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鼎鼎的鬼愁飞捕,屈临寒舍,有何贵干啊?”

    鬼愁飞捕深深吸了一口屋内较温暖的空气,脸侧一道半张手掌宽的狰狞伤疤因为温度微微泛红。他搓着有些僵硬的手指道:“烦请墨老把这家伙救活。”

    虽然说是要救人,但他的语气十分冷漠,一点没有对伤者的关心。

    墨苍起身来到伤者身旁,先确认了其还有呼吸,接着感受了他微弱的脉搏。墨苍抬起头看了鬼愁飞捕一眼,鬼愁飞捕也平静地与他对视。墨苍摇了摇头,解开伤者的衣服,露出其满身的淤伤、刺伤、划伤与灼伤。

    “你干的?”

    “手重了些,不然也不会来找你。”

    “既然如此,何必又要救他。”

    “我还有些话要问。”

    “积些阴德吧。”墨苍扶起伤者,将一枚药丸送入他的口中,“你的戾气太重了。”

    “对付这些危险的家伙,戾气不重不行啊。”鬼愁飞捕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你分明才是最大的危险。”

    鬼愁飞捕眼神一沉,没有再说什么。墨苍专心治疗伤者,男孩在一旁仔细观察。木屋安静下来,一如寻常。

    峭壁之上,母岩羊领着幼崽,熟练而小心地行走在生死线间,想要下到底部的河谷。它们的蹄子是造物主为了使其能够在最陡峭的危崖上生存而设计的,能够抓住岩石中最狭窄的缝隙,寻找最合适的立足点。它们是除了飞蜥以外最成功的攀岩者。

    突然,母岩羊停下了脚步。小羊被挡在它身后,探出头来,疑惑地望着母亲。母岩羊四肢僵直,死死盯着下前方的寒雾,一动也不敢动。万物有灵,虽然视线被寒雾遮挡,母亲的直觉还是让她感受到了危险。那里,恐怕隐藏着比食肉兽还要可怕一万倍的东西。

    犹豫片刻,母岩羊带着孩子离去。带崽的母兽比平时更加警觉,也更加谨慎。她宁愿绕路,也不愿再向前半步。甚至以后的数月,她都会尽力避开这个地方。

    随着岩羊的离去,绝壁再次陷入沉寂,稀薄的空气中似乎吞噬了一切生机。

    浓浓寒雾之中,薄霜,一点,一点地,凝结在······

    鬼面具上!

    静谧似乎能够稀释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墨苍将病人放平在地上,缓缓起身。鬼愁飞捕见状问道:“如何,墨老?”

    “死不了,但后遗症是不免不了的。日后,这些伤势一旦发作,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这不是我关心的,只要现在不影响他思考和说话就行。”

    “那自然没问题,不过我还是要劝你,杀心不要太重。”

    “不劳费心。如果没事的话,在下要告辞了。”鬼愁飞捕将那个男人拎起。

    “你过来,我有些事要交代。”

    鬼愁飞捕来到墨苍面前。正在他等着墨苍开口时,墨苍突然一掌拍向他的左胸口。缕缕黑气在其掌心形成一道奇怪的咒印,如同一条露出獠牙的蝰蛇。

    以鬼愁飞捕的实力,墨苍绝不是他的对手。但一来,他从未料到墨苍会出手偷袭,毫无防备,有心算无心之下,墨苍占得先手;二来,墨苍是医者,鬼愁飞捕不知其实力深浅,本就轻敌;三来,墨苍偷袭时,鬼愁飞捕的手上还提着一个百来斤的男人。惊怒之中,鬼愁飞捕竭力闪躲,墨苍还是一掌拍在了其左肩头。

    黑气瞬间侵入鬼愁飞捕的身体,墨苍偷袭得手后立刻拉着男孩退到门口。鬼愁飞捕感受到木屋外出现的气息,眼神一沉,拉开自己胸口的衣衫,低头望向自己刚才被墨苍击中的左肩。只见一道蝰蛇形状的咒印烙在他的皮肤上,黑气如蚀骨之蛆,直往鬼愁飞捕灵魂深处扎去,吞噬着他的力量。

    “墨苍!”鬼愁飞捕盯着墨苍,咬牙切齿道。

    “抱歉了,可叹你杀人一生,最后也免不了这个结局。”墨苍面色如常,直视着鬼愁飞捕的眼睛,眼神没有任何回避。

    “天下第一圣医?哼!”鬼愁飞捕冷笑一声,“果然,这个世界就是,黑道的恶,白道的假。你也不怕这些勾当抖出去,让人看清你的嘴脸吗?”

