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可思议,子期紧紧地盯着太祝巫颌的脸,巫颌的脸上无喜无悲,看不出一丝心理变化。这样的人,才可怕,喜怒不形于色。

    巫颌的做法很出满朝百官的意料之外,即使是微子启都被闷在葫芦里,不管怎么说,倒是化解了帝辛跟梅伯晋的针锋相对。帝辛又问了太卜入殓,出殡,入土的吉时,太卜一一奏对。

    帝辛准了太卜的奏请,令即日起全城举孝,发丧各方国诸侯悼唁先王,半月后出殡送往王族陵寝安葬。

    平民之家有丧事,都是活人遭罪,更何况帝王之家。

    散朝后,兄弟商议一起顶半月谁也受不了,四人轮流陪灵迎宾送往。

    既是如此,帝辛每天必在灵前,多亏他身体强壮如牛,战斗力爆满。比干等人对帝辛的做法很是满意,既使臭石头梅伯晋,也对帝辛刮目相看。

    竖日后,各方国诸侯纷纷来到朝歌,边城重镇的诸侯难以脱身的,也派了子侄前来王城。朝歌城一时间人满为患。

    西伯侯姬昌竟然没来,只派了姬考来到朝歌。子期亲自把他迎进王城,他依旧琴不离身,背后背着琴匣。见了子期握手叙旧,埋怨子期不告而别。

    姬考仍旧一身儒雅之气,子期无奈地说道:“当日,你家二弟不肯放我们回朝歌,我们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还望兄长见谅。”

    姬考摆摆手,“子期,过去的林林总总就不必挂怀了。你走后,我甚是想念,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少不了到府上盘桓几日。”子期忙道:“子期求之不得!”

    他带着姬考来到灵前吊唁,姬考以国礼下拜,子期以礼相还,帝辛也对姬考点头,算是还了礼!

    姬考从背后卸下琴匣,于灵前盘膝而坐。他把琴放在膝上,轻舒十指,弹奏了一曲《太殇》。这是一首久远的礼祭古曲,只不过被姬考修改过,更加流畅哀婉。

    陪灵的帝辛和子期,以及陪灵大臣闻之无不落泪。

    姬考一曲终了,向帝辛和子期施礼,“小臣伯邑考仅以一曲《太殇》,略表对先王一片哀思!”帝辛端坐灵前说道:“难得你一片心,本王谢谢你了!你长途跋涉,定是劳累,让郝城候带你去歇息吧!”

    他又对子期说道:“四弟,你也累了几日了,带姬考下去吧!”

    子期应下,带姬考回到侯府。

    子期陪姬考坐下饮茶休息,派人把姬嬕接到府中,让兄妹两人见面。一盏茶的工夫,姬嬕就到了,见了姬考激动不已。

    姬考见姬嬕风姿绰约的样子,笑道:“小妹,你阿母特意嘱咐我来看看你,见到你这样子,就放心了!”

    姬嬕忙追问,“阿母近来身体可好!”

    姬考不会说谎,实话实说道:“你走以后,你阿母很伤感,又染风寒病了一场,如今早好了!”

    子期忙让巫都安排酒菜款待姬考,姬嬕与姬考是兄妹,自然也不用避嫌。姬嬕对姬考说道:“你妹丈如今公务缠身,腾不出身子来陪兄长,还请兄长不要怪他!”

    姬考大度地说道:“一家人何必如此客套,我们又不是没见过!说心里话,我倒是十分想见他,想起咱们一起对月烤肉,把酒当歌那阵子,真是快乐!”

    子期回想起来那一晚醉态百出,也不禁哑然失笑。

    姬考忽然问道:“子期,你来西岐之时,跟在你身边那个聪明的小姑娘怎么不见?”

    子期笑道:“她叫莱儿,顽皮得很。后宅里玩呢,兄长要见她吗?”

    姬考忙摆手,“我只是随口问问,我见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姬嬕掩口而笑,“我还以为兄长喜欢上莱姑娘了呢!”

    姬考面红耳赤,“没大没小!”

    子期陪姬考饮酒,然后给他安置了卧房休息。他自己也数日没睡好,回到后宅便蒙头大睡。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仙侬为他边更衣边问道:“就不能歇两天吗?你也不看看你的脸,都成什么样子了?”

