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碧的天空如此迷人,是透彻的水晶,是湛蓝的湖,那样明净,泛不起一丝涟漪。如果天比做大海,云就是海的浪头,在半途中出生,一生漫无目的地飘泊,又在旅途中微尘似的迸散。云在天空上,追逐着风,不停地流浪,云是找不到路的旅者,是坠落在大地上的雨的魂。

    维克多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太阳在他的眼界之外,浮云不停地聚散,在白桦林飒爽清脆的声音中飘来,又在同样地声音中飘走,片片云朵依次有秩序的出现,在头上轻轻飘着、飘着,察觉不出它们款款而行,不可思议地徐徐一齐向着一个方向慢慢飘去。一层一层,是微微地飘浮着稀疏的羽毛;一片一片,像卸下摊开地残缺不全的白帆,静静漂在无垠地平静的水面上;一朵一朵,变化着形状,幻化成各种奇形异兽,在澄明死寂地虚空,进化成其他的模样,相互厮杀、吞噬,聚成一个最强大的异形,去追逐漏网的同类。

    激烈地厮杀过去,天孤寂空旷,流着一丝丝残余的幸存者,几乎透明的活着的水母,欲坠下来的败鳞残羽,悄悄融化的随波逐流的冰雪,洒落地银色的血的溪流,微风传来细语,使人恍惚微酣。

    还没有来得及仔细都看上一眼,整个天空又布满了略带铅灰色的白云,仿佛自知生命之短促,就都像一群寻找火的飞蛾,期待闪电刺穿,狂风挤压,把体内地水都倾泻到大地上,然后自己缩小分解,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仔细看,遥远的云,还是各不相同,找不到两块形状相同的,每一个都有着不同寻常的特点,一会儿像轻柔若絮,漫卷轻舒,去留无意,宠辱不惊;一会儿奔若骏马,声势浩大,排山倒海地,好像奔赴沙场;一会巨大可怖,臃肿扭曲,充满了重量感,是连根拔起的上的山体,累累欲坠,仿佛作势要砸碎这个世界。不知何时,树林的絮语变成尖啸,尖啸汇聚成波涛,在遥远地呼应呐喊,换不回头一片匆匆过去的云,云投下来的阴凉影子,从脸上滑过去,就会明一阵暗一阵的移动一回。

    草下没有一块小石子,腐烂的暄土的湿气微微侵到他的后脖子,附在细细汗毛上结成微不可见的泛着冷冽的水膜,沁过衣物,侵袭到后背,是带着温度的湿意,谈不上舒服,但在尚可忍受的范围内。蚂蚁在草的密林中穿行,被横搁的大手阻住了去路,它顺着手掌边缘爬进他的掌心,把触角和前足放在口器上摩擦,迟疑一下,转过方向顺着无名指大道前进,到了路的尽头,身子弯成弓形,六条腿协做,来到背面的指甲部分,光滑扁平的地面很不好立足,一下子失去了支撑,只剩下两只脚抓在边缘,没挣扎几下,掉落下去。蚂蚁重新回到草地,顺着叶茎,钻回根部,很快消失了踪迹。还有一只胆大妄为的蜘蛛,仅和燕麦粒差不多大小,灰色的身子,团团的,它沿着脖子来到他的脸部,行经口的盆地时,忽然从里面冲起一股强气流,把它吹走了,他笑了,对自己的举动很得意。草的清香很淡,腥味却非常浓郁,萦绕在鼻间,不是很美妙,但使人感到放松,他转动眼珠,脑袋边有一根非常长的草叶子,笔直的插向天,由于角度的关系,叶子的边缘分外模糊,带着七彩的微光,呈半透明的嫩黄色。这是容易让人暂且忘却约束的时刻,介于清醒于半清醒之间,半眯的眼看到似真似假,脑袋却是不愿意转动的,就这样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什么都不要,就这么躺着,就十分好。

