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县衙也是许久不曾如此喧闹了。林县尉脸色铁青的看着工匠拿着几根木桩,站在梯子上对着小窗比比划划,研究怎么修补。一个差役小跑着来到跟前,拱手禀报道:“大人,那三个人醒了。苗县尊下令提审。”

    “嗯。”林县尉手扶刀柄,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那差役见林县尉脸色不好,想着为自家大人分忧,出主意说:“大人您看这三人身手矫健,来历不明,要不把他们上交给大理寺审查……”

    差役话没说完,林县尉暴起一脚,将差役踹趴下了,眼中的怒火再也掩藏不住:“移交大理寺!亏你想的出来!你还嫌丢脸丢的不够?!到底是谁把他们关进来的?昨晚当值的是谁?王劲吗!去找他!让他自己去跟县尊大人解释!”

    声色俱厉地怒吼完,林县尉不解气的又踢了差役两脚。扭头看到工匠满脸惊恐的扒在梯子上瑟瑟发抖,手里的木桩都掉了。“看什么看!还修个屁!直接找砖头封死!有本事让他们下次把墙打穿。哼!”赌气的说完,林县尉头也不回的走了。审案缉捕牢狱之事分属县尉正管,竟然出了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不管是何原因,他这个县尉都逃不了个失职之罪。此时苗县令竟然不先对他问询,就直接提审那三人,显然是已经不再顾忌他了。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林县尉必须把责任推出去,至不济也要找出一个替罪羊!

    洛云盘腿坐在草榻上,屁股下面垫着郑主薄特别关照给的棉被。只是不知道这破棉被的主人是谁,被里黑的发亮不说,酸臭味更是让小幽都嫌弃。洛云宁肯盖着茅草也不想把它盖在身上。好在身上衣服穿的多,夜里还不是那么冷。昨晚又有小幽来陪他。

    停着墙外那个林县尉离去的脚步声,洛云猜测这林县尉应该不是韦家的人,否则不会这般的恼羞成怒。回想昨晚那三人进来时的言行,若非小幽及时出现,他恐怕不死也要丢了半条命。真是没想到韦家反应如此迅速,竟是一夜都不肯等。

    不过想想方才郑主薄过来查看时所表现的态度,洛云觉得韦家此举委实不智。即使原本心有所偏的人,今后也不会再与韦家方便了,长安县衙闹了这么一出,苗县尊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可以名正言顺的烧起来了。

    “不过真险啊……幸好有小幽……”第一次身处阴险诡计之中,遭受行凶迫害的威胁。独处阴暗牢狱,身边没有了维护他的叔伯兄弟。也没有元祖和小幽站在身后,洛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那种无助和恐惧。

    牢狱幽幽,飘荡着一股发霉的味道,目无焦点的注视着斑驳的墙壁,洛云反省着来长安后的所作所为。他像个莽撞无知的少年,任性妄为,毫无意识的招惹着那些他根本无法应对的人。最终不但把自己拖进牢狱,还累及身边的亲人。这样说起来,他的行径又比那韦逸强出多少?区别只是韦逸一直依仗着家世,而他一直依靠着云山。

    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洛云将头埋进膝盖中间,反省着,思考着,成长着……

    若是老太爷李广雄知道洛云的反省或许会欣慰于孙儿的成长。但当他得知有人意欲加害自己孙儿时,暴怒的拍烂了桌子。虎虽老,其威犹在。老爷子气愤难消的在房中走来走去,李振安头埋在碗里扒饭,好像三顿没吃了一般。李坤神情紧张的立在一旁,一会儿看看爷爷,一会儿看看父亲,不敢说话。程沐一脸担忧的站在门边,父亲不在,母亲未归,震岳也留在了后院,一时竟觉得有些彷徨无助。

    李振安把最后一口菜咽下肚去,拿起水壶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啪的一声将水壶扔在桌上,站起身拿起哨棒就往外走。李广雄眼睛一瞪,喝道:“回来!你干什么去!”

    “我去打断韦家子的腿!”李振安头也不回就奔着门外而去,面上神色哪里还有刚才的平静,双目圆瞪,眼睛发红,两颊因切齿之力而突突直跳。显然愤怒已极!

