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鸣自己心虚,忍不住偷偷瞥眼打量虞仲夜。廖君说话时温文有礼,但掩不住目光里与生俱来的凌厉凶悍,然而虞仲夜始终淡淡含笑地看着她,一副空手接白刃的架势,很是云淡风轻。
    “妹妹今天是来赔罪的,姐夫方才的话我记着了,但妹妹这番话也请姐夫放在心上。”廖君把脸再次转向刑鸣,态度终是软化一些。她扬了扬两道天生浓黑的眉,笑笑道:“我特别喜欢小刑主播的节目,等外头风头过了,由我出资赞助你的新节目,一定劝姐夫让你重新登台。我弟弟那个人办事儿向来没谱,我这个做姐姐的向你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等你养好伤了,我们再好好聚聚。”
    前后态度变化之妥帖自然,刑鸣都愕然了。
    待裴廖二人出门,菲比收拾掉茶桌上饮了一半的茶具,又退出去。这回她蹑手蹑脚不出一声,十分识趣地把地方还给两个发情期的雄性动物。
    但方才匆匆而来的兴致业已匆匆而去,虞仲夜吩咐刑鸣回房休息,自己则去书房练字。
    虞台长去书房以后,刑鸣没听话地回主卧休息,反倒也跟了上去。但没进门,只是靠墙坐在门外头,算是陪着。
    他刚刚从菲比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茶桌上偷偷顺了根烟,虞仲夜抽的那个外国牌子。他跟个老烟鬼似的,把这烟横放在人中位置,从头到尾地来回嗅了几遍,然后又撅着嘴巴,把烟固定在鼻子与上唇之间。
    有些媒体夸人写得一笔好字,常吹嘘说“静似老庄入定”,门里的虞仲夜入没入定,刑鸣不清楚,但他现在的心情是无可置疑的一点不平静。
    自打裴廖二人出现,他就一直苦于思索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门里的男人问过他两回,一回他没说话,一回他选择公义天理,闹出一场几乎不可收拾的大风波。
    两回都答非对方所愿。
    刑鸣在虞仲夜的书房门口坐了半个多钟头。稍倾下.身,微低下头,一边继续思考那个问题,一边伸个食指在墙根上随意写画。
    手心攥得紧,微微渗了点汗,手指看似毫无逻辑地瞎涂,但仔细看看,却好像都是个夜字。
    那根笔挺硬质的外国烟被刑鸣揉得有些发皱了,也没想点上。他其实还是不怎么喜欢抽烟,但历经生死考验,瘾更大了。
    对门后的虞仲夜。
    他再不怀疑自己真的喜欢这个男人,也真的不想再尝一次失去的滋味。十二年前,他对刑宏的离去无能为力,深深记得那味儿苦得铭心刻骨。
    刑鸣站起身,推开书房半掩的门,走进去。
    虞仲夜微微倾身站在书案边,眼帘低垂,臂腕沉稳,落笔只见龙飞蛇走。地上抛着两张废弃的书法长卷,在刑鸣看来已极见气势,可能虞台长本人要求太高。
    刑鸣从身后抱住虞仲夜,手掌滑入他的衣襟,顺着他结实的腹部向上滑动。他能明显感受到,看似岿然不动的虞仲夜极其轻微地战栗一下。
    他怕我。刑鸣没来由地有些感动。这段始终若即若离的关系中,原来他也是怕我的。
    虞仲夜停了手中的笔,问他,想要什么?
    刑鸣不答话,只伸手去扯虞仲夜的睡袍衣带,打算脱下这件碍事的衣物。
    但对方摁住他的手,竟然不让。
    虞仲夜转过身来,一张脸慢慢向刑鸣靠近,直至两人气息相闻,交睫相距,像是即将发生一个热烈的吻。刑鸣气息已然慌乱,但虞仲夜目光依然沉静,又问一遍:“你要什么?”
