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生走在玄武坊大街上,熹微的晨光照在他脸上,天色尚早,街上的行人不多,两旁店铺陆续开张,抢好地段的小贩已将兽皮、山珍和时鲜铺在地上展示,卖早点的小贩竞相吆喝,开始招揽生意。

    这些小摊有卖炊饼、卖面、卖粉和卖枣糕,生意做得很红火,最好的一处是卖胡椒面的摊子,十一月的初晨,潮冷的风犹如刀子,让人呼出的气像一团白雾,摊主瘦哥儿却满头大汗,买胡椒面的客人太多,他勤快的手脚差点忙不过来。

    胡椒是从海外进口,产量小,需求大,川人做菜需要胡椒,医生配药需要胡椒,道家养生需要胡椒,平常人想买可不容易,瘦哥儿交了孝银,才搭上一位户部主事的门路,从他那里弄到货源。

    往汤碗里放几粒,只要一点点便芳香四溢,大老远就能闻到,令人食指大动,这摊生意岂能不好。

    “客官,来一碗吧!辣子可香咧!”瘦哥儿热情地向连生招呼。

    连生罢罢手,含笑着从他摊前走过。

    他身无分文,可吃不起这一碗要价八文的胡椒面!

    而且他已经吃过早点,在迎仙客栈,一份鸭油烧饼和一碗瘦肉粥,烧饼层次分明,入口又香又酥,粥绵绸适度,肉粉嫩咸宜,两相搭配,当真是极好吃的。

    但他再也吃不到,客栈的上房已被退掉!

    房钱不够,店家自然要赶人,迎仙客栈的一晚可不便宜。

    但长宗走前可是交了足够的银两,足够连生在里面安安稳稳住上一个月!顾客至上的店家自不会愚蠢的自砸招牌,翻脸无情也要静待日后……

    是连生自己把房间退掉的!

    他的行李在雁鸣寺丢失,现在身上身无分文,距会试还有一段日子,诺大一个金陵,一分钱尚且难倒英雄汉,更别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如此窘迫的处境,只有傻子才会把房间退掉。

    连生难不成是个傻子?

    不!

    他当然不是!

    他明白这些道理,他找遍全身也搜不出一文钱来,可他还是决然退掉了玄武坊内最豪华的客栈上房。

    只因他明白自己要去哪里,也明白自己绝不会在回迎仙客栈。

    长宗会到客栈找他,若不退房,只会让他白等,本不必发生的事情,在一开始就不该让它发生。

    出了坊门,汇入主道,汉西门大街上人头攒动,小商小贩比之玄武坊内明显增多,抑扬顿挫的吆喝声络绎不绝;大姑娘、小媳妇在针线摊、饰品摊流连忘返;不远处卖艺的把式引起围观者的叫好,引得姑娘们的注目……

    往来车马似游龙,连生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一路上问了好几次人,顺着他们所说,才找到位于大功坊的沈府。

    朱漆大门上方悬着“尚书府”的匾额。

    此乃户部尚书沈录的府邸!

    门前摆一对汉白玉雕的大石狮子,二十四级台阶下的广场上排起了长龙,十数名家丁、护卫在维持着秩序,一名管事在清点着贺礼。

    难道沈录忘记自己的乌纱帽是怎么来的么?

    洪武十八年,朱元璋怀疑北平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的官吏李彧、赵全德伙同户部侍郎郭桓等人共同舞弊,吞盗官粮,于是下旨查办。

    洪武十八年三月,御史余敏、丁廷举告发户部侍郎郭桓利用职权,勾结北平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官吏李彧、按察使司官吏赵全德、胡益、王道亨等,私吞太平、镇江等府的赋税外,还私分了浙西的秋粮,并且巧立名目,征收了多种水脚钱、口食钱、库子钱、神佛钱等的赋税,中饱私囊。

    朱元璋令审刑司拷讯,此案牵连全国的十二个布政司,牵涉刑部尚书王惠迪、户部尚书范敏、兵部侍郎王志、工部侍郎麦至德等。

    总计一共损失精粮两千四百万担,“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赃七百万,词连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核赃所寄借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史称“郭桓案”。

    同年,朱元璋罢免范敏,提拔沈录为户部尚书。

    此后大明官场廉洁简朴,无人敢送礼,也无人敢收礼,唯恐锦衣卫探子上报圣听,治下一个贪污舞弊的抄家大罪。

    像沈录这般大开正门收礼者,放眼满朝文武,真真独他一份。

    莫非他不怕被人告发?

    若是往年,他当然怕!

    但今年不同!

