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霞奴知道自个儿也不能任性,只好勉强收敛了眼泪,和丈夫互相搀扶着进了房里,按照温二所说,拿红线系住了,枯坐在炕上,也懒得吃喝,两口子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从黄昏坐到了半夜,只管伤神。
    外头敲了三更,渐渐的有些倦了,正在迷蒙之中,忽听得外头街门拍的山响,两口子浑身一激灵就行了,碧霞奴这一回丢了雪姐儿,精神竟不大好,拉住了三郎道:“可是雪姐儿找回来了!?”
    三郎到底比妇道人家沉稳些,按住了碧霞奴道:“你在房里莫要动,我去瞧瞧,断不能是雪姐儿,只怕是街坊有事。”
    一面出去开了街门儿,就瞧见莲哥儿背着小箩筐,里头满满的都是草药,一进门就问道:“二姐儿呢?”
    三郎见他走的时候雪姐儿还是欢蹦乱跳的,如今人去楼空,就算是坚毅汉子也忍不住哽咽道:“没了……”
    莲哥儿登时就滚下泪来,雪姐儿虽说也是碧霞奴精心养大的,到底生得壮实,家里又不像当日冰姐儿出生时候恁般富贵了,难免要操持家务,雪姐儿倒有一半儿是莲哥儿带大的,说是主仆,就好似亲妹子一般,如今听见没了,虽说比不得三郎夫妇,也是肝肠寸断,因连声问道:“妹子现在何处?”
    三郎摇了摇头道:“地保几次三番来闹,说是不能过夜,已经烦请了街坊温二爷送出去,到了城外义地下葬了。”
    莲哥儿呆呆地抱了小箩筐,怔怔的说道:“那地方小的认识,以前帮衬着温二爷抬过几回杠,我去瞧瞧雪姐儿。”说着扭头就走,三郎在身后唤了他两声,只当做是没听见,飞奔而去。
    到了城外义地,坟头儿千里磷火幽幽,莲哥儿原先仗着一股子悲愤劲儿,也没多想就跑了来,如今见了这个排面儿,到底还是八、九岁上的小娃娃,心里就有些胆怯,待要回去,又不甘心想见雪姐儿最后一面,只得拿了火镰火石,打着了火折子,哆哆嗦嗦的挨个儿墓碑寻找起来,一排排的走过去,都不是。
    远远好像竟听见婴儿的哭声,莲哥儿心里一惊,莫不是雪姐儿舍不得自个儿,竟来勾魂儿了,转念一想原是往日里常在一处的,怕她怎的,就大着胆子往哭上处走过去。
    手里火折子照亮了前头一片空地,远远的看着好像是鬼火,离近了一瞧敢情都是野狗的眼珠子,少说也有三五头,莲哥儿自小常跟着爹妈流落四方,没少住在荒郊野外的,见了野狗倒也不怕,点着了几个火折子一丢,畜生怕火,扯着脖子嚎了两嗓子,就纷纷跑开了。
    莲哥儿举着火把往近处一瞧,地上一个小小的棺材,埋得也不浅,想来小人儿家血甜,才招来三五成群的大狗拿脑袋拱地,竟把个结结实实的小坟包儿给拱开了,里头露出半个棺材头,且喜不曾拱破了,看着倒是崭新的,心里就猜测这是雪姐儿的坟头儿。
    正想着,忽然听见棺材里头隐隐约约的传来婴儿的哭声,莲哥儿唬得火折子都掉在地上,待要跑了,转念一想,自己和雪姐儿原本认得,她就是显灵怎么,也不会害了自个儿,只怕是小人儿的魂魄不远,如今给野狗撞了坟头儿,觉得委屈,见着家里来人了,才哭两声泄泄委屈。
    想到这儿便不怕了,上前来把小棺材拖了出来,拔去棺材钉儿,拿了火折子往里头一照,但见雪姐儿穿着一身儿鲜亮小衣裳,正躺在里头哇哇大哭,小脸儿憋得通红,额头上都是汗珠儿,哪里是个小鬼儿,分明是粉妆玉琢的女娃娃。
    莲哥儿又惊又喜,赶忙伸手把雪姐儿抱了出来,一摸小身子暖呼呼的,这是还阳无疑了,往日里常听人说过,小孩儿家魂儿不全,容易走丢了,兴许就能找回来。
    想是雪姐儿出花儿不顺,憋死在身子里头,原本没有凉透了,如今埋进地下,叫地气一蒸,地底下的阴寒水汽正好排解了痘浆,这才捡回一条小命儿来,哭声引来了野狗刨食儿,阴差阳错的把小棺材刨了出来,要是晚一步,只怕小娃儿就憋死了,自个儿再晚到一步,又要给野狗活活叼了去,这女娃当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大难不死,来日定然有福报的。
    莲哥儿心中欢喜万分,脱了自个儿的小褂儿权当做襁褓,把雪姐儿包裹严实了,真金白银的一般抱在怀里,手里紧紧握住了火把,一溜烟儿赶回了城里去,原本城门落锁宵禁,任何人不得进入,莲哥儿抱着妹子把这件奇事一说,就连本地的看街老爷都当做是一件奇闻,连连点头称赞莲哥儿忠义,又说雪姐儿造化大,来日必然不凡,竟是网开一面叫他们从城垛子的台阶儿上绕了一圈儿进了城门。
    此时三郎夫妇还没睡下,正对坐着垂泪,心疼姑娘,又担心莲哥儿三更半夜的跑出去遇见什么歹人,正在愁云惨雾之际,就听见外头莲哥儿拍门的声音,一面喊道:“三爷,奶奶,开开门啊,雪姐儿活了!”
