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33年,时值冬末春初,天寒渐散,东风送暖。

    残存着清曦凉意的近午酥风,拂过爱德西尔稚嫩的脸颊,撩起那一头对于刚满三岁的他来说显得稍长的紫发,轻易地驱散了那颗小脑袋中最后一丝的慵懒——他的步伐不禁变得轻快起来。

    沿着环绕自家人工小岛的明泽玉色湖,小家伙半是撒欢,半是急切地向着视野尽头的古貌一路小跑,耳畔环绕着春莺们婉转、动听的娇啼,仿佛在给这位元气满满的淘气小邻居打气。

    俯身站定于高古的老台阶前,年幼的爱德累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身为一位魔力接近a级——虽说是隐性——的魔导师精英,竟然会陷入“望山跑死马”的窘境,简直是岂有此理!这般孱弱的自己,将来要怎样帮母亲分担那如山一般的研究压力?一念及此,爱德故作老成地绷脸肃颜,竖拳向天,暗自打气,随即规律地调整呼吸。

    重整旗鼓后,爱德一鼓作气地冲过美如白玉堆砌的百级台阶,踩踏着灵快而不凌乱的步伐来到了正门前,伸出那双被母亲戏称为“嘟嘟”的肉乎乎的柔酥小手,贴在那扇依稀可见斑驳岁月之痕迹的沉木大门上,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拼命地向前推——

    只听“吱嘎”一声,门开了——一道缝……

    爱德:“……”(呜呜呜……腹黑门你欺负人……)

    嘛,你不能指望一个尽管早慧,但毕竟刚满三岁的幼童拍拍手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开一扇重量接近古都城门,而且年久失修、门轴老化严重的七米巨门——就算拿魔力暂时强化肢体力量也不行——何况隐性的魔力几乎不存在被直接动用的可能性——言归正传,尽管过程不尽如人意,好在结果倒还算可喜——

    初春隅中时分,温肤而不刺目的暖光,随着楼门的大敞而顺势涌入这座尘封已久的魔法知识殿堂,为这里的书山卷海镀上了一层金装。这些传承自旧历甚至更久远年代的古老典籍,仿佛被来人的冒失与莽撞所惊醒,纷纷睁开了威严而深邃的古奥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才刚刚断奶不到两年的小小身影……

    小家伙显得有些拘谨,他虽然年稚,但是并不无知,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些浩如烟海的典籍里究竟沉淀着何等伟大的文明结晶!那是凌驾于科技之上的奇迹——其名为“魔法”的另类真理!虽然收存在这里的魔法典籍相对于整个魔法知识体系来说只是颇为微不足道的九牛一毛、冰山一角,甚至不足其万一——但对于初窥魔法门径的爱德,乃至所有s级以下的魔导师们来说,这里简直堪称研究魔法理论的圣地!

    拘谨归拘谨,但爱德还没忘记登临“圣地”的根本目的。小心翼翼地触发了阁楼内部古韵十足的恒光水晶照明系统,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会损毁这些瑰美如艺术品一般的古代魔法灯具。随即走到一层中央——也就是固化了检索用魔法术式的地方——凭借自身可以动用的极少一部分体内魔力,按照母亲教授的特定技巧激活了术式,并跟随其引导静心地查找自己所需要的魔法资料,开始自己最初的魔法理论修习……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满天。千变万化,烂漫如山花的晚霞透过那些坚硬而又不失通明的魔法强化玻璃俏皮地爬上了爱德的双颊,为少年那本就酷似其母的清秀形容,平添了一份恬静而又明丽的温柔气息,那双同样继承自普蕾茜娅的紫罗兰色眼眸,如古井般沉静而又深邃,专注得宛如舍书之外,再无他物。

    古楼幽深,简直落针可闻,空气中唯有少年翻阅书本时,页面因微幅的振动而发出的“哗啦”声不时传出。在这里,一切环境上的干扰都被屏蔽在外:看似寻常的不知名大型盆景,实则是将光属元素提纯、精炼、转化为光系魔力,来为内嵌术式供能,使自身无限且无声运转的智能魔导除尘换气装置,它既可以用来保养珍贵的魔法书籍,也可以用来营造清净、舒心的阅读环境,美观而且实用;看似古旧疏松的墙体,实则永久固化了隔音与土质强化的复合魔法。这样的一座,若说是“固若金汤的铁壁铜墙”,不免有夸大之嫌,但若称其为“爱书人的理想乡”则毫无水分,实至名归。

    转眼之间,已是月上中天,爱德依旧如痴如醉地沉浸在魔道奥义的海洋里,那双如瀚海般澄澈而又深邃的紫罗兰色眼眸中不知从何时开始,不断勾勒出古朴而繁复的魔纹咒痕,不时闪现出姿态各异的元素图腾——仿佛深寓着无尽的神秘——又仿佛是在解析着终极的奥义与妙理——

    爱德此时此刻的奇异状态,连身为当事人的自己也说不明白。如果说每一本书在被翻阅之前对他的态度可以用“爱答不理”来形容的话,那么在他正式翻开那本书的一刹那,书本对他的态度瞬间就出现了180度的颠覆性大转变,如果一定要拿一个词来准确形容这种转变后的态度的话,那简直就是“一见如故”,仿佛旧友重逢!