    说话声和脚步声敲碎了这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时刻,越来越近,扫荡的片云无存。这是两个女人的声音,从狎昵的语调可以判断出两人的关系肯定非常亲密,两人边走边聊,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由于乱蓬蓬的长得很高的杂草遮挡,她们没有发现维克多,所以笑声显得肆无忌惮。两人在不远处的河岸停住了脚步,接着是哗啦啦的淘水声,她们也许在洗东西,也可能是淘燕麦粒,维克多并不打算探个究竟,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不出声,只希望她们赶快走。

    “妹妹,你说那个偷窥狂死哪里去了,到现在都没回家,牧师老爷快被气死了,我还从没看他发这么大火,到现在我都怕怕的。你说真的就像牧师老爷说的,看了就会遭报应,眼睛就变瞎了吗?”其中一个声音粗哑的女人显然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不过突然声音底气明显不足,似乎在担心着,“偷窥狂?”维克多心中微微一动。

    “姐姐,我是你亲妹妹,一个肚子出来的,你有什么话是不能对我说的?”另一个女子声音比前一个清脆点,但声带用着同样的特质,听起来粗哑磨砺的感觉,“你给我透个底,我保证不会对别人说。”

    “你保证不对人家说!”粗声音的女人不放心的嘱托。

    “我保证!就算是皮特,我也不跟他说。”

    粗声音的女人放心了,“就是这么回事,我家那个那天也没忍住,干了和偷窥狂汤姆一样的事,克里斯蒂安娜小姐骑着马经过我家门前的时候,他好死不死的呀趴在门后看了。这不知道了汤姆的事,每天都吓的要死,天天对着我和孩子看,就怕瞎了。特别一到天黑,看不到东西就哭,说自己马上就瞎了,搞的我这几天也没睡个安稳觉了。”

    “姐姐,这事你可别跟外人说,看看汤姆的下场就知道了,又牧师老爷的煽风点火,他保不准会被领主老爷绞死在村口。”另一个女人嘱托她。

    “我知道,我不是憋得难受吗?别人我不敢说,你是我妹妹,我才跟你唠唠。”

    “这事真不好说,不过你要往好处想。你想想,牧师老爷许的诺,后来大多不也没有影了,只不过大家都不说,都烂在心里了。就说克里斯蒂安娜小姐的事,领主老爷老大的不高兴,把牧师老爷叫去,回来好几天吃不香,坐不住的。据说领主老爷嫌牧师老爷把小姐教坏了,要赶他走,牧师老爷每天愁的唉声叹气的,瘦的就剩一副骨头了。后来领主老爷看他可怜,就没赶他走。你没注意,自从那事发生后,牧师老爷去城堡的次数少了,对领主一家也不敢喘大气了。”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粗声音的女人恍然大悟。

    “那段时间正好我在领主家做工,无意中才知道的。你可别乱说,要害死我的。”

    “不会,不会。怎么会,”听着声音,维克多脑海里就显现出一个头摇的像拨浪鼓的人的画像,他听她继续说道,“我就怕万一真的瞎了,怎么办?我们家怎么活?一群小的个个像喂不饱的狼崽子。我就怕我家垮了,我不也得跟着饿死。现在去忏悔是不可能的,看看偷窥狂一家的惨样就不敢去了,可是不去忏悔,还有什么办法消除罪孽?妹妹,你打小脑子就比我好使,你替我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好办法?受着呗,我这几天也发愁这个。”另一个女人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你愁什么,难道皮特也……”粗声音的女人忽然压低了声音。

    “姐姐,我也不瞒你了。皮特那天也看了,不但他看了,他和几个兄弟和他趴在一起看。汤姆的事把他吓的不轻,在外面装,回家就打孩子和我。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死他的兄弟有一个不看的,大不了跟他过,把瞎了的全赶走,不走就告诉牧师老爷。可是他们一个德性。”另一个女人又忍不住唉叹。

    “怎么会这样?皮特最上劲了,牧师老爷怎么说,他就怎么干,还动手打了偷窥狂的儿子。我还以为他是因为没有免除税务的事情生气,没想到是这样。”

    “哼,你家阿诺没上去打?据我看,别的不好说,至少上去打人的那几确定无疑了,肯定也和我家皮特和你家阿诺一样偷窥过了。我问过我家的,何必要打孩子,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不打孩子,不砸他家,怎么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一定要先从气势上压倒对方,对方才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你再看看那家的女人,那个不锁着眉头,只是害怕别人看出来,都装得无所谓。你等着吧,要死真的瞎眼,一定不会只瞎我们两家的。”

    “怎么会这样?我怎么没看出来?”女人只感到不可思议。

    “你这个马大哈看出来才见鬼哩!”

