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脸如同皱巴巴的衣服揉成一团,深褐色的老年斑因为激动颜色变的鲜明,干瘪的嘴就像个吸盘,嘬成一个突出的喙,脖颈的僵硬的血管条条凸出,喉咙发出‘荷荷’地响声,他已经出离了愤怒了。浑浊的眼球冷漠的看着伏在膝上的农夫,额头简直和面部不相称,两边太阳穴一鼓一鼓的,一根青筋撑起了堆一起的皱纹,这是他脸上唯一显得有活力的地方了。他干枯如鸟爪的手指紧紧攥住农夫两肩的衣服,胳膊肘形成一个尖锐的尖角,仿佛马上刺破他所穿的教服。老牧师猛地用力,推开伏在他腿间的农夫,无奈年老力衰,只将的农夫上身顶起,自己却重重的摔在宽大的椅子背上,佝偻的身子几乎揉进里面去,忍不住大声咳嗽,肺都快要吐出来了,白发凌乱的在额前,眼睛紧闭,脸上皱纹无规律地抽搐,捂住的嘴巴浓重的鼻息冲出来,干瘦的脖子向前伸,鸡蛋大的喉咙剧烈跳动,干枯结实的老皮放佛变的透明,红嫩的肌肉透出来,有着蒸虾的色泽。他下面那个叫汤姆的农夫被吓坏了,抬着头呆呆望着老牧师,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良久,老人平复了下来,他推开汤姆,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倒在地上的人,眼中满是厌恶的目光,“地母不会救不可救药的你,领主不会宽恕罪孽深重的你,村民不会原谅不知廉耻的你。你已经突破做人的底线,和畜生无异了。我一直就有怀疑,克里斯蒂安娜小姐做出如此伟大的牺牲,却没有打动慈悲的领主,这不合道理的,没有人不会被这份赤忱所打动。现在我明白了,是有人在暗地里玷污了这份伟大,使它传递不给领主。你们得不到赦免是应该的,你们生来就有罪,活着更加深了罪孽。所以,伟大而公平的地母降下了神罚,让罪孽深重的人再也见不到光明。你不但眼不能见,以后还耳不能听,嘴不能说。你就羞耻的苟活吧,让世人都唾弃你,厌恶你,疏离你这是神的旨意,你一生注定了的。”

    “老爷,老爷,牧师老爷,”汤姆跪在地上,抱住牧师的腿,痛哭流涕,“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无日无夜不住害怕,吃不香,睡不着,憋得难受。我想说,又不敢,闷在肚子里,把眼睛都烧坏了。我知道,克里斯蒂安娜小姐的屁股不是给我看的,给了得受罪,但我那时不知怎么的,就邪门了,忍不住就看了,我糊涂,我该死,我混账,但我不想死啊。我不做瞎子,也不要做聋子、哑巴。老爷,你曾经说过,无论多大恶人,只要放下杀人的剑,地母都会接纳的,回头就有金不换的价值,我没杀过人,只打老婆,可是你说打老婆是创建美好家庭的必然手段,一直是鼓励的。我礼拜一直都没迟到过,孝敬没断过,我是好人,我不想瞎啊!那次我被魔鬼蒙了心肝,才远远的瞄了一会,不对,就瞄了一眼,根本没看清楚,我的牧师老爷,你救救我。”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把一把都擤到了老人的腿上,老牧师使劲挣扎,却没有挣脱开来,但农夫紧紧抱住,仿佛是洪水中唯一的一根浮木。

    “大胆,竟敢曲解地母的教义,”老牧师厉声喝斥,“我所说的是从正面的自性──神性上作的肯定,杀人剑并不只是滴血的长剑,要知道杀人剑有千万种化身。可怕的是不知手拿剑,自认为是正确的。更可怕的知其是杀人剑还要手起刀落,其心已落地狱。谈何后半句。这半句说不了,只能说先学做人。动物都是被本能所控制的,人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本性和欲望,何谈做人?一个人天天帮助你,突然有天不帮你了,你会恨他骂他,一个人天天欺负你,突然有天不欺负你了,你会很高兴很感激说他是个好人。情理上确实说不大通,但这种事很常见。恶的人杀人剑拿在手里,不管用了多久,放下了就没了;好人未必成,可能他的杀人剑藏在心里,带在身上一辈子也没用上,想用的时候还不敢用,没拿出来放不下你却没看到。事实上,放下杀人剑并非马上就救赎,回头也并不立即就接纳!懂了这一层道理,才可以触类旁通,黑漆桶兜底就打穿了。你这个只知盲夫瞎参的家伙,可以把神智清一清了,因为,他不仅没扔下剑,还走上了恶的人的路,不旦没认识自己的罪行,还执迷不悟,决不改过,异端,你的灵魂已经堕入了巴托地狱。”

