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玉镯 作者:叶广芩

    正文 第 1 章

    拾玉镯 作者:叶广芩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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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玉镯

    叶广芩

    作者简介:

    叶广芩,女,北京人,1968年到陕西,当过护士、记者、编辑,1990年在日本千叶大学学习,1995年调入西安市文联。现任西安文联副主席,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采桑子》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发表于本刊的《猴子村长》《对你大爷有意见》《逍遥津》先后获新世纪第二、第三、第四届《北京文学》奖。

    一个流传数代的《拾玉镯》,记录着京城皇族遗老遗少的故事,也承载着遗老遗少们复杂的人生与情感。作者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将读者带进那段早已尘封的历史。而那段历史,那些别样人生,如今读来却依然鲜活有趣,耐人寻味。

    一

    一个慵懒的夏日午后,我被赫兔兔请来喝咖啡。

    咖啡馆的名称叫“志同”,这个“志同”让我找了大半个城市,开出租的“的哥”不喝咖啡,对咖啡馆的名称生疏,“志同”对他简直就是一头雾水。不断地下车打听,不断地与赫兔兔手机联络,好容易才在一个胡同的底部找见了“志同”。门面不大,但精致而有品位。

    进了门,一眼就认出了坐在窗口的赫兔兔。赫兔兔浓眉大眼,块头很足,黝黑的面孔,是个英俊小伙儿。窗口下阳光里的赫兔兔头发乱着,穿了件满是褶子的衬衫,衬衫扣子一个没扣,露出了饱满的胸大肌,鼻梁上架了个白边眼镜,耳朵上挂着mp3,牛仔裤上的破窟窿伤口一样地咧着,脚上一双球鞋崭新崭新的,大概是头一次穿上。见我进来,赫兔兔揪下耳塞惶惶地站起来,跟我打招呼,还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赫兔兔旁边坐了一个穿绿衫的青年,那青年也跟着站起来,腼腆地朝我点了点头,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身上那件ARMANI的名牌衣裳,价格当是我全身行头的数倍,一看便是有钱人的子弟。

    我在他们对面坐了,赫兔兔说,地方不好找,可能让老姑太太受折腾了。

    我说还行,不知道北京现在还有这么老旧的胡同,这么僻静的地方。赫兔兔问我在不在乎这地界,要是我觉着不舒服他们就再换个地方。

    我说,环境不错,很雅静,不就是坐一会儿嘛。

    赫兔兔说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说着很含蓄地把目光抛向邻近的几张桌子。我随着他的目光向周边一扫荡,发现都是一对对的男子,很安静地各成一个世界,有轻声说话的,有静悄悄玩牌的,有端着杯子不言声对望的……大堂里除了服务员以外,我是这里唯一的女顾客。立刻明白自己陷入一种什么圈里,我说,我不在乎,你们不是也不在乎吗?

    赫兔兔笑了,绿衫也笑了,绿衫一咧嘴,露出了牙齿上的钢套子,又赶紧闭了,用手将嘴捂住,头一低,很害羞的样子。绿衫的这个动作不大气,让我有些别扭。绿衫腕子上墨绿的镯碰在桌面的玻璃板上,发出叮当脆响,让我一惊,细看那镯子,竟是旧时相识,心里立刻很不快。镯子是赫家旧物,现在赫兔兔将它戴在外人手上,戴在一个未经世事的小青年手上未免轻率,我想对镯子说点儿什么,却感到有些唐突。我请教绿衫的名姓,绿衫说叫“绿镯倩使”。

    “绿镯倩使”肯定是网名,既然对方不愿意透露真名,我也懒得去追究。但是我知道,这样的名字是可以一天三换的,浮动而随意。当别人问及名姓时以网名相对,让我觉得是搪塞,是不礼貌。“绿镯倩使”也问我的名字,赫兔兔制止说,老家儿的名讳是不能随便问的,连叫也不能叫,特别是像老姑太太这样奶奶辈儿的,更不许说。

    我说,我没有那么多忌讳,我的网名叫“金色夜叉”,顾名思义,厉害不讲理、专横霸道,如果名字中间加个“母”字就更传神了,叶家把我从小惯坏了,让我很没规矩,很没礼数。

    话当然是甩给“绿镯倩使”听的,听话听音,要是“倩使”聪明,他应该觉出我的不满。

    赫兔兔接话说,他爷爷把他爸爸也惯坏了,他爸爸不爱学习,没念几年书,没正式工作,跟那几个大爷比,最没出息,可是他爷爷却把一院房给了他爸爸。赫兔兔的父亲是赫家四儿子,叫赫念锫。“锫”是我五哥的字,“念锫”有纪念老五的意思,赫兔兔的祖父把对老五的情分和思念,全锁定在四儿子身上不是没有道理的。赫家这个老四小名叫拉拉蛄,长得酷似我的五哥,赫兔兔爷爷说他们家的老四是我五哥生命的延续,赫兔兔是拉拉蛄的儿子,赫兔兔当然长得像他父亲。推而广之,赫兔兔和我的五哥就有着某些接近,这样看,我们家老五一身脏臭的叫花子装扮与赫兔兔露着肉的牛仔裤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仿佛历史绕了一圈,又绕到我跟前来了,甚至让我联想到坐在对面的不是赫兔兔,而是我们家去世多年的老五。

    那么,这个“绿镯倩使”又是个什么角色?