    子期无奈地摇头,“身为人子,岂能不孝,满朝百官和朝歌百姓都看着呢!”说罢,离府去了王廷,于先王帝乙灵前没日没夜地陪灵。

    直到半月期满,帝辛率百官及各方国使节,把帝乙葬于帝陵。送葬之日,满城尽是白色。子期和黎郊率三千禁军护灵,帝辛满身重孝,由微子启、微仲衍陪着,被禁卫护着行在最前。棺椁后面百官孝服加身,跟着车辇亦步亦趋。

    天上黑云压顶,低得像是紧紧贴着山头,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如刀似剑。

    好不容易挨到陵寝,禁卫打开石门。

    太祝巫颌率众人拜祭了一番,命神仆把两个人殉,宰杀于室门前,葬在石门以内两侧。禁卫把帝乙的楠木棺抬到陵寝之中,随葬之物都是帝乙生前喜爱的珠玉,铜器和钱贝,单钱贝就抬进去十余箱。

    帝辛亲手点燃棺前的长明灯,太祝命神仆吹起号角。

    众人退出陵寝,十几个禁卫掩上笨重的石门,就此,一代帝王化作一丘黄土。

    回到朝歌,帝辛颁布王命,王族宗室、朝中百官、城中百姓尽除孝衣。令朝休一日。商铺工坊也休假一日,隔天大朝议。

    王廷之上,满朝百官聚齐,各方国使节尽到。

    帝辛神采奕奕由涂昌陪伴走上王廷,待他跪坐于五层细苇席上。百官和使节齐拜,山呼大王,恭贺帝辛继王位,奉天应命。

    帝辛一摆袍袖,根本没问群臣态度,令涂昌颁布新令。

    首先立寿王妃姜氏为后,采纳费仲建议,改名朝议大殿为龙德殿,宴乐群臣方国使节的偏殿为显庆台。免赋一年,大赦天下。

    除了罪大恶极的囚犯,尽数放回故里,从事农耕。

    朝中百官尽有封赏,封费仲为龙德殿东史,协助帝辛梳理政务。

    即日起,祈神殿更名彰神台。太祝太卜等神职官,移到彰神台理事。由东史费仲节制,不必参与王廷大小朝议。

    涂昌手执竹简,颁布完王命,话音没等落下,梅伯晋走出班中,施礼奏道:“大王,臣以为不妥!”

    满朝文武正在笑逐颜开,听了梅伯晋一句话,立刻鸦雀无声。箕子皱了皱眉,向梅伯晋使了个眼神。

    梅伯晋熟视无睹,继续说道:“老臣以为,大王从善如流,免贡赋,赦天下、兴农更,为君之德政,实属社稷之幸。

    但大王任奴为臣,授之于大任,实属不智之举。东史一职,虽官阶轻微,但职责重大,望大王收回成命,另择贵族贤良子弟任之。”

    帝辛怒目梅伯晋,良久未语。

    梅伯晋轻咳了一声,“老臣还有一事奏请!”

    “还有?”殿内大臣们齐刷刷地看向梅伯晋,本来皆大欢喜的日子,这是哪一出啊?

    梅伯晋仰起头,义正辞严地奏道:“自从玄鸟生商以来,历代大王都以敬神为德。神官一职何其贵重?怎肯轻视之?太祝太卜立于殿上参与政事已有六百年传承,大王置祖宗之成法于不顾,令敬神侍神之臣无殿上立足之地,必定天神震怒。

    到时,天怒人怨,定为商汤社稷招来灾祸,悔之晚矣!臣请大王收回成命!重归敬神之道!”

    帝辛脸涨得通红,强压怒火,“本王有一事不明,请教梅伯!”

    梅伯晋急忙回道:“老臣不敢担请教二字,大王问老臣便是!”

    帝辛眼光如刀,“先朝有贤士傅说、甘盘二人,才智超群。辅佐先王武丁,做了中兴之祖。本王问你,那傅说和甘盘是何出身啊?”

    梅伯晋咽了一口唾沫,“回大王,傅说和甘盘乃是刑徒出身!”

    帝辛一声冷笑,“先王用刑徒,你称之为贤王,我用了一个东史,你便不依不饶。本王再问你,欲把政务与神职分开,王权神权本来就不应该混为一谈,本王有什么错?

    是不是本王要把东皇太一请到殿里来,坐在本王的位子上,你才说本王敬神哪?”

    梅伯晋憋得脸色通红,一时无言以对。

    帝辛向下边看了看,“巫颌可在?”