    也就三个字,他支支吾吾曲曲弯弯含含糊糊,还是说了出来。
    不知虞仲夜是不满意还是没听见,用力掰着刑鸣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我没听清楚。”
    刑鸣僵着不动,袒露真心太羞耻,遭受逼迫太难堪。他突然扑上去,紧紧搂着虞仲夜的脖子,想贴在他的耳边亲密私语。
    虞仲夜粗鲁地把他推开:“喊出来。”
    刑鸣瞪着眼睛抿着嘴唇攥着拳头,还是那三个字,像一股炙热的气流在体内翻腾,经脾胃,过心肺,冲击喉口,终于爆发出来。
    我要你。
    刑鸣还想喊第二声,但虞仲夜没给他机会,他咬着他的嘴唇狠吻,真跟狮子进食似的,全咬破了,一嘴的血腥味。然后虞仲夜把刑鸣竖抱起来,刑鸣个高,半截身体倒挂于虞仲夜的后背,跟被扛在肩上也差不多。他们走出书房,去向卧室。
    晚些时分刑鸣自虞仲夜的怀里醒过来,不像过去,一觉睡醒虞台长多半不见踪影,又或者一时一心境,当初是他自己在这床上底气不足,总是战战兢兢的,担心随时会被扫地出门。
    两人侧身躺着,虞仲夜宽阔的胸膛贴服他的后背,强壮的大腿抵靠他的下.身,虞仲夜的一只大手托扶于他大腿后侧,抬高他的臀,使他的后庭始终无法闭合。射精后的性器仍不知餍足地伏在穴里,结合处充盈一种幸福的饱胀感。
    即使对方人还未醒,刑鸣仍能感受到自己被深深拥抱,被完全接纳。
    这辈子从没睡过这么踏实一觉,刑鸣这才注意到当时被他砸掉的玻璃窗已经修复成原样了。对着光亮如同镜子的落地窗,刑鸣免不了一阵恍惚,在高潮来时的某一瞬间他想,如果这一生都这么过,过得这么详实安稳,天上看着的父亲应该也会满意。
    天色黑了六七分,透过落地窗的光线变化纷繁,一丛树木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爬上来,外头隐约传来鸟类归巢的叫声。
    刑鸣脱离虞仲夜的怀抱,下床来到落地窗前。
    双手平举在身侧,以炽热的掌心贴在冰凉的钢化玻璃上。
    他赤身裸体,毫无愧赧。
    虞仲夜也醒了,从身后接近刑鸣,问他,在干什么?
    “我想我爸了。”刑鸣回头看着同样袒露身体的虞仲夜,有点委屈地皱眉,“我好像一直做得不好。”
    “你一直做得很好。”虞仲夜捧起刑鸣的脸,轻柔的吻落在他不平整的眉心,“你不愧是刑宏的儿子。”
    这是他第一次从虞仲夜的口中听见父亲的全名。
    曾经鲜血淋漓的伤口,终于令他像士兵一样光荣。
    明明不久前才大干过一场,刑鸣此刻又有了欲望。全身血液同时向下.身汇聚,他费力地扭着脖子,一边替自己手淫,一边跟虞仲夜接吻。一股白浊液体自铃口喷出,溅在锃亮的玻璃上,待虞仲夜硬了以后他们又回到床上。
    老陈前阵子领了处分,马屁拍的愈发殷勤,他认定了台庆晚会是个翻身的机会,所以关于晚会的筹备进程,他每天搜罗针尖麻粒的信息,事无巨细地都提前向虞台长请示汇报,以示绝对尊敬。然而虞仲夜连着几天没进明珠园,老陈悄悄问了台长秘书,对方也不知道,只说没有出差。
    恰巧这天碰见老林回台里替虞台长取东西,赶紧贴上去问:“虞叔最近什么动静?”
    老林夸张地摇了摇头,转而又幽幽叹气,自问自答:“什么动静?还能有什么动静,唐明皇又接杨贵妃回宫啦。”
    私下里老林也不太敢直呼虞仲夜的名讳,只敢借古喻今,唐明皇与杨贵妃分别隐喻了谁,答案不言自明。老陈是个懂戏的,听过昆曲《长生殿》,知道“贵妃忤逆,放还本家”,那杨贵妃前后两次被逐出宫,到头来还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
    他是得罪过刑鸣的,或者说他们八字犯冲,互相不对付过。一想到虞台长真把那小玩意儿捧在了心坎上,老陈后怕不已,抱着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的侥幸心理又问:“不至于吧,那小贱货除了长得帅点,还有哪儿好?这回闯出这么要命的大祸,虞叔不都重罚他了,还能图他这个新鲜?”