    “给老子站住!李振安!站住!你敢抗命老子砍了你!”李广雄亦是怒极,这幅声色俱厉地样子,把李坤和程沐吓得瞠目结舌,瑟瑟的缩在一起,不敢动弹。

    李振安到底不敢违抗老爷子,怒哼一声,哨棒往地上重重一顿,青砖未碎却入石一寸有余,细密的裂纹密布其上。

    “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你到哪去找韦家子!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长脑子!”老爷子大步走到李广雄身后,举起拐杖照着脊背‘啪啪’抽了两下。李振安硬挺着受了,头也不回一下。李广雄也不在意他这般德行,扔下一句“站着等着!”转身回屋去了。

    不一会儿,李广雄抱着木匣走了出来,对着程沐和坤儿吩咐道:“去备车,出府。沐儿去找人问一下谯国公府怎么走。”看着两人应声离去,李广雄打开木匣取出一个油纸包。再次走到李振安身旁,将油纸包甩在李振安身上。

    油纸破损摔在了地上,漏出了里面暗红色布面的一角。李振安原本昂首挺立,眼角瞥见地上的那一角红色,神情骤变,连忙蹲下捡起,捧在了手里。

    李广雄抱着木匣冷哼一声:“亏你个野猪脑袋还能记得!跟我走,别丢了李家寨还有你大哥的脸!”

    “诺!只是……”李振安面现犹豫问道:“女帅都不在了,那柴绍会理会我们吗?”

    李广雄将木匣平托在身前,眼神抚过:“他就是不想管,总还是女帅的夫君,众人面前也抹不开面子拒绝。”

    浅云朵朵,懒懒的飘荡在水洗般的蓝天上。穿梭于城内外的商队和货郎,头顶着日头,行走在长街上。几骑奔马穿过,带起一阵烟尘。闪在路边的步履农夫看着远去的骑士,有那见多识广的诧异的对同伴说道:“今日怎得这许多当兵的人入城?别是要出事吧?”

    同伴挑着两担子蔬菜,头也不抬的往前走着:“瞎操的哪门子心!那么几个人又不穿甲,能出什么事?大惊小怪。”

    一拨三四人,或骑马,或步行。间或许有相识者遇上,相互亲热的撞拳行礼问候,共同结伴朝着一个方向前行。若从空中俯撖,就会发现这前前后后几十拨军士,正向同一个府邸汇聚。而李家寨人的车马就随在这些人后面。

    此时的谯国公府内,前院内早已布好了祭台灵符。来自元都观的长清道长,带着七七四十九个道士,按照九宫方位盘腿而坐,斋蘸法事已经持续了一早上了。

    平阳昭公主的灵位供奉在正堂之上,皇宫内陛下以及皇后娘娘一早就分别派人送来祭礼,皇亲贵族也在陆续赶来拜祭。朝堂之上,三台六部的重臣不论亲疏,也都写了祭文或送了祭礼过来。至于亲自上门拜祭的多是些谯国公旧部以及……昭公主的旧部。

    三个虬髯腆肚满脸风霜壮汉结伴进入正堂拜祭了昭公主。随后在仆役的引领下来到荷园歇息。看着三人昂首阔步,大马金刀的坐在席间。两个站在廊下的锦衣公子,皱眉瞥了一眼,其中一个体型微胖,气质文雅的弱冠少年开口问道:“这是哪来的军汉,这般粗鲁。”

    另一人看面容虽然年长,但神色依然青涩。他撅眉仔细打量了那几人一阵才揣测的说道:“应该是丘师利吧,何潘仁的部下。”

    “呵……”少年摇了摇头,无趣的说:“何潘仁是谁?表兄你逗我呢?”

    “呵呵,青雀你一向不喜武事。还来问这些粗鄙军将作甚?”

    “表兄不知,昨日去与母后问安。母后大人特意说起姑母旧事,我一时答非所问,被母后训斥了几句。”青雀说着不再看那三人,无聊的顺着青廊溜达着。

    “原来如此。不过这些人我也不算熟悉。大哥认识的还多些,你若是想知道,不如让大哥来给你说说。”能被四皇子李泰称为表兄的当然就是谯国公柴绍的儿子柴令武。

    李泰漫无目地的走着,摆摆手说:“算了,哲威兄忙着招呼宾客,别麻烦他了。”

    柴令武不以为意的笑笑:“青雀你一向喜文不喜武,所以不感兴趣罢了。其实军略之事还是很有趣的。陛下能文善武,你也不要太偏颇了。”眼角看到正殿又有人出来,来人他恰好认识,不由指着那行人说道:“为帅之道,在于知人善用。总要知道手下人的才能,你才好指派任务。这与施政是相同的道理,就好比此人,青雀觉得他军阵之上可为何职?”