    我问“绿镯倩使”是不是赫兔兔的同学。“倩使”说不是同学是“同志”。在“倩使”说“同志”的时候,我看到赫兔兔很关注我的表情,我知道眼下“同志”的寓意已非我年轻时“同志”的内涵,虽然都有特指的意味,而此“同志”非彼“同志”也。我理解年轻一代生存的孤寂和艰难,也知道他们的压力和不安,择友的谨慎和挑剔,对异性的排斥与拒绝,使他们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态度,尽管逆行但是简约。

    看我不动声色的态度,赫兔兔说,没想到老姑太太也与时俱进了。

    我说,哪里是与时俱进,是倒着又回去了。赫兔兔问,怎么是倒着回去?我说,陈年旧事,不说也罢……

    我问赫兔兔找我有什么事情。赫兔兔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三五个名字让我帮他选择,歪歪扭扭的名字中有谢尔盖,有别佳,有安德列什么的,都是普通的俄罗斯人名,就这有限的几个人名里竟还有错别字,比如将“谢尔盖”的“尔”写成了“儿”,将“安德列”的“德”写成了“得”、“列”写成了“烈”。翻译界对外国人名、地名的中文译音有约定俗成的写法,这个赫兔兔自然不会知道,但以赫兔兔的水平来说,能拿出几个名字已经是不易了。赫兔兔说他知道,人的姓氏是不能改的,他的祖先姓赫洛斯托夫,后来改姓赫,如果恢复旧姓,他可以叫赫洛斯托夫谢尔盖,或是赫洛斯托夫安德列,说知道老姑太太学过俄语,让老姑太太帮着他挑一个。

    我说,你原来的名字赫中基就很好,你祖父给取的,是你自己愣改成赫兔兔,动画片似的不靠谱。

    赫兔兔说,赫中基算什么名字,那是我爷爷中风,躺在床上神志不清,稀里糊涂安在我头上的,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完全是封建专制。爷爷管我的几个大爷叫蚂蚱,叫挂达扁儿,什么水平啊!我的名字当然要我自己取,我是属兔的,叫兔兔亲切自然,没有重名。赫中基名字犯了郑中基的忌讳,我爷爷说过,跟皇上,跟老家儿,跟伟大人物是不能重名的,否则是大不敬。

    我说,你们家的先人好像没有叫中基的,历代皇上再没谁挨得上中基的边,那个唐朝的李隆基跟您隔着十万八千里,扯不上大不敬的罪。

    赫兔兔说,老姑太太难道不知道郑中基?

    我问郑中基是哪朝天子。赫兔兔说,您连郑中基都没听说过?

    我问郑中基究竟是谁,赫兔兔说,大歌星呀,当红的!

    我问代表歌曲是什么,赫兔兔说,《无赖》!

    看我有些疑惑,旁边的“绿镯倩使”摇头晃脑地唱起来,何必跟我我这种无赖没大半生还是很失败但是你死却不变心跟我拼命挨转换别个也忍心偏偏作怪。

    粤语,没有断句,我听不懂,但我承认,的确很好听,“倩使”的嗓子不错。

    赫兔兔窥出我对“倩使”歌曲的欣赏,有些小得意地说,他这还是一般的,我比他要唱得好。今天请您来,一来是帮着选个名,二来是给我们写几首歌词。听说您是作家,编词应该不难,我们不能老唱别人唱过的歌,我们得有自己的歌,是吧?老早时候,我爷爷唱过曲子,听说曲词全是自己和您家的五爷爷编的,红遍北京哪!这回您得跟我们合作一回,您得凑着我红一把。

    我说,别说编词的事,先说说你怎么变成了俄国人后裔了?

    “绿镯倩使”说,不是变,人家本来就是!