    “罚?罚他是为了护他!上头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再让他在台前晃悠,多少条命都不够他丢的!”老林还是一脸故弄玄虚的表情,一副不痛不痒的口气,“陈主任哟,您可别再一口一个小贱货了,这都登堂入室,正式知会老爷子了。就连少艾……少艾都给撵出去住了。”
    老陈想了想,又问:“那虞叔调任公安部的事儿……有信没有?”
    老陈比老林年长好些岁数,却跟老林称兄道弟,毫无长幼顺序地乱叫一气,平日里小恩小惠没少打点,老林收藏的一众名表里他老陈就贡献了不少。
    老陈平日里溜须拍马成性,但说到底,还是真真佩服虞仲夜的。官场上有句话,不中听但中用:不怕领导讲原则,就怕领导没爱好。他老陈再八面玲珑最多也就是投人所好,领导喜欢什么,他送什么。但虞仲夜不一样。洪书记好弈,他便博览棋谱,能以高手姿态跟你对弈,让棋都让得毫无痕迹;骆总理擅书画,他竟也能自成一代大家,跟你以笔墨会友,远比那些送字画上门的投契、风雅多了。
    没人能随随便便成为传奇。百科上,虞台长的经历是个传奇。但传奇背后是不眠不休换来的一身本事,而这些本事都是不打无准备之仗,一早就奔着人上人的地位去的。
    明珠台明里暗里那些运作老陈比他还清楚,老林也不把这样的陈主任当外人,压低了音量道:“你知道尤会长后头的人是谁?”
    他几乎以耳语的姿态吐露出一个名字。
    网上也有过类似传闻,但老陈仍是不太信:“要真是这样,骆少能不知道?能随随便便就做那期《明珠连线》?”话音未毕,便谨慎地四下打量,唯恐失言被人听见。
    老林继续说下去:“老爷子已经下台了,这涉着钱的事儿肯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就直播出事那天,虞叔被老爷子请去喝茶,晚上十一点多了才出来,我看虞叔那脸色,怕是当场就跟老爷子顶过了。后来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他调任的事儿,虞叔只阖着眼睛给了我两个字,”老陈竖起两根指头,顿了良久才道:“再等。”
    再等。
    一句“没有政法系统的工作经验”,再等便是空等。
    唐明皇是男人,虞台长也是男人,唐明皇文治武功开盛唐基业,虞台长革新变旧创明珠辉煌,按说都非平凡男人,而是男人中的英雄。
    但英雄难过美人关,好像是个宿命。
    老陈问:“老爷子这是不高兴了?这事儿就这么搁浅了?”
    “看虞叔怎么运作吧。其实牵涉红会的那期自查节目一出,人人都明白,明珠台与虞叔根本没必要担责,止于自作主张的刑主播是最明智的做法。”老林叹气得更凶了,“虞叔说是江山美人都要,我看关键时刻还是要美人呐。”
    第96章
    跟陈林二人想的一样,也不一样。虞台长确实美人在怀夜夜洞房,但也没有不务朝政。他这两天头疼发作,特意吩咐秘书把工作送进家门,多数时间仍在办公。
    客厅里的家庭影院正放映着台庆晚会首次带妆彩排的全场内容,一位民歌艺术家与一位歌坛天王合唱一首经典民歌《大唐芙蓉园》,民族的牵手流行的,典雅端方的淑女搭配奇装异服的潮男,效果很不错。
    两位都是各自领域的绝对大牌,演唱完毕还留在台上接受主持人的调侃,骆优身边站着另一位男主持,临时从文娱中心提拔上来的,还真没骆优镇得住场,颜值输了一大截,气场差了七八分,台庆晚会的正副导演这个时候才觉得惋惜,如果台上站着的是刑鸣,一定匹配多了。
    菲比上回被吼怕了,跟新来的营养师知趣地躲在别的厅里,尽量不与老板同处一室。
    其实她也纳闷,自己虽说年岁不大,在虞台长之前同样伺候过一些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譬如以前有对身价逾百亿的年轻夫妇,也是几乎人不离床,一日三餐都得黏在对方身上解决。
    但人家那是新婚不久,还处于干柴烈火的蜜月期。
    菲比自然不懂,中国有句话叫小别胜新婚,何况这一别还是险些生离死别,虞台长的兴致说来就来,刑鸣也乐得享受。
    这会儿两人也都衣衫大开,刑鸣不着内裤,身上只松垮垮地挂着一件虞台长的白衬衫,被一身热汗洇得半湿,隐约透出肉色。他分着两条长腿,跨坐在虞仲夜的身上。虞仲夜拿毯子裹着他,抱在怀里。