    今年是他女儿出嫁的大喜日子,送贺礼的长龙从春末夏初排到今冬,府内的库房堆满了金银财宝、字画玉器,其中尤以三座黄金佛、一架珍珠葡萄和三株四尺的珊瑚树最为稀世,任取一样拿到外面都是举世无双。

    对于此事,朱元璋都不过问,大家自然卖力讨好户部尚书沈大人。

    一名护卫见连生越阶上前,夺步拦住去路,喝道:“小子,你是哪家的!没规没矩,到后面排队去!”

    旁边各官员家的小厮、管事起哄道:“他奶奶的,我们排了那么久才轮到,你小子是哪家的仆子,竟然抢你爷爷的道!”

    “滚后面去!”

    “没错,让他滚后面去!”

    大家伙个把月前就在门口蹲着,寒风呼呼的吹着,吹到脸上如同刀割一样疼,只为完成老爷交代下来的差事,把送给沈大人的贺礼献上,才可回乡抱着婆娘睡热炕头。

    沈府规矩繁多,他们这些地方上的岂敢跟京官争抢,毕竟即使他们老爷来京,时常也会被小吏刁难。

    前几个月先让京官家的仆人献礼,后面依次是十三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卫指挥使、千户所、总督巡抚、府尹、州尹,最后才是知县。

    排前面的几个州尹家的管事冷眼旁观,你一个芝麻大的知县也敢越到我们州尹大人前头,真是厕所里点灯——没事(屎)找事(屎)

    “诸位误会了,在下不是来送贺礼的!”连生愕然,匆忙辨解,“在下此来,是为求见沈大人。”

    嘈杂的人群顿时一静,几百双眼睛齐齐对着连生,停顿了几秒,旋即所有人哄堂大笑。

    “见沈大人?你他妈算老几?”

    “就是,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脸上黏着一颗狗屎,早上出门也不知道洗洗。”

    “我瞧这书生是想状元想疯了脑子,跑到沈大人这里想要‘行卷’!”

    自‘禁源事变’后,朱元璋的‘天道’被天尘寺收回,此后,文武大试从第四届始,朝中又流行起了‘行卷’。

    所谓行卷,是指应考的举子将自己的诗文编辑整齐,在考试前交给地位尊崇的高官贵人,请他们向主考的礼部官员推荐,从而增加中举及第的机会。

    由守夕山庄派来的大儒担任礼部官员,对于进京赶考的举子来说,这些礼部官员的确无异于掌控富贵荣华的神仙。

    沈府马管事笑了一笑,道:“我家老爷说了,今日谢客,你还是请回吧!”

    连生上前揖道:“在下当真是有要事求见沈大人,还望贵管事通融一下!”

    “这如意算盘打的好!”有人冷嘲热讽地道:“说不是行卷,讲给谁听呢!”

    “沈大人日理万机,岂有闲心见你?”

    “就是,就是,银裸子都舍不得使,还想让诸位门爷给你跑腿?”

    听到此处,连生从怀中取出一块半截的红鲤玉佩,“贵管事拿此信物给沈大人。他看到此物,自然会见我。”

    马管事瞥了一眼,见是一块半截的玉佩,观其成色红润,上有树叶脉络一样的纹路,当非凡品,却碎成了两截,价值大大贬低。

    有人凑进一瞧,狂笑道:“我道是啥,搞半天原来是个破玩意!”

    “马管事小心了,别遇上个空手套白狼的骗子!”

    人群里起哄声此起彼伏,马管事听众人这般说,心里有了计较,面无表情地看着连生,道:“我家老爷从没有吩咐过玉佩的事,你还是走吧!”

    连生眉尖一蹙,脱口说道:“沈录从未说过此事?”

    马管事见连生直呼老爷名讳,眉宇间带有不敬之意,心中一恼,打眼色给左右。

    家丁、护卫了然于胸,挽起袖口,恶狠狠的走向连生。

    “住手!”便在此时,一声冷厉的声音,出现在了马管事的身后。

    马管事转身看去顿时一脸献媚道:“原来是左总管啊!您有何吩咐么?”

    只见一名年轻人从门后缓缓走出,来人身穿青衣,身材高瘦,浓眉方脸,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宛如一池清水。

    他神情冷傲,错步说道:“司徒大人要见他。”在连生面前停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公子,这边走!”说罢侧身作出请的手势。

    连生认出了他。这个年轻人正是迎仙客栈里的方脸小二,不想一日不见,竟摇身一变成了尚书府的总管。

    连生不作多想,向他揖手谢道:“劳烦尊驾!”随后由他领着朝里走去。

    身后留下马管事、沈府护卫和各府仆人们疑惑、震动、惊羡和感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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