    在翻阅这些魔法典籍的过程中,自己与其说是在奋汲新知,倒不如说是在温习故识!他有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这些魔法知识树的根须本就深植于他的心底,一直客观地存在于他的脑海。如今,他只是通过“阅读”这样一种必须且具体的“仪式”,唤醒沉睡在灵魂最深处的知识——不——被唤醒的似乎不止是这些知识——还有更深层次的某种存在——那似乎是……

    正当爱德还要深想下去的时候,深沉似海的巨大悲伤如铺天盖地的海啸般突兀地袭来!被暴怒点燃的胸腔内部,血潮如熔铁般滚烫!不知源自何处的强烈痛苦宛如蛀骨蚀髓的剧烈猛毒,以最阴狠与残忍的攻势侵蚀着身体与灵魂——当他的身体痛到麻木,甚至已经发不出声音去呼救的时候,这酷刑随即又以一种更为深层次的方式煎熬他的意识,简直有不死不休之势!此刻,爱德恨不得干脆痛昏过去——但就连这种卑微的乞求,都已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求——身体上的痛苦可以靠昏迷来逃避,可意识上的酷刑又要如何麻痹?在这度秒如年的时刻,他只求这折磨能有尽头,在自己身心尽皆崩溃之前,能早哪怕一秒得到解脱,对他来说这已是可望不可即的莫大救赎……

    米德切尔达南部,某工业区,中央技术开发局(边境分部)。正在个人专属实验室中,埋头整理当天的魔导试验相关数据的普蕾茜娅,突然莫名地感到心脉一阵悸动(爱德身上被普蕾茜娅固化过名为“连心感应锁”的魔法,具体效果想必也用不着我多说了),仿佛预示着某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无可取代的重要存在,即将脱离自己的生命轨迹,坠向无底的地狱!巨大的不安堆积成铅云般深重的不祥预感,心中的理智宛如风雨交加之夜里的残烛之火般明灭不定,摇摇欲坠——“爱德!”手中的档案狂乱地散落于阴冷森寒的瓷砖地板,心乱如麻的普蕾茜娅如疯魔般粗鲁地夺门而出……

    “一定要赶上!一定要赶上啊!”心头的阴霾越来越浓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连实验人员专用的白大褂都来不及换下的普蕾茜娅,神经质般的催促着自己。前所未有的险恶危机,正向她视若珍宝的孩子,步步紧逼,愈加致命!她必须快一点!更快一点!在事态演变到无法挽回之前,火速赶到他的身边,否则事后她一定会追悔莫及!强制绷紧不堪重负的神经,意志拼命压榨着工作了一天,早已筋疲力尽的身体,毫不犹豫地将油门一脚踩到最底——米德中央技术开发局年初刚研制成功,仅供内部高层人员使用的最新型魔导跑车如无坚不摧的离弦利箭般刺透深夜的黑幕,钢铁森林中的无冕之王正以睥睨的姿态纵横驰骋于自己的领地……

    不可多得的珍稀典籍,杂乱无章地散落一地,就像那些被徘徊于暗夜里,肆意地狩猎着的杀人鬼,随手丢弃于凄凉荒野中的残碎尸体一样——而在这些碎尸围绕的中央,更有被重点“关照”的对象——

    月白色的新衣上,沾染了散发着铁锈味的猩红色不祥,少年柔嫩的指尖,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冰凉的地面上还残存着入地三分的渗血抓痕——究竟是何等残忍的酷刑,才能从这样一副年幼而柔弱的身体里榨取出徒手撕裂强化地砖的蛮力与凶性?又是何等恐怖的折磨,才能逼得这样一个刚满三岁的孩子不得不以这样一种极端的自残手段来缓解痛苦与无助?爱德那双本如紫水晶般璀璨的眼眸,就像被谁夺去了灵气与生机似的,毫无神采——灰洞如虚空,晦暗如黑渊。他那如残破人偶一般的幼小身体,似乎极力地想要蜷起——就像濒死的幼兽试图通过蜷起身体,来尽力留住身体里最后一缕的暖意一样——尽管这只是徒劳的努力——因为这什么也无法挽回——可他连实现求生本能的行为能力,都被无情地剥夺了——就是处在这样一种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的弥留状态下,他那已经无力发声的小嘴也仍然在无意识地张合着,发出无声的呢喃,那是名为“妈妈”的呼唤……

    月色的凄冷,仿佛能渗入归人的灵魂。

    当慌乱得简直要哭出来的普蕾茜娅,终于循着远方那如同海上灯塔般明亮的光芒,赶到大厅中央,眼前所见,就是这样一幕足以将她那颗被焦急与忧虑充斥得快要窒息,已然不堪重负的心灵,击得彻底支离破碎的场景……

    就连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现实这一记沛莫能御的重锤干脆地击碎。命运在这简直可以将一切温情都吞噬殆尽的冷寂深夜里,奏响残酷的交响乐章。