    “放心,不会有别人知道的。”声音从墨苍背后响起,木门悄悄打开。

    五道身影鱼贯而入,挡在墨苍与鬼愁飞捕之间。为首一人,面戴黑色鬼面具,身穿黑色紧身衣,正是一名魅将。身后四人样貌各异,但额头上都结着一个灰色的咒印,皮肤干枯,眼中毫无生机。

    “擒尸咒?好久不见啊,烛。”鬼愁飞捕眉头一皱,冷笑道。

    话音刚落,开门声在他背后响起。鬼愁飞捕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高大的魅将站在门前,身后背着一柄足有一人高的重刀。

    “没想到还有你,阎。”鬼愁飞捕回过头来,视线穿过烛与他的尸傀,望向墨苍,“我仇家很多,但我没想到来的是魅部。”

    “老夫与单怀殛,合作已久了。”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自诩悬壶济世的天下第一圣医墨苍,其实一直是帝国的走狗。”鬼愁飞捕嘲讽地笑着。

    墨苍面色一垮,回击道:“你在说你自己吧。”

    说完,墨苍拍了拍烛的肩膀道:“交给你们了,小孩子不能看血腥的场面。”接着,就要带着男孩离开。

    “师傅······”男孩揪着墨苍的袖子,胆怯又担忧地望向鬼愁飞捕,欲言又止。

    “没事的。”墨苍摸着男孩的小脑袋,“那个家伙是坏人。”

    男孩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道了声“嗯”。

    “墨老留步。”墨苍刚刚拉开房门,便被鬼愁飞捕叫住。

    他回过头来,只见鬼愁飞捕笑道:“你,最后也免不了这个结局。”

    鬼愁飞捕脸上没有任何陷入死境的绝望或是愤怒,笑得很开心,也很自然,仿佛是在参加一群老朋友的聚会,并送出由衷的祝福。也正是如此,让墨苍心中无端升起一阵寒意。

    “哼!”墨苍将房门重重一甩,便离开了。

    师徒二人走后,三人沉默良久。算上昏迷的伤者在内,小小的木屋内正挤着八个男人,显得格外拥挤。若是无论是鬼愁飞捕的银枪还是阎的重刀,只消平举起来,便能直接刺穿对方的喉咙。

    但是,没人动手。

    时间,在刀刃上缓缓流淌。

    “别来无恙,刹。”终于,不知过了多久,烛率先开口道。

    “刹?这个名字好久不用了。”鬼愁飞捕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两个魅将的威胁。

    “这些年我一直很好奇,你那时为什么要背叛魅部?”

    “背叛?不存在的。”鬼愁飞捕笑着,“我原以为魅将可以痛快地杀戮,才会加入你们。结果,你们也不过是夕陵皇帝养的一群狗。什么狗屁大局为重,我只管杀人,那个麻烦的上使叫什么来着?管他呢,他既然阻挡我,我只好把他和目标一块杀掉。说白了,我从未把魅部当成组织。它不过是我杀人的工具而已,可以为我提供最穷凶极恶的目标。”

    “我原以为,我们是很好的伙伴。”

    “哦?那你想多了。而且若真是伙伴,你们又为何而来呢?两个人,还有墨苍的诅咒,真是太给我面子了。”

    “对于你,再怎么小心也不过分。”

    “哈哈哈!那刚才应该直接让墨苍给我下毒才对,何必派你们两个来送死?”

    “烛!”一直沉默的阎突然开口道,“······动手吧。”

    “哎。”几把飞刀滑入烛的手中,尸傀上前将他挡在身后,“刹,小心了。”

    “别叫我刹了。”鬼愁飞捕将银枪执在手中,血丝在枪身上绘出龙纹,“我这些年有了一个新名字,姚彬。”

    “我会把它刻在你的碑上。”

    安静了片刻,木屋突然爆裂成片片碎木,接着是栈道。

    刀无鞘,长锋横断悲风咽。悲风咽,飞刃如缕,尸影不绝。

    寒霜月下血夜劫,谷崩石裂天痕延。天痕延,雷霆怒啸,龙鸣山阙。

    次日拂晓,两个男人沿着河谷走出括霜山。

    他们身后的河谷中,乱石滩上满是干枯的碎尸。溪水潺潺,飞刀卡在卵石缝中,清流将刃上的血迹冲洗得一干二净。峭壁之上留着一道足有数十丈巨大的刀痕,依稀可见昨夜那刀风的恐怖威势。