    “也对,”女人粗声粗气的,不过已经变的宽慰了不少,“那天阿诺看了克里斯蒂安娜小姐之后,早就软掉的话儿就硬的不得了。每晚都折腾的我睡不好,有时白天也要。就是上我的时候一直闭着眼,嘴里还不住嘟囔着小姐。他的几个兄弟眼睛赤红,要不是阿诺看的牢,我怕他们随时就捕上来。”她兴致勃勃的。

    “男人都一个毛病!”另一个女人吃吃地笑着。

    很快,她们淘洗干净,就提着木桶,聊着笑顺着原路走了。不过彼时,心情都放松了不少,不复先前的忧心忡忡。她们丝毫没有注意到躺在不远处的维克多。他躺在地上,依旧是原来的姿势,眼睛却清明了,炯炯有神。天上的云自来自去,一片极薄的云,像是被快晒化了似的,淡一角,浓一角,不均匀地挂在高处,这些云正在融化,它们没有落下阴影来,还没来得及退出舞台,就分成了两块,一片似透明的随风招展的旗子,一块像揉成一团的纸,纸从下方划落,旗帜从眼中挥过去。又一朵具有圆弧顶部的云朵,它的顶部则是并列着突起的小云塔,形状像远处的城堡,停滞在维克多眼前,岿然不动。他坐起来,几只云雀掠过,留下宛啭快活的回声。

    维克多回去的路上就隐隐觉得不对劲,村民们鬼鬼祟祟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拿眼神一直瞟他,他走到那里,前面的人就忙不迭地闪避,又出现在他身后,远远跟着,纷纷咬着耳朵,他们都朝向同一个方向,沿路吸收了许多村民进去,长衣的和短衣的,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彼此间用不着交谈,因为他们都知道。他看到人群中一个小伙子,是村里第一个和他说话的,为此还遭到了老牧师的教训。他刚想和他找个招呼,年轻的小伙子发现他的目光锁定了他,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不待他招呼,一转身进了狭窄的小巷子,匆匆逃离了。裹着脏头巾的农夫,牧羊人和牧羊人的姐姐也在人群中,这次没带着空袋子,跟在他身后一齐向教堂走。教堂在村子旁边的空地上,衰败气息从每一个角落弥漫出来,颓圯了的石柱,凸窗的残迹,这是一个年代久远鬼气森森的地方。教堂空地已经聚集了一大簇人,不但空地上都是人,周围的窗子中,屋顶上,小教堂的破碎的花岗石台阶上,都望着一层层黑鸦鸦的人群。

    老牧师站从前面的人群走出来,他瞪着的眼睛的视线,维克多就知道明明是冲他走来的。之前的雪白的头发,在太阳光下白白花花融为一体,透着冰蓝色的光,全不像活物。脸上瘦削不堪,两颊深陷,黄中带黑,嘴巴嗫做一团,皱纹向四处扩散,消尽了先前和蔼的神色,仿佛换了一个灵魂似的。他一手拄着一支比他更长的拐杖,无数深褐色的老年斑和拐杖融为一体。只有那眼珠间或一眨,两只浑浊的眼球像是放久了的剥开的臭鸡蛋,眼白含糊不清楚,甚至倒映不出万物的影子,像是冷血活物的眼睛,淡漠的不带有温度的看着眼前的人。

    “你回来了?”他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我正要告诉你一件事!”

    维克多就站住,诧异的站着。

    “就是——”他走近两步,清了清了声音,极郑重似的一字一顿的说,“玛丽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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