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东方明调养数日,亏得李氏每日煎汤送药,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少不得意志消沉,心中愁闷。

    一日他趁小子墨在崔九家中玩闹之际,径往萍娘酒肆中饮酒。甫一进门,便听酒保陈二低三下四向一人诉道:“客官真是海量,只是小店拢共也没存几坛酒,要是其他客官来了没酒喝……小人的生意可如何做得……”

    东方明打眼望去,只见陈二面前那张桌上杯盘狼藉,一个乱头粗服、拓落不羁的汉子正端着酒坛咕嘟咕嘟喝个不停。那汉子瞥见酒保是个跛子,又絮絮叨叨候着不走,因道:“店家放心,喝光你多少酒便付你多少酒钱,杨某喝酒从不赊欠。”言罢伸手去摸怀里银子,摸了好一阵子却掏不出一文钱。

    陈二见他没钱付账,脸上立时换了颜色,正欲发作却见那汉子摆手道:“我说过,杨某从来不欠人家酒钱。”边说边从腰间解下一柄带鞘短刀摆在桌上,道:“这把宝刀随我征战多年,劚玉如泥,日后怕也没什么用处了,今日就舍你作酒钱罢!”

    陈二拿起刀在手上掂了掂,通身端详一番又放回桌上,哂笑道:“客官真会说笑,这刀与小人厨下那两把相比倒也没什么稀罕,怕是值不了几个钱罢?”

    那汉子听罢艴然不悦,冷哼一声道:“不识货!”。话音刚落,只听“叭”的一声,寒光一闪,桌上一个空酒坛登时裂成两半,唬得陈二抱头缩项。其余客人见了纷纷撇下铜板仓皇而走。

    东方明见眼前情状也着实吃了一惊,忙上前去转圜,拉住陈二道:“陈二哥,店里难得来了位如此豪爽的贵客,切莫扫了大家兴致。我这里有三两银子,算是这位仁兄的酒钱。再劳烦陈二哥在邻桌上一壶老酒和一碟小菜。余下的就算我答谢老板娘与陈二哥平日照拂,聊报昔日门下之恩于万一。”

    陈二听话音乃是东方明,定了定神,忙回身打了个躬,赔笑道:“原来是东方先生,我们东家目今不在店里……”接着又附耳低言道:“这位爷已来了两个时辰,胃口大的很,一味要吃要喝,只是赖着不走,喝光了店里三坛好酒却没钱付账。瞧他这身行头,多半是个喇唬、乞棍之流。”

    东方明回道:“陈二哥不必说了,我全看在眼里。这三两银子你先拿去,回头老板娘若是过问,我去应答便是了。”

    张二接过银子,笑嘻嘻道:“那敢情好,我这就去给先生上菜,老规矩,一壶老酒,一碟青笋,再饶恁二两牛肉。”转身便走进了后厨。

    东方明整肃衣冠,向那汉子躬身揖礼道:“今日在下做东,兄台只管尽兴。”转而欲去邻桌落座,却被那汉子叫住。那汉子托起酒坛喝了两口,眼皮也不抬,道:“足下替我付了酒钱,这刀便归你了!”说着把刀朝东方明掷去。东方明乍然去接险未拿稳,才知这刀果有些重量。

    刀客颇感意外道:“你不是武林中人?”东方明因答道:“兄台取笑了,在下不过一介渔夫而已。”刀客又问:“方才在座之人见我打碎酒瓮纷纷避走,你怎地不走?”

    东方明道:“小弟不懂武功,但素知习武之人向来视兵刃为性命。兄台为了美酒可抛弃性命,足见是条好汉。遇到英雄好汉,在下一睹风采尚来不及,又岂有躲避之理?”

    刀客听后展颜大笑道:“好极!好极!一个渔夫有这番见识,该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既是同道中人,咱们共饮几杯如何?”东方明略一迟疑,随即拱手道:“好!既蒙兄台不嫌,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遂欣然入坐。

    刀客见东方明落座,抱拳道:“在下杨洪,原籍庐州人士。多年来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四海为家。近来因琐事烦闷,故寻得此处清闲地方消遣。”东方明见他如此洒脱,忙也回道:“在下复姓东方,单名一个明字,在这村里打渔为生。”二人互通姓名毕又各报年岁,攀谈之下渐趋熟络。因彼此年纪相仿、意气相投遂以弟兄相称,一时其乐融融,言论风生。

    此时陈二端酒菜上来,见东方明与那邋遢汉子相对而坐、载笑载言颇为惊讶。东方明接过酒菜言道:“多谢陈二哥!我与这位杨兄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就坐这里罢!陈二哥请自便即是。”陈二原本想同东方明再说上几句,讨好一通,却见那汉子横眉冷目,没给自己好脸色,只好悻悻而去。

    陈二走后,东方明将酒菜摆好,又与杨洪斟满酒碗。二推杯换盏,开怀畅饮,皆有相见恨晚之意。且听杨洪大笑道:“老弟虽身居这小小渔村却胆识过人,有知人之能,当真是不简单那!”