    ☆、168|微麻破相应童谣
    碧霞奴只当自个儿是做梦,赶忙拉了三郎问道:“你听见没有,好像是莲哥儿的声音,说什么雪姐儿活了。”
    三郎听见三更半夜的一吵闹,心里也犯了嘀咕,想着莫不是莲哥儿大毛儿月亮天儿去上坟,路上撞了鬼,疯魔了。
    赶忙按住了浑家坐在炕上道:“只怕是莲哥儿撞客着了,你莫出去,我开了门看看,万一有事就送他瞧病。”
    一面披了衣裳出来开街门儿,一眼就瞧见莲哥儿怀里抱着冰姐儿,小胳膊小腿儿都会动,饶是三郎一个壮实汉子也吃了一惊,赶忙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可不是自个儿的闺女?小身子暖呼呼的,好好儿的活着呢。
    三郎喜得赶忙拉住了莲哥儿道:“这是怎么说,你这孩子莫不是天上散财童子下界,前来救苦救难的么?”
    莲哥儿呵呵一乐:“瞧爷说的,我哪儿有那个本事,如今快着些,雪姐儿在地里闷了半日,方才一路哭着,只怕是饿坏了,叫三奶奶给喂口吃的,我再和你们细说,姐儿如今可算是得了活命了。”
    三郎赶紧抱着雪姐儿回屋,碧霞奴一见闺女,好像天上掉下了活龙一般,也顾不得询问根由,搂在怀里就哭,一行哭一行解了怀奶孩子,雪姐儿在地里买了半日,又恹了好几日不曾吃东西,这会子热毒一退,身子原本健硕,可是饿坏了,伸出小手儿捧住了娘的胸脯,咕嘟咕嘟吃个了饱,砸吧砸吧小嘴儿,在娘亲怀里睡熟了。
    两口子把雪姐儿搁在摇篮里头哄着,一面赶忙就拉了莲哥儿进来细问端的,莲哥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三郎夫妻两个都感叹这件奇事。
    莲哥儿是个会说话儿的孩子,因笑道:“奶奶的闺名儿正和着碧霞元君老娘娘,那痘疹娘娘是她座下的尊神,怎么好带了姐儿去,所以依旧送了回来也未可知啊。”
    碧霞奴原先是念书人家女孩儿,不肯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如今也少不得信了,念了几声皇天菩萨,两口子这才想起来感激莲哥儿,论理他就是雪姐儿的救命恩人呢。
    碧霞奴如今失而复得了闺女,整个人神清气爽,一点儿也不觉得劳累,见莲哥儿跑的满头大汗,连着几天上山采药也歇着,小娃儿黄瘦了不少,因拉着手问道:“想什么吃的,姨娘下厨给你做去。”
    莲哥儿见主母改口,赶忙推拒道:“三奶奶,这可使不得。”三郎从旁笑道:“如何使不得,你是我们二姐儿的救命恩人,往后谁还敢把你当个下人看待,况且你拜在杜老板门下,倒也算是咱们家亲戚。”
    一家子生离死别了一回,如今皆大欢喜,自有一番喜庆不必细表。到了第二天,三郎早早起来去外头买了炮仗回来,家门口儿放了一挂去去晦气,满巷子的人都出来瞧,还道是他们两口子思念闺女疯魔了,家里有着白事倒好来放花。
    三郎见人出来的差不多了,抱拳拱手给诸位施了礼,多谢各位帮衬,一面把家中之事说了,三老四少婶子大娘们都不信,碧霞奴才从房里把雪姐儿抱出来。
    众人唬得都往后退,只有温二爷的浑家顺娘不怕,她家里做杠夫生意,自个儿也常随着丈夫帮衬着入殓,早就习惯了阴阳之事,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往碧霞奴怀里一瞧,可不是个白胖的丫头?活蹦乱跳的哪里是小鬼儿,就笑开了道:
    “也是你们夫妻两个平日里行善积德做恁多好事,福报在了姑娘身上,这真是一件奇事了,只怕就要写到县志里头也未可知呢。”
