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仲夜及时抓住刑鸣的手,引着它贴服于自己的心口,牢牢摁住。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他的眼睛,不断温声重复。
    刑鸣,看着我,看着我。
    也是奇怪,刑鸣五感回归,隔着薄薄衣衫,他的掌心感知到虞仲夜炙热的体温与强劲的脉搏,他的呼吸慢慢平稳,心律渐渐恢复,直至最后,他的心脏竟与虞仲夜的心脏以完全一致的频率一齐跳动着。
    虞仲夜把刑鸣打横抱起来,刑鸣脑袋歪斜,枕靠着虞仲夜的肩膀,一脸安稳地睡着了。
    虞仲夜抱着刑鸣,通过幽闭走廊,低头看了仍坐在地上的李梦圆一眼,问她,能走吗?
    这些日子没挨打也没饿着,李梦圆懵了半晌,总算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她忽然全明白了。
    第94章
    再睁眼时分,人已经躺在了虞宅主卧的那张大床上。
    刑鸣先是闻见一阵甜丝丝的香气,被这香风抓挠得不行,才从特别沉的睡眠里醒过来。先低头审视自己,身体干净衣物整洁,再抬脸环视周围,没想到,虞仲夜就坐在床边。
    香风来自窗外的花圃,陶红彬栽了一片四季常开的花卉,不惧老秋天气,仍开得明朗鲜艳。窗帘随风飘动,把阵阵幽香捎进屋来。虞仲夜眼皮轻阖,微蹙着眉,瞧着疲惫而温柔。
    刑鸣发现,自己的手正被虞仲夜握在手里,手心覆盖手背。
    现在应是深夜,刑鸣估摸自己颠倒昼夜地睡了一整天,又看虞仲夜的面容,这是一直守在自己身边?
    虞仲夜其实只是闭目养神,床上的人出了一点动静,他便也睁开了眼睛。
    虞仲夜问他,睡饱了?
    “还是困。”刑鸣摇了摇头,把手从虞仲夜的掌心下抽出,把脸往被子里埋了埋,仅露一双眼睛。
    虞仲夜淡淡一笑,眼神依然奇特,像刚刚烧过的炭,漆黑中隐约可见猩红色的火星,他的手指摸上刑鸣的脸颊,食指落在他的眉间,顺着一侧眼眶的轮廓,慢慢描摹。
    刑鸣半张脸捂在被子里,呼吸急促。
    似亲近似疏离地抚摩他一阵,虞仲夜起身走了:“你再睡一会儿。”
    人已经到了门口,刑鸣才慌忙钻出被子,喊他:“虞老师。”
    虞仲夜回头看他:“怎么?”
    刑鸣眼瞪着,唇抿着,一切情绪等待宣泄,一切情感渴望倾诉,只是话在嘴边盘旋一晌,最后却只敢流露一声:“谢谢。”
    虞仲夜也无多余表情,微微颔首:“好好休息。”
    真的走了。
    虞台长走后,刑鸣一连几天都在主卧的黑丝绒大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琢磨不透对方的意思。虞仲夜白天常来看他,态度就像领导慰问员工,晚上也不与他同床,是真的就此生分了,还是盛怒未消,犹在气头上。
    刑鸣吃不准。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这是虞台长的家宅,一砖一砾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他的私物,他刑鸣何德何能,居然一连几宿霸占主卧,这样的喧宾夺主,简直荒唐得厉害。
    还有一件事情也荒唐。那天明明已经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这会儿除了些许外伤,竟已心不急跳、气不急喘了,刑鸣仔细想了一下,得出一个最靠谱的结论:应该还是饿的。
    菲比的手艺一如既往出色,刑鸣偷偷摸摸进了餐厅,餐桌上摆着一些东南亚常见小食,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刑鸣以前口味清淡,嫌东南亚菜太甜,但这回死里逃生,又被虞台长请来的台湾营养师喂了几天清粥蔬食,这些五颜六色的食物突然就很是入眼了。他经不起味蕾的撺掇,抓了芒果糯米糍就往嘴里塞,一口没咽入食道,新一口又跨过齿关。
    祭了五脏庙,他便恍然大悟,爱情这东西,饥时不可果腹,寒时不能取暖,除了在戏剧脚本里撩人热泪引人发狂,真是一点意思没有。
    他正气咻咻地嚼着,恶狠狠地想着,虞仲夜从外边进来了。
    刚从泳池出来,虞仲夜腰间随意搭着一条浴巾,水珠还未擦干,如给这强壮肉体抹了层亮油。
    刑鸣鼓着腮帮回过头,一见眼前这副光景立马心虚,他背过身去,迅速咽下嘴里的食物,含糊说着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儿了,下午就打算进明珠园。
    虞仲夜言简意赅:“不准。”
    刑鸣不服,辩解道:“可我领导还等着派我出差呢。”
    虞仲夜道:“我会交待小骆,你在我这儿养身体。”
    刑鸣再找不到借口,只能闷下头,继续吃东西。
    虞仲夜伸手过来探了探他额头,说你要是不愿意去医院,就请个医生上门看看。
    虞台长接着报出一个名字,吓得刑鸣一口椰咖土司没咽下去,堵在气门里,把脸都憋红了。
    这是他当年在普仁医院实习时的导师,普外科主任,院里出名的冷面煞星,也是为数不多能令刑鸣怵见的人。
    虞仲夜像是不知道这层渊源,问他:“噎着了?”