    太祝巫颌出班拜道:“臣在!”

    帝辛压了压火气,“本王问你,命你等移居彰神台,专司敬神祭祀,这样算不算不敬神?”

    巫颌眼珠狡猾地转了转,满脸含笑说道:“臣等朝夕侍奉神祇,已是疲于奔命。大王令臣下不必进宫,是对臣下的体恤。何来轻神之说?臣下感激还来不及呢!”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微子启难以置信,看着巫颌呆若木鸡。最难受的还是梅伯晋,觉得脑袋嗡嗡直响。

    帝辛向巫颌摆了摆手,巫颌退回班中。

    帝辛冷笑了一声,“梅伯,我常听人说,你是个正直之士。你自己也常以谏臣自居。依本王看,你不过是巧言令色,哗众取宠之辈!你还有何话讲?”

    梅伯晋没想到,好心被人家当成驴肝肺,被一个晚辈骂得狗血淋头。帝辛虽是一国之君,怎么说也是自家侄子啊,这个脸可丢大了。他本来就是血性的人,忽地挺直身子对着帝辛。

    他高声怒道:“大王,你说老臣巧言令色也好,哗众取宠也罢。老臣扪心自问,问心无愧!巫颌之辈,不过小人耳。老臣以事论事,绝不以人论政。殷商是王族和贵族的家国,不是贱民奴隶的家国。请大王收回成命,免去费仲东史一职,免得让贵族子弟寒心!”

    帝辛蹭地从席上站起,“你这是逼迫本王,本王若是不准呢?”

    梅伯晋顿足捶胸,扑通一声仆伏在地,“大王若是不准,老臣愿以死相谏!”殿中众臣见君臣俩个杠上了,都不敢说话。

    子期想上前劝解,又不知从何说起,若是偏于帝辛,梅伯晋定会不依不饶;若偏于梅伯,帝辛初登王位,威信何在?

    帝辛脸色发青,叫道:“禁卫何在,把他拉出去,他要死别死在殿内!”殿外禁卫听见,一窝蜂地冲到殿内,从地上拉起梅伯晋就往外拖。

    梅伯晋竖眉怒目,用力挣扎,两只袖子嗤地一声断为两截。梅伯晋冲到帝辛跟前,指着帝辛骂道:“昏王啊昏王!你个固执的昏王!大殿之上,你侮我前朝老臣,君臣之义何在?先王啊,你眼不亮,心不明啊!为什么要把王位交给这个无义之徒!”

    箕子和比干急忙冲到梅伯晋跟前用力拉住,伸手捂住他的嘴。梅伯晋疯了一样,用力甩开俩人,“我梅晋何曾受过此等屈辱?”

    指着帝辛叫道:“昏王,你有种就杀了我!我宁死也不为你辱没!”

    帝辛见他当着满朝百官和使节,歇斯底里地又跳又骂。气得五官扭曲,向殿下禁卫叫道:“他要死还不容易?禁卫,拖出去即刻醢杀梅伯!”

    喊罢,一甩袍袖走入殿后。

    殿上众人一下傻眼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禁卫扔掉梅伯晋的一双短袖,拖着梅伯晋抢出朝门外。

    箕子脸色发白,“子期,还不把大王追回来?”子期如梦初醒,撒腿就跑。

    从后殿追出来,帝辛已怒冲冲地过了中苑。子期大叫,“王兄,等等,等等我!”

    帝辛回头见是子期,“怎么,你也要帮那个老匹夫?”

    子期一路狂奔,跑到跟前,喘着粗气说道:“王兄,我帮他做什么?你难道忘了?忘了父王临终的话?”

    帝辛一愣,一拍大腿,转身就往回跑。

    子期紧紧地跟在身后,跑到后殿门,帝辛才放慢脚步,稳步走到殿上。还没等坐下,殿外禁卫走进殿门,“回大王,梅伯已被醢杀,请大王验刑!”

    帝辛一屁股坐在席上,子期脑袋翁了一声,脚步沉重地走回班中,与箕子相视,无奈地摇摇头。

    帝辛坐下稳了稳心神,“俗话说,君臣有别。他只知臣不受辱,难道君可受辱?欺君同谋逆何异?今日之事,以儆效尤。看在梅伯追随先王多年,令其长子袭伯爵位,抚恤钱贝五百朋贝,帛十匹,即刻着内府送往梅伯国。”

    “散了吧!”

    涂昌一甩拂尘,“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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