    普蕾茜娅无力地瘫坐在地,不知是因为心碎,还是因为疲惫,或许,两者兼而有之。颤抖地伸出双手,将饱受折磨的爱子极尽温柔地揽入怀中。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将爱德命如残烛的麻木之身环绕,将熄的意识奇迹般地暂时夺回了被痛苦支配着的身体,饱含依恋、不安和委屈的话语,如梦呓般无力:“是…你…回来了么…妈…妈……”

    泪如决堤奔水,悲似雪羽纷飞——普蕾茜娅尚不及回应,便已泣不成声。此时此刻,她唯一能为孩子做的,就是更紧密更温柔地拥抱他的身体,用自身的体温缓解他的冰冷,用剔除了攻击性的温和魔力竭力挽救怀中这条与自己命运同体的濒死小生命。

    意识朦胧的爱德本能地想要像往常一样,伸出手去拥抱一下带着一身倦意归家的母亲——只可惜,一只手还没伸到半空,就已然开始无力地坠向寒意蔓延的地面——所幸母亲用温暖而柔软的掌心及时地接住了儿子冰凉的手背,将他血迹淋漓的重伤小手,小心翼翼地包容在内。恍惚间,普蕾茜娅似乎又曾听闻,儿子那句已经令她习以为常,懂事体贴而又奶声奶气的问候语:“欢迎回家,妈妈~!”

    十指交缠,曾无数次萦绕于指间的温暖,如梦醒般消散——怀中柔弱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被死亡彻底地夺去了生机……

    “不——”空旷的书阁大厅里幽幽地回荡着一位母亲绝望至极的悲鸣。

    “呐——爱德,快醒醒…你别吓妈妈…不可以就这样离开妈妈哦。是妈妈不好,一直以来都一门心思地忙于工作,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独自承受着怎样的寂寞……是妈妈的错,妈妈跟你保证,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人…呐,我们约好了哦…快睁开眼睛吧,山丘上已经开满你最爱的紫罗兰,醒来妈妈就陪你去看那漫山的花海,好不好?呐——爱德,再睡我可就要改主意了哦……呐……”

    想说的话语,再也无以为继,因为,那个总是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静静地趴在草坪里聆听母亲教诲的孩子已经永远地陷入了长眠……就算再怎么不愿承认,再怎么自欺欺人,人死终究不能复生,现实的冰冷也不会变成一场幻梦……

    “谁……谁来救救我的孩子……”没有人回答,也没人能回答——这个世界上,最彻底的无助,不是无人肯助,而是无人能助……

    哀莫大于心死,现实的无情,令普蕾茜娅看清了自己身为母亲的无力。徒劳地拥抱着连余温都快要随风散尽的小小身体,晶莹的泪珍珠,无止境地沦落进尘埃里,卑微地接受破碎的命运……

    就在这盘死局已经尘埃落定,这场悲剧已如命中注定般回天无力的时候,奇迹悄然飘临——

    如月明净,似梦空灵的万物苏生之力,在某个至高意志的刻意引导下,于此时此刻,悄然地汇聚于此地……

    见证了人世间沧海桑田之巨变的古老诵言,穿越过无限悠远的时间,响彻整个人间,但唯有被选定的人才能有幸听见——那是菲尼克斯的重生之音,王之巫女的祈愿圣言!

    失落在太古时代的不知名术式,以母子二人为圆心,以视野极限为半径,向四周极速延展,无数流光溢彩,完全超出世人认知的魔导回路按照某种无法言喻的玄奥轨迹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地无声运转。

    琉璃色的光风雨尘随声律动,如穿花蝴蝶般翩翩起舞,在如同互相嬉戏追赶般环绕二人一周之后,便纷纷如乳燕投怀般没入爱德西尔全身各处,爱德双手十指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神速愈合,转眼间,便恢复如初。

    不止如此,海量片羽状的轻灵纯净之光犹如眷恋着青空的雏鸟般迫不及待地齐飞向少年的背部,欢快地没入其中,这一切就如同百鸟归巢般自然而然,“百鸟”不带一丝勉强,“归巢”不受一点阻拦,毫无违和感,就像游子还家一样,天经地义,理所当然。透过爱德背后略显单薄的布料,隐约可以看到,一对婴儿巴掌大的流光琥珀之翼,正缓慢而坚定地持续生长,直至完美成形。初生的羽翼仿佛拥有自我意志般俏皮而又不失飘逸地呼扇了两下,之后才满心不甘地隐去自己存在过的证明。

    来历不明的诵言,随着琉璃光雨和羽状灵光的递减而逐渐停歇,守护仪式的超广域结界亦随着术式的停转而消散,这场盛大的苏生仪式终于迎来了终结……

    爱德的身心在万物苏生之力的温养与洗礼下,如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重获新生的少年,慢慢睁开了双眼——母亲线条柔和,神情柔弱,苍如白月的无血色素颜,静入眼帘,宁驻心间。

    母亲温软的怀抱,是治愈心伤的良药,爱德虚弱而疲倦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缕安心释然的微笑。

    这样就好……(前传·记忆回眸之丘,第一幕,悠梦犹存之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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