    李泰漫不经心的转头打量了那几人一眼。为首之人虎背熊腰,面色刚毅,脸颊脖颈间都有清晰可见的伤疤,眼中的凌厉之色,让带路的仆役都不由瑟瑟。“此人到像是员猛将。嗯……可为先锋?”

    柴令武闻言抚掌赞叹:“青雀果然聪明伶俐,眼光独到。此人名叫段荇磊,是向善治的部将。母亲当年收服向善治,他麾下三千刀斧军,皆是血性猛士,冲锋破阵,攻城拔寨,无往不利。而这段荇磊,就是刀斧营的领军将校。呵呵,我记得他有个诨号叫做断路石。说是只要他挡在路上,那敌军就别想走了。”

    李泰听着有趣,不由多看了那‘段路石’几眼。正要再问,旁边却听一人语带轻蔑的说道:“三千刀斧,不及一百霸下。霸下当前,刀斧难开。段荇磊此生是越不过去这道坎了。”

    李泰与柴令武循声看去,原来是柴哲威不知何时走到了廊下,恰巧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大哥。”

    “表兄。”

    柴哲威作风稳健,颇具英武之气,对着李泰拱手还礼,又对二弟点了点头问道:“你们不在偏厅陪父亲招待宾客,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青雀对母亲当年的这些旧部感兴趣,所以过来看看。”

    “哦。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当年母亲麾下的几大总管将领如今都驻守在外。来的都是些偏将,校尉等佐贰之官,做个代表。没什么太了不起的人物。”柴哲威抬眼望见那段荇磊在与仆役交谈逗留在院子里不曾离去,不由眉头微皱,心中不悦接着说道:“这段荇磊勇则勇已,却不太服管束。听闻在折冲府也是屡次顶撞上官,违反军纪。之前卫国公出征,他曾请命随军,结果被卫国公拒绝。这次来恐怕是有求于父亲,想谋个差事。”

    李泰闻言嗤笑一声,看着段荇磊摇了摇头,先前的那点赞赏如尘土般拂去无痕。“原来只是一介莽夫。对了,表兄方才所言霸下是何物?”

    “霸下……”柴哲威眼神不由看向母亲灵堂方向,语调不由庄重:“当年母亲身边亲卫军有一营卫士,专司督军纪,行军法。全营不过三百人,威猛无双,名曰霸下。擎血色霸下负山旗,震慑全军!”

    柴令武年幼不曾见过母亲当年的这些亲军,也就不理解兄长话语中流露出的铿锵激昂。“我也曾听闻家将们喝酒聊天时说起过霸下营的事,却不曾见过其中人物,今日母亲忌辰,霸下营的人可曾来了?”

    柴哲威黯然的摇了摇头,刚欲说话,却见一守门的管事匆匆跑进院里,探头看到他后,小跑着赶了过来,远远的就招呼道:“大少爷你快去门口看看吧!门口来了四个人,没有名帖却硬要入府拜祭,门将们阻拦不住,被打倒了!”

    “什么!?何人敢来我柴家闹事!”廊下三位公子闻言大吃一惊,柴哲威惊怒交加,提起衣摆就向府们奔去。柴令武吩咐管事叫人抄家伙,也跟着跑去。

    李泰体胖追不上二人,却也不想错过热闹,小跑着跟在后面。却听院中传来一声叱喝:“什么人敢来谯国公府撒野!女帅英灵在上,看我段荇磊不斩了这些暴徒!”

    李泰闻声停下脚步,就见那之前一直在正堂门外流连不去的段荇磊从属下那里接过腰刀,威风凛凛的站在祭坛前喊完那番话,昂首阔步向府门外走去。这番作态端的是漂亮!