    虞仲夜头疼再次发作,刑鸣正替他按摩太阳穴。
    即使背对电视,他也能听见骆优把晚会串词念得意气风发,也能想象一身昂贵礼服令他如鸡群中的凤凰,多么光彩夺目。他还听说了,南岭也会在台庆晚会的某些特殊时段露脸,依旧干他主持人大赛夺冠之后就没少干的事儿,念广告。
    骆优获奖众望所归,南岭的粉丝也一直蹭蹭增长,就连一口微带川音的普通话,也被喜欢他的粉丝剪辑制作成有趣的视频,连同水军凑了十万转发,顺利拉动不少路人的好感。
    每个人都在忙碌中发展。按说这个时间他也应该在福建的某个山村查访,但绑架之后,他没联系过骆优,骆优也没以领导的身份联系过他。这两天在虞宅,他闲来无事就上网,偏也凑巧,天涯上有个很热的贴叫《闽北鬼事》,里面有个故事讲的就是山魈的报复。
    一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浏览量百万有余,但刘案已经彻底翻篇了。尤会长突然死了。有传是黑心钱捞得太多,东窗事发之后自己把自己吓死的,也有说是上头有人迫他自杀,因为刑案中的当事人一旦死亡,司法机关就只能终止案件审理,再不能牵扯出更多幕后人士。
    而今网上鲜有人提及这件案子,也鲜有人提到他。只有那个曾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批评家,看出了最后一期《东方视界》平静中的决绝,是他豁出一切以舆论倒逼真相。
    他以从未有过的宽容的口吻骂他愚蠢。
    螳臂当车,你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呢?
    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烈士坟头的草已经及膝了,但太阳照常升起,世界仍是一派欣欣向荣。
    刑鸣偶尔会想,这样到底值不值当。
    台庆晚会不惜血本,舞台灯光瑰丽无比,映得虞宅大厅也时明时暗,如梦似幻。刑鸣卖力地在虞仲夜的太阳穴上搓动拇指,听见骆优提高音量念出“共谱新篇”四个字时突然就不动了,他伏身靠向虞仲夜的肩头,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这小狐狸牙利得很,咬人还不留余力,上回差点把那绑匪的耳朵咬掉半截,这回一口下去也立马见了血。虞仲夜倒不生气,反摸了摸刑鸣的后脑勺,问他:“怎么了?”
    刑鸣松了嘴,歪着脑袋枕着虞仲夜的肩膀,懒洋洋的样子:“累了。”
    虞仲夜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又问:“羡慕了?”
    “他羡慕我。”刑鸣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也羡慕他,但我不后悔。”
    “再等等。”虞仲夜强行掰正了刑鸣的脸,轻轻吻他的嘴唇,似诱似哄。
    他明白,让他等是出于安全考量,他倒不是不喜欢记者的工作,也知道上回差点被人弄死,无论如何得安分一阵子。只是心里仍免不了发闷,刑鸣强笑一下,继而紧贴虞仲夜的唇,伸出舌头回应他的吻。
    待虞仲夜去书房向秘书传达对台庆晚会的改进意见,刑鸣仍裹着毯子,伏在柔软的小牛皮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想起还在上海治病的崔文军,便给他去了一个电话。
    好容易电话才接通,老崔一听见刑鸣的声音,眼泪就下来了,他说,医生都说没治了,孩子还有大好的前程呢……
    刑鸣一时拙舌于安慰,沉默半晌才说,医疗费你不用担心,无论是我个人捐助还是发起社会募捐,一定会想办法替你解决,只是这病来的那么离奇,医院方面都没找到病因?
    老崔说那位专家医生详细问了崔皓飞的发病情形,知道他在替一家药厂试药,建议他们去当地的疾控中心申请鉴定,小崔脊髓致病可能与那个生物制剂有关联。
    刑鸣微微皱眉,问:“哪家药厂?”
    崔文军泣不成声:“就是《东方视界》的赞助商,盛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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