    “他这种症状我在别的地方看到过,眼睛内多了一层不透明的晶状,遮住了视线,当地的理发师会用拨障针刺穿眼睛的薄膜,将混浊的晶状体移位至向下拨入后方,使其不再上浮。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种病,是可以治疗的。”维克多在一旁说道。

    “你不需要宽慰他,你的宽慰改变不了他即将瞎了的事实。我和克里斯蒂安娜小姐就从没得过,领主微有小恙,只要放血一次就可以了。虔诚的信徒不会轻易得病的,得病是神灵对他们不敬的惩罚,无一例外。”

    “但是你得考虑克里斯蒂安娜小姐的名声,她还是一个年轻的未嫁人的姑娘,这事传出去,对她的名节是个打击。”维克多说道,“反正这事只是他自己说,天不言,地不语,人不知,就当没发生过好了。”他在一边劝道。

    “先生,你怎么这么糊涂!”老牧师严肃的说,“何谓无知?地母最先知道,她借他的嘴告诉龙我,现在我知,你也知,将来会人人皆知。他瞒过一时,却瞒不过一世。公正可能迟到,却从不缺席。”

    “那你打算如何和克里斯蒂安娜小姐说?”他问。

    “你的顾虑也有一点点道理,克里斯蒂安娜小姐还是太年轻,恐怕承受不住。”老牧师抬头喃喃的嘀咕,“不过,正所谓自古英雄多磨难,人只有经历了坎坷和挫折,尝遍人生的苦难,才能成长。如果没有战胜怯懦的勇敢,就不会听到胜利的欢呼;如果没有斩断徘徊的毅力,就不会迎来美好的未来。太安逸的生活,容易滋生糜烂,太顺利的人生,容易制造平庸。挫折对小姐来说不是件坏事,要教会她直面挫折,迎难而上,做无畏的强者。小姐的人生才刚刚起步,以后将经历更多的风风雨雨,我们的庇护到底能为小姐遮挡多少风雨?雏鹰注定要离开母巢,展翅翱翔,搏击风雨,所以适当的时候经历一点挫折很必要,要学会接受,学会放手,让她独自承担和面对。”说道最后,老人坚定意志,不可动摇。

    “唉!”维克多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不打算再说话了。

    “这里不欢迎你!”老牧师狠狠瞪了烂泥一般的农夫,“我要在村民面前揭露你的罪孽,让他们唾弃你,以你为耻!并划清界限,引以为戒,保证不受到你的蛊惑而堕落。我还要告诉领主大人,对你的胆大包天,你的越簪,给与你严厉的惩罚,让你知道不守本分付出的代价是多么的严重。我还要告诉克里斯蒂安娜小姐,让她知道一个人可以卑鄙到何等程度,不要被外表欺骗,要用心去看一个人,而不是眼睛。你就等着接受惩罚吧!”他唠唠叨叨的,对他丢下一句话就急不可耐的却又微颤颤的进了里面。

    汤姆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气,静静的歪倒在地上,他觉得孤独,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浑身冰凉,眼睛浑浊而没有表情,好象一个失常的人。慢慢的,他抬起头来,伸着两臂,东摸摸,西摸摸,好象要抓住点什么东西,要拉住什么,但是他伸出来的手终究是一无所获。他慢慢喘了一会子,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露出一丝带有恐怖战栗的神色,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显然是想要说话,但是看到维克多时马上又畏缩回去了,他垂下了眼睛,稍过了一会儿,又向四周张望,却刻意避开了有人的方向,嘴里嘟囔着,近乎于耳语,听不清楚。他觉得心里堵的慌,喉咙难受,很想呕吐,不过什么都挤不出来,呼吸也促疾的很,思前想后,就觉得委屈,一发不可收拾,含着满眶眼泪,揩了一把,脸上花花的,扭向一旁背对着维克多,用干枯的沾满泥巴的手遮住面庞,过了一会儿,这种委屈参杂着绝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猛听他干嚎几声,手拍打着地面,做出无意义的动作,脸颊上几道被泪水冲洗的白花花的泪的河道。狭长的光透进屋子,打在他的头上和后背上,他一边嚎叫一边摆头,细小的颗粒在光束内翻滚沸腾,他想用那嘶哑的,沉重的不连贯的声音来诉说他的可怜,可惜没有人回应他的诉求。终于,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捂住脸,狂奔了出去。