    众人这才不怕,纷纷聚拢而来,上前看看雪姐儿也算是沾沾喜气。三郎两口子招呼街坊邻居进了铺子坐下,叫莲哥儿看着雪姐儿,碧霞奴亲自下厨收拾吃食,做了八桌子吃食招待了一回,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从此上万般顺心,只有一节不好,雪姐儿虽说捡回了一条小命儿,脸上身上都落下了大大小小的痘坑,原先失而复得一家子欢喜,不觉得这事儿怎么样,如今过了几个月,小娃儿娇嫩的肌肤渐渐愈合了,落下几点微麻,多多少少算是破了相。
    碧霞奴成立日拿莲哥儿采来的草药和成汁子给雪姐儿点儿上,也不大管事,自从把冰姐儿接回来,就好像不认识妹妹了似的,嫌弃她脸上有几颗麻子,不愿意与她玩耍,好像还有些害怕似的,只管往娘亲怀里钻,夫妻两个又添了些烦闷。
    这一日碧霞奴见雪姐儿好些日子不出去,闷在家里小人儿都恹了,冰姐儿又不喜欢和妹子玩耍,只好唤了莲哥儿进来道:
    “哥儿,你领着二姑娘出门逛逛去,她自从回来久没出屋子,小人儿都黄瘦了。”
    莲哥儿答应着,抱了雪姐儿出门,想了一回,不如往巷子口站站,瞧瞧往来的行人,给雪姐儿解闷。
    正走着,就听见身背后一群小娃娃追着他们的屁股后头跑,一面拍手笑道:“小麻姑,小麻姑,来日大了没丈夫!”
    原来这些日子雪姐儿破了相的事情街里街坊的也传开了,本地风俗倒好说个娃娃亲的,原本好几家儿都看上三郎是本分人家,又有一点子功名,私房也不少,乐意和他家攀亲的,听见冰姐儿已经许了人家儿了,就把主意打到了雪姐儿身上。
    碧霞奴自个儿原是未嫁生病的身子,知道这种事情不好瞒着,三姑六婆来瞧时,也不遮遮掩掩的,一来二去街坊邻居都知道雪姐儿脸上有几点子微麻,其实这事儿也不大,等女孩子长大了,十五六岁有几点雀斑,倒显得天然俏丽,可一来有那一等嫉妒三郎家中殷实的人家儿,二来又有想要攀亲,却估摸着自个儿身家不够的,就编出来这个童谣,交给街坊孩子们说了,要压一压三郎家中的气焰,慢慢儿的再去提亲,不怕他家不乐意。
    谁知雪姐儿的命是莲哥儿救回来的,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妹子,如今听了这话,虎着脸回过头去,作势要打,把那几个顽皮童子都吓跑了,一哄而散,可怜雪姐儿原本好些日子不出门,性子都养的怕生了,如今见这些娃娃对着自个儿扮鬼脸儿,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如今小人儿也渐渐冒话儿了,嚷着叫娘,莲哥儿没奈何,只得抱了雪姐儿回家去。
    小娃儿一路哭着进来,碧霞奴就觉出不对来,从屋里出来接住了抱在怀里哄着,雪姐儿天生倒是壮实,见着娘亲,哄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踢着腿儿自个儿玩儿起来。
    碧霞奴叫冰姐儿看着妹子,一面拉了莲哥儿往外头来细问,莲哥儿素知主母是个聪明女子,糊弄不过去,只得把今儿巷子里的事情说了,又把童谣念了一遍。
    碧霞奴咬着牙啐道:“黑了心肝的,有本事冲着大人来,欺负小孩子算怎么回事,就这样还想和我们攀亲,真是想瞎了心。”一面又夸奖莲哥儿护着妹子,叫他自去小厨房里吃饭。
    不一时三郎从外头会文回来,就见碧霞奴枯坐在院子里,见她不是往常恁般欢欢喜喜的迎出来,心中猜测是受了什么委屈,赶忙上前来说道:“姐姐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小孩子不孝顺,冲撞了你?”