    一人蓬头垢面,满身尘土,昏迷不醒,正被另一人背在肩上。

    另一人浑身浴血,衣衫破碎,手执银枪。

    一道骇人的刀口惊险地擦过他的眼睛。

    ······

    项源,夕陵以西的一个山中小国。

    酒醒料峭无归处,石狭小径似家门。

    南山三月风犹冷,桃花雨里一佳人。

    花瓣随着细雨飘落,在空中兜兜转转,轻轻落在地上,仿佛在亲吻着芬芳的泥土。突然,一只沾着血污的靴子踏来,将其重重踩在脚下,又离去。只留下残花,被埋没在混杂着血水的泥泞中。

    桃林深处,木篱院内,一个男孩在雨中舞枪。他手里的,是一根比他还要高出一截的木枪,十字刃,与普通的长枪比起来少了几分灵巧,却多了几分刚毅。男孩虽小,枪法却十分娴熟,一招一式间行云流水,只是略显稚嫩罢了。

    一个女人站在屋檐下,忧虑地望着雨中小小的身影,叹了口气,回到屋中。

    “姚慎。”女人进屋没多久,一个男人的声音便从院外传来。

    男孩停下,抬起头来。只见姚彬站在一棵桃树下,略带笑意地望着他,满身血迹,遍体鳞伤。他的额头上又新添一记刀伤,还未愈合,在雨丝的冲打下,血水顺着脸颊流淌。

    “爹!”姚慎惊喜地应了一声,提着木枪,翻过篱笆,跑到姚彬身前。

    见姚慎来到自己面前,姚彬收起笑意,又变成了平时的冷漠神情。姚慎看着姚彬,最初的惊喜慢慢消退,眼里又涌上些怯意。对于这个常年在外的父亲,他的心里总归是有些陌生与畏惧,当然,还有敬佩。

    父子两人相对无言,冰冷的雨丝打在他们身上。先前舞枪时不曾觉得,现在停了下来,姚慎顿时觉得有几分寒冷。他打了个寒颤,略带请求地看向父亲。但姚彬并没有任何反应,眼神冰冷,直视着自己的儿子。姚慎脑袋一缩,低下头来,过了一会,又抬头望向姚彬。姚彬仍在看着他,视线依旧冰冷。这次,他没有躲避姚彬的目光,两人就这么在雨中对视,就像两匹荒原中的狼。

    渐渐地,姚慎的眼神也冰冷下来,一如姚彬,或者,一如他自己。

    “没错,这才像我的儿子。”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姚彬笑了,“来,跟我走。”

    “啊?”姚慎诧异道,“那,我去跟娘说一声?”

    “不用,跟我来就是了。”姚彬摇了摇头,带着姚慎走向桃林深处。

    “哦。”

    两人离开后,女人带着一支纸伞和一卷温毛巾走了出来,四处张望,却找不到男孩的身影。

    “姚慎,你觉得你的枪法练得怎么样了?”路上,姚彬突然开口问道。

    “我?七八成吧。”姚慎挠了挠头,犹豫了一下答道。

    “这似乎不是你的心里话,但说无妨。”姚彬低头看着姚慎。

    “嗯,好吧。我觉得,我都会了。只是龙鸣鉴还需要再多练一练。”

    “不错,这套枪法你确实已经练透了,比我那时候强多了。”

    “谢谢爹。”

    “谢什么?老子可不是在夸你。”姚彬轻笑一声,“如果我愿意,即使我不用龙鸣鉴,杀你也易如反掌。”

    “当然,爹是最强的。”

    “不要妄自菲薄。你虽然还小,但是以你现在的枪法,配上龙鸣鉴,杀一个普通人就像杀一条狗一样简单。”

    “这······”

    “怎么?听着我老把‘杀人’挂在嘴边,很不习惯是吗?或许,把你留在你娘身边是个错误,你自己原本的凶性都快被你娘的软弱磨没了。这种乱世,男人就需要凶狠一些,像狼,像鹰,才能杀出一番秩序来。”

    “嗯。”姚慎缓慢而深刻地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木枪。

    “呵呵,好儿子,我果然没看错你。”姚彬看着姚慎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想看看外面血雨腥风的世界吗?下次我带你一起去,让你好好感受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坐伴枯骨话英雄。”

    “想,我当然想去了。”

    “那你要过了先过了今天。”

    说着,两人来到一片空地。一个男人被绑在他们对面的树上,一双满怀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姚彬。

    “来。”姚彬将龙鸣枪交到不知所措的姚慎手中,“无论多么强壮,狼只有尝过血才算长大。相信我,你会喜欢这种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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