    东方明笑道:“小弟哪有这般本事?不过是见杨兄酒品超逸,这酒品如人品,便知兄高情远致如光风霁月。”

    杨洪听罢叹道:“老弟此言实在过誉了。杨某自认还算磊落,却也常被江湖同道误会,一时声名狼藉也是有的。”

    东方明道:“古人云‘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杨兄饮啖兼人,自然也在非凡之列。非凡之人被时人诟笑乃是常有之事,然则真丈夫自会留名千古!”

    杨洪汗颜道:“杨某岂敢与圣人相比,岂非太不自量力?不过一介酒囊饭袋尔!”言罢二人又对饮三碗,杨洪见东方明略无半分酒意,不由赞道:“倒是老弟不懂武功却有如此海量,才真令人折服。”

    东方明谦辞道:“岂敢,岂敢!”。须臾却道:“只是杨兄所言未免有失于偏颇。依小弟所见,人之酒力所赖天资禀赋、胸襟气魄,亦得益于素日贪杯长饮,岂可以习不习武一概而论之?杨兄不见汉之刘伯伦,唐之李太白么?此二人诗酒风流,豪饮无量,堪称一代‘酒仙’。”

    杨洪大笑道:“老弟有所不知,练武之人常年精修内力,懂得如何将酒劲疏散于四体百骸。故而习武者比常人更胜酒力。刘伶乃魏晋侠隐,曾任参军,常与嵇康等争论行气强身之道。李白师从剑圣裴旻,尚义任侠,自然也颇通内功。就连老弟口中一饮百觚的孔夫子也是力大善射,武艺超群那!”

    东方明于江湖武学上全然不懂,自己这些见识大多源自书中,当下他听了杨洪这类“江湖言论”虽是疑信参半,倒也颇觉新鲜有趣。且听杨洪又说道:“刘伶生性闲散,纵酒避世,平生倒也逍遥快活。可惜李白胸怀大志却生不逢时,唯能寄情诗酒,落个‘诗仙’之名罢了……”话到此处,他忽而愧色道:“说起酒杨某实在惭愧,渔家过活本就艰难,我竟还教老弟请客,真是过意不去。方才那酒保有眼无珠,我这把刀名叫‘飞廉’,你拿它去城中转上一遭,定能换取个好价钱。”

    东方明却将宝刀放至他面前,推辞道:“君子怎好夺人之美,小弟原本就未打算要杨兄这把宝刀,现在物归原主。”杨洪忙将宝刀又推向东方明,朗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老弟当了君子,反要让为兄做小人不成?”

    东方明哪里肯受,因又辞道:“这宝刀若被我拿来砍树劈柴岂非太过大器小用了?况兄有所不知,如今一些商贾员外专门结交山人清客,攀比成风。他们不但修园筑亭、奢侈饮食,还要附庸风雅。武陵城中便有一大户命下人在池中养鱼,且非江中新鲈不可,对外名曰“忆鲈”。自己却假扮渔翁充作隐士在家中垂钓。小弟藉此卖他鱼秧,授他渔钓之法,每次可得数十两银子。因此也不需用杨兄的宝刀去换钱使。”

    杨洪见他固辞不受,只好收回宝刀,拱手揖道:“老弟既执意如此,此刀我权且收回,便算我欠老弟你一份人情。他日若有差遣,杨某但凭驱使。”说罢却忍不住笑道:“只是听老弟方才说道那位商贾大户,想不到这世间竟有这等迂腐可笑之人?”

    东方明嗟叹道:“唉!慢说这些财主员外,当朝为官者又有多少人忧国忧民呢?”又端起酒杯与杨洪敬了几碗。

    却听杨洪说道:“为今天下既安,但朝廷新立未稳,四方争斗不歇,蒙古人虎视眈眈贼心不死,就连武林中也是血雨腥风。看来这百姓要想过上安生日子,恐怕还有待时日。”

    东方明碍于自己身世,往时定然不与人谈论时政,但此刻他与杨洪一见如故,又觉他颇有见识,捺不住心头一热,便要一问:“不知在杨兄眼里,当今圣上是何等人物?”

    杨洪被他突然这么一问,略微一顿,毫不避讳道:“当今皇帝还算有些雄才伟略。只是行事太过阴损毒辣,连自己的亲兄弟也要赶尽杀绝。论其奸诈之处,即使与三国时曹操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方明听他对自己的仇人朱棣有褒有贬,心中不免顿生不悦,继续试问道:“那杨兄以为前代神宗皇帝又是何等人物?”

    杨洪之前见他如此关心政事,只觉得这个渔夫颇有见地,定然平日饱读诗书。可建文皇帝的庙号鲜有人知,他却又从何而知呢?便在此刻,心中不免对东方明身份起疑,遂有意说道:“小皇帝嘛,虽有一片赤诚却少不更事,身边围绕的净是一群无用之臣。齐泰、黄子澄之辈坐而论道、少谋寡断,不过一介书生而已。方孝孺虽有识见却生性愚直。后任的李景隆更是个纸上谈兵、贪生畏死之徒。我大明将士们本应守土戍边死于疆场,却白白死在了小皇帝夺权争斗之下,实在教人痛心!”

    东方明听罢这一番话怒形于色,猛然怕案而起。正在这时,远处一桌忽有一人叫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一个乱臣,一个贼子,反倒在这里论起朝政!不怕我抓你们去见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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