    碧霞奴勉勉强强一笑,拉了他进房,见两个冰姐儿抱着妹子睡着了,扯过小被窝儿给她两个盖上,伸手轻轻拍着,一面叹了口气道:
    “雪姐儿脸上这麻子原本不叫事儿,谁知道不知哪个脏心烂肺的就给她编排上了,还交给孩子们唱去,只怕日后我们二姐儿不好找人家儿了……”
    三郎对这种闺阁里头说亲的事儿倒是不大明白,听见碧霞奴说了这话,因劝道:“街坊邻居有几家来求过亲的,都叫我给婉拒了,人家心里难免不记恨,只是这童谣的事儿没凭没据的,咱们又能找谁说理去?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万一逼急了更是个事儿,咱们在此处就不好安身立命了。
    再说脸上几点麻子,长大了倒没准儿生得更俏皮,原先姐姐儿也是病恹恹的身子,还不是叫我看上了?如今咱们有了两个闺女,日子过得顺遂,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碧霞奴听了这话当真又好气又好笑,也啐了他一声道:“像你这样实心眼的哥哥儿也是少的,人家一般求配都要看相貌,身家如何,像你这样只管往人身上去的,可不就是个楞头青吗?”
    三郎听这话分明是明贬实褒,心里泛着蜜意,伸手拉了她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回事咱们就是把心操碎了,闺女也未必相得上亲,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此刻咱们二姑娘的姻缘还不知道在哪里放着呢。没准儿哪一日就有个找上门来的了。”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碧霞奴,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也拉了张三郎道:“我这样的身子,未必以后还能开怀生养,若是家里没有个男孩,你可有什么打算呢?”
    三郎不甚在意道:“往日里不是商议过了吗?既然冰姐儿已经聘出去了,就让雪姐儿日后大了招一个上门儿女婿给咱们夫妻两口子养老也是一样的。”
    碧霞奴笑道:“这话到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你方才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没准这小女婿就自个儿撞了进来,如今人都来了,你怎么反倒瞧不见。”说着,朝院子里偷劈叉的莲哥儿努了努嘴儿。
    ☆、169|张三郎乡试应考
    三郎听见浑家提起这事来,心里原本也是看重莲哥儿,不过雪姐儿还在怀抱儿那么大点儿,这事儿倒是不急,因笑道:“莲哥儿都八、九岁了,在过两三年就要说亲的,当日这小人儿投奔了咱们家来,指名了不要工钱,只求‘爷和奶奶开恩,给寻一房媳妇儿’,这话你都忘了?”
    碧霞奴听丈夫这么说,苦笑了一声道:“你瞧瞧我这个脑筋,怨不得人家都说一孕呆三年,原先养冰姐儿的时候她生得娇小,不觉得怎么样,这回养了雪姐儿才肯信了这些个妈妈经,瞧着莲哥儿生得那样细弱的身子,还只当他就是六七岁的娃娃呢,上回说了一回年纪,我竟给混忘了。这男家女家差了八、九岁只怕是使不得,闺女还没长大,小小子就不干了。”
    一面又搂着怀里的雪姐儿,怔怔的红了眼圈儿。“原先来说亲的到底还算是本地的士绅念书人家,连内宅女眷们也都是知书达理的,现在姐儿破了相,来日难道真要给了贩夫走卒,那些蠢物?我实在心疼她,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冰姐儿好歹还能有个青梅竹马的丈夫帮衬,怎么我们雪姐儿就这么多病多灾的呀……”说着又滚下泪来。