    在我印象中,赫兔兔是地道的中国公民,从他这儿往上数三辈,均是北京东城手帕胡同居住的普通市民,从我认识的他的祖父赫鸿轩再往上数三代,也没有出国的经历。而且他们家一直在手帕胡同没搬过家,那所房子在南馆西面,是他们家的祖业,一直到北京办奥运会,将北小街路东的大片平房都拆了,改造成了居民小区,这个家族在手帕胡同才画了句号。这回,赫兔兔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又联系上了我,电话里说他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和他的那些叔伯兄弟们也断了来往,独自一个人在北京。我问赫兔兔靠什么生活,他说手帕胡同的房产因为是北京白菜心,政府拆迁给了不少补贴,新房子买在望京,租出去了,他跟“绿镯倩使”一块儿居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比亲兄弟过之,一切都很好。

    敢情是位吃瓦片的爷。

    当年,赫兔兔的爷爷奶奶还在时,我曾代表我们家吃过赫兔兔的满月酒,这样推算,赫兔兔今年应该是二十岁。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失去了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应该是很不幸的,家庭宠爱的缺失让我对这只兔兔充满了怜惜之情。然而在那张如同大孩子般的脸上,我却读到了无奈和内敛,他在忍耐着生活中的许多不愉快,看得出,他找我是付出了勇气的。

    其实我对他祖父赫鸿轩的了解远比他要多。

    赫兔兔让我一阵阵恍惚,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二

    赫鸿轩是我们家老五的朋友。老五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是父亲的大福晋瓜尔佳氏的末生儿子,从小死了娘,在缺少温情的大宅门里度过了寂寞冰冷的童年,年少时缺疼少爱,在性情上便有些格涩。老五不听话,不服管,我行我素,想起一出是一出,曾经跟着父亲的把兄弟王国甫的儿子王利民一块留学外洋,没一年两个人就先后脚回来了。王利民带回了思想,参加了共产党,在北平闹开了革命,接着到南边参加了军队。我的五哥,初冬天气,回来时除了单裤单褂以外还有一身杨梅大疮,浑身溃烂得不成模样。父亲气得骂他,他用洋话回敬,大家于是知道,老五留洋海外,收获不止是杨梅大疮,还有流利的外语。老五抽大烟,赌钱、嫖妓,在我们家属于叛逆和败类,后来被父亲逐出家门,以眼不见心不烦为原则,让他在东四九条自立门户,独自另过。老五的朋友很多,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社会的政要,倜傥的名士,红遍九城的伶人,自以为是的前清遗少,甚至满街溜达的混混儿和倚门卖笑的娼妓,无不是他的至交友好。他九条的家里,大烟气铜臭气混杂,馊烂气脂粉气相糅,间或还夹杂着翰墨的清香、洋人的狐臭,掷骰子的喧嚣,昆曲皮黄的吟唱,总之,莫名其妙,一塌糊涂。

    在家族中,老五和我的接触并不多,他在外头满世界折腾的时候我刚刚出生。据我母亲回忆,我出生“洗三”那天他回来过一趟,并不是专为我的仪式而回,而是回来跟老七要画换钱,恰好赶上了。

    现在产院的新生儿一生下来护士就给清洗,只要健康没病,第二天就把干干净净的宝贝儿抱到产妇跟前。旧社会妇女生产多是在家里,小婴儿生下后满身的血污只是用布擦擦,真正的洗澡要等三天以后,由“接生姥姥”主持,谓之“洗三”。“洗三”对孩子的一生是件重要的事,这天亲戚朋友都要来,仪式开始,往洗婴儿的温水盆里扔些铜钱什么的纪念物,叫“添盆”,是祝贺、喜庆的意思。北京雍和宫大殿后头供奉着乾隆作为婴儿时“洗三”的盆,是一个缠绕着金龙的考究大盆。我自然没有乾隆的福气,洗我也就是普通的洗脸盆罢了。母亲说我“洗三”那天,热水铜盆放在八仙桌上,我被剥光了衣裳,托在“洗三”姥姥的手上,亲戚们围着盆站了,盆底沉着他们添的“喜”。那时抗战到了尾声,家家都穷,混合面把大伙吃得面黄肌瘦,直不起腰来,盆里的贺仪自然也就是三三两两的铜板,最值钱的是我舅妈扔进去的一对小银镯子,没有花纹,简单的一个细圈,勉强而羞怯。这些礼物把我衬托得很草根,很不值钱,很没有面子和人缘。我的长相并不出色,身子骨弱,奔儿喽头,细黄毛,眍眍眼,塌鼻子。我母亲说我就像一只褪了皮的兔子,细胳膊细腿,甚不中看。长大后我在成都的摊子上见过准备做麻辣兔丁的兔子,剥了皮倒挂在铁丝上,那模样实在不怎的,想当年自己曾和它们属于同一系列,心里难免不自在。在亲戚们对“剥皮兔子”的一片赞美声中,姥姥将一捧热水拍在我的脑袋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洗洗头,长大当诸侯。

    母亲在里屋炕上说,我们家丫丫不当诸侯,当诸侯那是造反。

    “洗三”姥姥朝我母亲方向瞥了一眼,把水撩在我的屁股上说,洗洗腚,长大当诰命。

    母亲在屋里又言语了,我们丫丫不当诰命,我们只求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儿的。

    母亲是被动乱的苦日子吓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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