    谯国公府门前早已围成了一个圈子。倒不是这京城的百姓多爱看热闹,将府门前,平民百姓早就远远躲开了。围观的多是来拜祭的兵士和仆役,还有国公府部曲卫兵。可就是这么一群皆通战阵的人,只是谨慎围拢却无人冒进。

    因为,先动手的都已经趴下了。

    人群中央,八个谯国公府的仆役蜷缩在地上,虽未昏迷却惨哼着爬不起来。而在这八个人之后,李振安好整以暇的把玩着手中哨棒,好像一个看热闹的闲人,仿佛刚刚一言不合放倒八人的不是他一样。牵着马站在父亲身后,之前还紧张的想要帮忙,却不想这些人如此不堪。这些围观的也是一样,竟都不敢动手了。

    其实也围观的人也不是畏惧什么,只是这里毕竟是谯国公府门口,自然由谯国公府处置,外人随便插手反而不好。如此就形成了这样僵持局面。

    老爷子李广雄却不理会这些人,眼看那管事跑进府内,没有人搭理他们。李广雄推开李振安,示意他亮出旗帜。自己平托木匣走到门阶前,屈膝跪地,俯身去开木匣。

    柴哲威两兄弟正跑到门前,看到一白发老者俯身跪在门前,惊诧相视,觉得不像是来闹事的,故而没有冒然出声。不想他们两个主人没说话,身后却冲出个强出头的。

    只见段荇磊举着横刀带着三名亲卫呼喝着冲出门去,打眼一看站在八个趴着的仆役身后的李振安,横刀一指,喝骂出声:“哪里来的狂徒,敢到柴大将军门前撒野!吃我一刀!”说着举刀冲下台阶。李广雄俯身跪在阶前正挡住段荇磊去路,段荇磊纵身跃起。他身后亲卫却是一脚踹向李广雄。

    段荇磊冲出之时,李振安正小心翼翼的打开油纸包,将里面的旗帜取出。耳闻段荇磊喝骂之语,李振安皱眉抬头,就见一个大汉正要从老太爷头上跳过!电光火石之间,李振安单手拿旗,虎步前跃,举拳迎着砍下的刀锋就是一记炮捶!

    只听“噗!”的一声,如石击牛皮。围观众人只见黑影闪过,段荇磊已是倒飞出去,撞倒了一个亲卫,摔在石阶之上。李振安并未罢休,立在李广雄身侧,右腿横扫而起!那亲兵尚未在自家将军被击飞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眼见腿如雷霆扫过,举着刀却来不及挥下。“啊!”的惨叫一声,人已撞进人群。

    还剩一人惊立当场,骇然不敢动弹,李振安眼神扫过,旁边却是刺出一根哨棒,正中那人小腹,惨呼一声,站立不住,滚下台阶加入了那八人之中。

    李振安赞赏的看了看举着哨棒的程沐,抬手拍了拍沐儿的肩膀,顺手接过哨棒,将手中军旗向哨棒上挂去。头顶上的这一番打斗根本不曾影响到老爷子李广雄。只见他仔细的拂去木匣上刚刚沾上的灰尘,轻轻的打开了匣子。

    柴哲威见段荇磊一个照面就被击倒,虽然心中暗骂他多事,却也不好再躲着不出面。昂首走出府门,环视全场,公府世子的气质风范挥洒而出。等围观众人都向他看来后,神情淡然的一拱手,算是与众宾客行礼。待众人各自回礼之后,这才挥手叫过管事让其将段荇磊搀扶起来。

    眼神瞟见段荇磊强忍咳嗽竟然无法独自站起,心中也是为那大汉后发先至的一拳威力骇然不已。面上却丝毫不露异色,春风和煦的看向阶下的四人,瞬间看出那跪着的老者才是这一行人的首领,随即客气的拱手一礼:“老人家……”

    柴哲威说不下去了。

    只听哗的一声脆响,李振安单手持棒尾,高举过头,振臂一挥。一面大旗迎着秋阳,随风招展!

    “血色霸下旗!”

    “霸下旗!”

    “是霸下旗!”

    “霸下旗……”

    只见李广雄跪在旗下,面色肃然,木匣打开,双手托起平阳公主御赐佩剑,高举过头,一拜而下。

    “身即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英魂不远,与吾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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