    三郎见浑家搂着闺女恁般无助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原先这功名算是平白得来的,我也不指着它怎么样,如今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竟教妻女受这样挤兑,也不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既然你担心姐儿将来说人家儿,我去考学就是了,来日混上一官半职,不怕二姐儿说不上一门好亲事。”
    碧霞奴性子随着父母,都是闲云野鹤一般,往日里倒不大管这些世途经济学问的道理,只是如今听见丈夫这么一说,倒好像也开了窍似的,露了个笑模样儿道:
    “这还真说不准,原先我不是常在大户人家教针黹么,内中就有一个女孩子,少言寡语的不肯多说话。我原先只当她是性子温文不愿意玩笑,后来别的女学生才悄悄儿的告诉了我,原来这位小姐有个结巴的毛病儿。结果到了后来也是给一家殷实的人家聘了去,人家也没有刻意瞒过这事儿,全仗着这位姑娘的哥哥中了举子,想来这家的女孩儿也是知书识礼的了,人家才不计较这些的讨了去,听见婚后过的也蛮好。”
    三郎见浑家也乐意,自己原是无可无不可,当下鼓起兴头儿来,连夜就要翻书,教碧霞奴按住了道:“作什么听风就是雨的,真是个无事忙,八字还没一撇,当日考个秀才,家里那几本册子倒也罢了,如今正经的是个举业,那些小书做不得数了,依我说你安安心心的在家住两日,过几天莲哥儿正要家去瞧瞧他师父,你也搭讪着跟了去,会会那唐少爷,他是常在举业上头费心的。”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张三郎,点头答应下来,商议妥当,一夜无话。
    过几日莲哥儿果然要往元礼府去见师父,三郎带了他同去,一面又放心不下浑家。因为前面雪姐儿的事情,张家和杠夫温二爷家里算是有了交情,碧霞奴因叫三郎放心,都是街里街坊住着,若是害怕就请了顺娘过来帮衬几日,三郎这才放心去了。
    碧霞奴原本是个萧疏散淡的性子,往日里也不怎么和那些个三姑六婆来往,丈夫走后也不做生意,早晚看紧了门户,夙兴夜寐将养两个女孩儿,这一日顺娘往她家里来借花样子,才知道三郎出门去了。
    因笑道:“你这姐姐也是恁的见外,既然爷们儿出去了,也该和巷子里几个娘们儿说说,我们轮班儿过来伴着你,针黹汤水上没有你巧,白看看孩子倒也不费事。”
    碧霞奴见她说的热络,不好直接打发了,赶忙让到屋里烧水沏茶,摆上瓜子点心款待了一顿,一面笑道:“拙夫出去时候也是这样嘱咐,多求求街坊婶子大娘们过来帮衬,只是奴家想着家里到底是出过些怪事的,只怕人家忌讳,也没敢请,左不过几日他就来家了。”
    顺娘见雪姐儿睡着,冰姐儿堪堪的会走,抓着床沿儿学步,一把就捞起来抱在怀里,冰姐儿认得她是街坊大娘,也不哭闹,大大方方让抱。顺娘哄着冰姐儿玩耍,一面笑道:“旁人有甚忌讳倒也罢了,只是我们家里杠夫出身,只有人家嫌弃我,哪儿有我嫌弃人家的道理,你要不嫌弃,我每日过来和你做伴儿。”
    碧霞奴自从出阁嫁人,倒也是鲜少独居,素日里见这大娘子言语爽利心胸宽广,并不是寻常小肚鸡肠的妇道,倒也乐得与她作伴儿,点头应允。
    一时雪姐儿醒了,哭闹起来,冰姐儿原本玩儿的好好的,见妹子醒了,倒不似往日里那般亲香,做长姐的乐意照顾她,反而有点儿怯生生地躲在碧霞奴身后,不肯前去亲近。
    碧霞奴叹了口气,抱起雪姐儿喂了起来,一面拍了拍冰姐儿,对着顺娘苦笑道:“这小冤家,只因为妹子脸上有点儿微麻就怕生,原先小大人儿一样的懂事,很会照顾妹妹,如今出了这事,倒是胆子小,不肯来兜揽,我们雪姐儿还是一样恋着她姐姐,两个小冤家一离了我就闹起来,一个要亲近,一个又不乐意,这可怎么处……”
    顺娘听了笑道:“小人儿家认生,只怕冰姐儿因为这事儿不认得雪姐儿了,慢慢儿习惯了就好了,原先我们家里小子丫头也是,寻常亲戚有事不打走动,慢慢疏远了,日后再来,大人还是一样,小娃儿就不肯让抱,不是有恁么句俗话么,‘老没见了,连孩子都不认得’,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两个妇道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白儿,没理会冰姐儿一个小娃儿,就见她拱着个小屁股从炕头儿爬到了炕梢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拽开了炕柜上的抽屉,摸出娘亲每日里用的胭脂水粉来。