    刑鸣说不出话,只能干瞪着眼睛点头,他一手跟疏浚交通似的捶着胸口,一手却仍抓着咬了半块的土司不愿撒开。
    “慢点,没人跟你抢。”虞仲夜笑了,搂过刑鸣的肩膀,将他带进怀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刑鸣渐渐气顺了,咽下喉口的食物,想从虞仲夜的怀里逃出来。
    但虞仲夜不让。
    不让挣扎不让抵抗不让逃跑,他紧紧拥着他,手掌沿着他的后背下滑,隔着丝绒衣料,一节一节地摸过他的脊椎。
    久未触碰的身体,像蛊。
    “不能再瘦了,硌手。”说着手已滑过曼妙腰线,虞仲夜埋脸在刑鸣的颈窝,撩高他的睡袍露出大腿,用力抓揉他的屁股。待睡袍被揉皱得不成样子,手又钻进去,将内裤一把扯下。
    虞仲夜的气息愈发灼热焦躁,胡乱吻着刑鸣的脖子与下颌,又去寻他的嘴唇,刑鸣脖子后仰着试图躲避,身体濒临失守,反倒愈发清醒地想要逃跑。
    一时挣脱不得,便被对方狠狠吻住。
    虞仲夜臂力强劲惊人,以单手掌控刑鸣,将他托坐在餐桌上,腾出的那只手猛一挥摆,将桌上一众锅碗瓢盆全都扫到地上。
    菲比可能听见动静,从外头跑进来,喊道,虞总。
    虞仲夜根本无暇搭理菲比,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对方出去。他的舌头侵入刑鸣口腔,深深吸.吮,大腿顶入刑鸣胯间,反复搓动挤压。
    菲比不受威慑,反而上前一步,用夹生的中文喊着,虞总,客人已经等着了。
    玄关处真有人声,刑鸣总算借机逃了出来。
    菲比!虞仲夜红着眼睛低吼,犹如发情的狮子不得满足,明显动怒。
    刑鸣使劲憋住笑,直到背过身去,才敢偷偷乐出来。前阵子自己实在太憋屈,能换着让虞台长也吃一回瘪,怎么都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被虞台长吼了一声,菲比也觉委屈,强挤了一丝笑道,都是您的亲戚。
    情意融融冷却得也快,寥寥两句话间,虞仲夜已经彻底恢复一张波澜不动的面孔,他自菲比手中接过睡袍,披在身上随意束起,又转过头捧起刑鸣的脸亲了亲,以一种不怎么明显的命令口气道,到花园去,老陶近些日子总在找你,可能有事。
    说话间菲比已把两位客人引进了门,看着都不太年轻,一个宽颌亮眼笑里藏刀的儒雅男子,一个红唇烈焰气场外露的艳丽女人,前者刑鸣在普仁医院里打过照面,知道他是洪书记的贴身秘书,裴非凡。
    后者……刑鸣仔细打量审度这张女人脸孔,终于从她似曾相识的五官中窥见端倪,这人是廖晖的姐姐,洪万良的侄媳妇,盛域真正的当家人,廖君。作风剽悍泼辣又强硬,整个商圈都赫赫有名。
    裴非凡与廖君也看见了刑鸣,彼此对视一眼,微微一抽嘴角,表情奇异得很,不知是讥是讽。
    那个软软腻腻的台湾女人似还怕他赖着不走,竟笑吟吟地前来引路,刑鸣冲虞仲夜特别乖巧地笑了笑,转身跟着走了。
    只是背身一瞬,笑容全失,方才那点情迷、那点柔软都像刚刚抽芽的苗儿,一经霜打,又倏地缩回地里。
    刑鸣跟着台湾女人低头钻进虞宅花园,偶尔回头瞥一眼落地玻璃窗,便能看见虞仲夜亲自以好茶待客,与他们相谈甚欢。
    到底是一家人。
    刘崇奇一案后又遭此一难,他拼尽全力使一个清白的人没有蒙冤,其实已能释然不少。他知道人活着岂能事事遂愿,刘崇奇一介草根英雄,翻案尚且困难重重,何况一个十来年前的旧案,人证物证早被时间埋没了;他更知道虞少艾与洪万良血浓于水,虞仲夜与盛誉牵扯甚多,亲缘这东西断不了,官商一体的关系能断也断不干净。
    只要他搁浅甚至放弃翻案,他的事业立马可以重头再来,他的爱情也会甜蜜完满。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刑鸣便狠狠唾骂自己一声,呸!