    默克尔没戴头盔,光着脑袋,大脑袋上的头发曲卷着,满脸横肉,眼睛发红,毛茸茸的脸上有副凶相。他穿着亚麻的衬衫,套着棕色的马甲,最外面是一件钮子残缺不全的大氅,下面穿着皮裤子,脚下蹬着皮靴,靴底开着裂缝。他是贝格宁男爵的手下,高五英尺多,骑在马上,又魁梧,又强壮。一大早他照例跟着雅各伯到各个村子去,打听有没有丢失或卖了小女孩的。他暗自撇龙撇嘴,不知道男爵的儿子那里抽风了,突然气势汹汹的问这个,那个村的村民没有卖过,可是他们敢跟你说么?他想到。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差点以为还在做梦。这几天雅各伯火急火燎的,每天不亮就蹿哄他起来,完全不顾他房内的女仆,而他完全顾不上女仆幽怨的眼神。他感觉简直要疯了。小孩子玩过家家也得有个限度,他禁不住腹诽。

    “昨天的女仆,很润!吸的腰都麻了,怎么早没注意到她?”想到昨晚的旖旎,他一路上都神情恍惚,诸神保佑,终于雅阁伯良心发现了,让他先回去休息。“休息前是不是趁热来一发?”想到这里,他暗自舔了一下嘴唇。

    忽然,斜刺里噼里啪啦的一阵跑动,一个人影从旁边窜出来,和旁边对他行礼的村民撞在一起,摔成一团。默克尔犹自晕晕乎乎后知后觉,这厢里马儿倒真受惊了,鼻子里哼哼的连叫着还打着颤音,双眼上翻,瞪得老大!腾地前蹄子抬得高高,高高跃起,脖子使劲儿的往后仰,使劲把他掀下马来。默克尔冷激激一个寒颤彻底惊醒,他猛地朝路边翻滚,一头扎进旁边积水的小水沟里,他的马一阵乱踢乱咬,甩蹶子,摇尾巴,沙石乱飞,灰尘飞扬。默克尔沿着沟爬出几英尺,狼狈不堪的站起来,面色阴沉狠鸷的看了两个犹倒在地上肇事元凶一眼,慢慢地小心翼翼的靠近受惊的马,瞅准时机,兜截过去,一把抓住马辔头。受惊的马突然发力,狂踢乱跳,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竟是精神愈来愈足。村民都看得心下骇然,围在周围,大声叫嚷,不过谁也不敢向前帮忙。默克尔全神贯注的控制他的马,双手牢牢抓住马辔头,随着马身高低起伏,始终没给摔出去。过了会工夫,马与人都似水里捞出来的,浑身冒着热腾腾的白雾,马打着鼻音,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最后,受惊的马见挣脱不开,也就慢慢立定不动。默克尔一手仍旧牵着辔头,空出另一只收温柔地抚摸着马颈项,嘴里还不住的安慰,安抚着还有些躁动的马。渐渐地马慢慢平静下来了,它伸出舌头,来舐他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众村民看得都笑了起来。

    “那两个贱胚呢?”他问。

    村民齐刷刷地扭过头,只见地上两个衣衫褴褛的农夫搂在一起,瑟瑟发抖。其中一个中年人其貌不扬,他身体时不时抽搐着,带着神经质的表情,死灰的脸色,深陷的眼窝,胆怯的、绝望的目光望着默克尔。另一位的光景也和他差不多,嘴唇肿的发紫,脸皮蜡黄,双手像鸟爪,手背龟裂,衣服洞多的像渔网,前额乱蓬蓬的,满是草木屑,眼中闪烁着畏缩的目光。默克尔走到他俩跟前,一句话没说,在村民反应过来之前,‘唰’地抽出长剑,抬手一剑刺死其中一个农夫,他抬起脚踏着死尸的肩膀,使劲一蹬,提手抽出长剑,血狂喷而出,登时溅了抱在一起的,活着的,但显然已经吓傻了的农夫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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