    伸手在小盒儿里头扣了一点子蔷薇硝,又慢吞吞地爬了过来,往娘亲怀里拱,捉了雪姐儿的小脸儿,拿胖乎乎的小肉手沾了蔷薇硝,抹在妹子的微麻上头。
    两个大人一时没明白,就看冰姐儿指了指自个儿的脸,又指了指妹子的小脸儿,咯咯儿一乐:“白,白,没有了。”两个妇道才明白过来,敢情这小人儿每日里瞧着母亲梳妆打扮,见擦了胭脂水粉脸色就好,也学着娘亲的模样儿,给妹子梳妆呢。
    碧霞奴喜得一手抱起了冰姐儿,拿额头在她脸上拱了几下笑道:“你这小机灵鬼儿,当真了不得。”
    娘们儿几个正说笑,就听见外头街门儿响,碧霞奴抱了孩子去应门,原是莲哥儿回来了,却不见三郎踪影。
    莲哥儿替家里都问了好,因说道:“跟奶奶回一声,三爷去见过我们少爷了,可巧元礼府这一月就有省城贡院的乡试,三爷正是领着本省秀才名头,我们少爷如今已经凑齐了五个举子的推荐上报应考,听见三爷要考,也赶忙就给补了进去。”
    碧霞奴倒没想到这就赶上了乡试,说话儿就要收拾东西往元礼府去,莲哥儿赶忙拦住了笑道:“爷叫我回来帮衬着奶奶,说是不忙过去,一来咱们家在那边儿没什么房子,投奔亲戚又不大好,虽说人家不说什么,到底带着两个娃娃不合适,还说……”
    说到此处却是脸上一红,瞧着顺娘在内宅斜靠着门框抱着冰姐儿卖呆儿,估摸着听不见,才紧走了进步来在碧霞奴耳边,低声说道:“爷说了,常和奶奶伴在一处,他还哪儿有心思念书呢?只等考完了当日就回来的。”
    碧霞奴见丈夫把这闺房私语叫个半大孩子传回来,脸上一红,且喜莲哥儿也不是外人,因笑道:“难为你说的细致圆全,既然恁的,咱们娘们儿不去扰他念书,省得回头不中时再怨我。”
    说到了一半儿忽然又觉得彩头不好,啐了一口,打发莲哥儿往小厨房里自己热饭吃,抱了雪姐儿回屋,对顺娘说了此事。
    顺娘是个过来日,比乔姐儿大几岁,虽说方才没听真,心里也有了几分准谱儿,因笑道:“我看你们家里的三爷是个会疼人的,这会子不叫你去,定然是怕分心吧?”
    说的碧霞奴红了脸,摇了摇头儿,那顺娘又道:“论理这话不该说的,既然你我交浅言深也少不得说了,我们当家的是个杠夫,平日里也做些阴阳生、算命看相的生意,常和我说这条巷子里头,你们家里要出个文曲星呢,我正说他没算计,只怕你们两口子都是散淡惯了的,未必肯动笔头子,才说嘴就打嘴,这一回三爷去了,定然是要蟾宫折桂的了。”
    碧霞奴还在后悔方才说话儿不小心破了彩头,如今听见顺娘说了出来,心里喜欢,赶忙谢她,顺娘摆手笑道:“我还要说几句讨人嫌的话呢,你且别急着谢我,你可知道新科举子老爷们都要跨马游街,好不威风鲜亮的,因为常在一处热闹地方骑马经过,那里可都是一处处的秦楼楚馆。”
    碧霞奴听了这话不解道:“怎么倒叫举子们从那里走,岂不是斯文扫地么?”
    ☆、170|烧贡院好事多磨
    顺娘笑道:“这也是古来留下的规矩,一来中了的举子们都要跨马游街宫花插帽,鲜亮好看,勾栏里头的姐们儿要争这个好彩头,争着抢着去要举子们戴的花儿,说是能给自己个儿招桃花儿呢,因为也算是个风雅的勾当,一般这事儿朝廷是不禁的。
    还有一节,好些个举子们都是乡下来的,老实本份种田人家儿,娶的多半都是乡下丫头,上不得高台盘,日后要是中了进士出去做官儿,或是这一届选满了还有富余的,就连举子老爷们也可以做一任小官儿,难道叫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往后堂上掌印?自然是要讨个掌印的小夫人,朝廷这么安排,也是便于他们捡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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