粥扒拉一大碗,吃炸糕要大馅儿,炸肉轱辘干撒盐儿。

    杂面汤肉烧卖儿,不吃底儿单吃盖儿,葱肉馅饼多刷油,羊肉包子蘸醋蒜儿。

    母亲说,你媳妇真吃得不少,我听出来了,你是在瞎编派人家呢。

    老五说,不光吃,还能喝呢,人家是卖酒的出身,比孙二娘不差。

    赫鸿轩往下唱:

    南路酒是白干,喝得好像醉八仙。海南槟榔广东烟儿,

    一早起花了我六百钱儿……

    母亲扑哧笑了,直说赫家少奶奶有福气。赫鸿轩说,四大大您夸她有福气,您知道我在她跟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母亲说,你说说,你过的什么日子?

    赫鸿轩这回没唱,改说了。

    缎儿鞋趿拉着——

    一进大门乱哼哼,一进二门乱哆嗦。

    老婆老婆别打我,早晨起来我拢火,

    白米饭一大锅,二两肉单炒着。

    老婆吃,老婆喝,老婆生气我跪着,

    拿来灯我顶着,拿来尿盆我捧着,

    儿子醒了我哄着,老婆老婆还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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