    一个人倘被蛇咬了好几遭,难免会望草绳而生畏。古之兵法也讲究“审度时宜,虑定而动”,他活这二十几年,当然不能都活狗身上去了。
    只是这一关他过不了,这一鲠他咽不下。
    刑鸣在陶红彬精心打理的卵石小道上穿行,道边花草夹杂,鸟唱蜂鸣,但他此刻心有千千结,纵是与陶红彬久未见面,也没法强作笑脸。
    哪知陶红彬见了刑鸣也不喜兴,没聊几句自己的事情便告诉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老崔家那孩子某天早上起来,突然觉得肚脐底下没了知觉,这病症来势汹汹,没两天就完全没法走路,连大小便都不能控制了。”
    “这么严重?”刑鸣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皱眉道,“去医院看了吗?”
    “去了,跑了几家医院,都说可能是病毒感染导致,叫什么急性……什么炎?”
    刑鸣具有医学背景,听陶红彬描述完崔皓飞的病情,略加分析,便帮着陶红彬回忆道:“急性横贯性脊髓炎?”
    “是了,是叫这个病。医生还说免不了得截瘫。”
    “我得去看看。”屋漏偏逢连夜雨,刑鸣想起那个神采飞扬的天才少年,真心替他惋惜。
    “这会儿父子俩在上海,老崔带着儿子去那里看一位享誉全国的专家,怕是还得过几天才能回来。”陶红彬摇摇头,继而长长叹了口气,“父子俩相依为命,实在太不容易了,老崔为此一夜头发全白,瞧着比先前还老了二十岁,孩子倒是一如既往的懂事儿,瘫在床上仍笑嘻嘻地安慰家人,说他就是截瘫了,也还是天才。”
    第95章
    刑鸣在花园里与陶红彬聊了许久,问罢崔氏父子的详细情况,又磨蹭了足够时间才折回别墅里头。裴非凡与廖君正准备离开。
    两个人起身,客客气气地向虞仲夜俯身告辞,由刑鸣身边经过,却是脸孔微仰,看也不看他一眼。
    “小刑以后都住在这里,”虞仲夜伸手将走至身边的刑鸣揽进怀里,眼看裴廖二人,淡淡道,“打声招呼再走。”
    同样客客气气,但语气不容置疑。
    裴非凡与廖君明显一怔,连着刑鸣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一直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男人,不能见光的暗娼,不上台面的情儿,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个存在。
    但虞仲夜让他住进来。他有儿子有岳丈,儿子未必接受,岳丈更是不好对付,可他却让他住进家来。
    裴非凡像是怕了,不敢正面违拗虞仲夜的意思,只能向廖君递眼色,低声喊她:“廖姐。”
    廖君一言不发,冷冷盯视刑鸣。
    这个女人虽不年轻漂亮,但久经商场的阅历令她气场十足,眼光毒如鹰隼。刑鸣从没怵过廖晖,却被廖君这么一看就败下阵来,如在鹰爪下的兔子,竟觉腿脚发软,有些站不住了。
    但虞仲夜的手臂搂在他的背后,强劲而坚定,撑着他脊梁挺直不弯,丝毫不在人前丢份。
    半晌廖君才悠悠掉转眼眸,红唇微张,对虞仲夜说:“姐夫能登上今天的高位,盛域背后没少出力,而盛域这些年在商场办了这么些事儿,姐夫同样没少参与,就好比明珠台合并老影厂打造顶级以明珠新楼为中心的cbd,这么大的项目,虽然最后被华能截胡,但盛域也前前后后诸多打点出力。外头这些日子闲言碎语不少,都质疑姐夫近来的不少决策,但妹妹不信那些谣言,总想着大家都是亲戚,有缘才能聚首……”
    这话说得明白,既有规劝之情,也有威迫之意,刑鸣听懂了,料想虞仲夜也不可能没听见。
    明珠台前一任台长被纪检部门双规,最后锒铛入狱,不得善终,新台长的来路与举措便全在人们眼皮子底下曝晒着。虞台长为人低调,虽是书画名家,却从不像那些挂名于书画协会的政客爱四处留墨宝,收取“润笔费”之类的雅贿。刑鸣刚进明珠台时就悄悄查过虞仲夜的简历,也对他这貌似一帆风顺的政途做过不少揣测。因亲缘关系,想来虞仲夜早年必然没少攀靠洪万良,但近两年也被传与骆老爷子留下的派系走得近。
    坊间谈资不少,真假莫辨,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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