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索桥,是一片呈斜坡状的巨大丘陵。与其说是丘陵,不如称之为平原更为恰当,坡度极小,宽广到几乎一眼望不到边。

    架设索桥的这一条河流,被当地苗民称为噶措河,而这方平原,实则是被噶措河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后的中间湿地,只不过这座天然粮仓地势高到能与融天岭参差交错而已。

    正值深秋,田中晚稻已现金黄,想来要不了几天就能收割,远远的地方,是一片被篱笆围绕的帐篷,披红挂绿,极具蕃藏特色,只不过靠山羊肉马奶酒度日的藏民怎的也开始学会了早稻与晚稻的培育。

    索桥旁边,有一块硕大的石头,绕过石头,能够看见背后刻有藏文,陈铜雀大体会说吐蕃话,但不怎么会写,有些求助的看向嘉木辛戚。

    嘉木辛戚眼观鼻鼻观心,只要陈铜雀不答应他的条件,他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陈铜雀也只是盯着他,脸皮厚到令人发指,似乎要盯得他不好意思为止。

    曲凤来盯着石头上的铭文,轻声念出一串晦涩拗口的文字,陈铜雀兴奋的看向曲凤来说道:“你认识吐蕃文字?”

    曲凤来翻了个白眼,说道:“在边境上待了十多年,吐蕃文比蜀文还要看的多,哪里像你们腹地贵胄,对敌人一无所知,却天天在朝堂上叫嚣着要打到布达拉宫去?”

    陈铜雀没有理会她的嘲讽,扭头朝嘉木辛戚说道:“看来大师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嘉木辛戚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搭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转身朝那一大片帐篷行去。

    陈铜雀暗暗记下这些文字,与嘉木辛戚并肩而行。

    一路上,不少藏民打扮的农夫见到嘉木辛戚后都是点头致意,老喇嘛也没有什么架子,遇上的人也都能闲聊上几句,大都是张家长李家短的废话,大体上能够感受到这片土地上的其乐融融。

    帐篷外面,有一条分叉的小路,路口有一株并不茂密的大树,深秋已至,树叶枯黄,纷纷扬扬,也没有人去刻意打扫落叶,鸡鸣犬吠交错,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至极的汉家村落,宁静安详。

    嘉木辛戚吩咐藏央智带着二十多名亲卫退下,孤身一人带着陈铜雀前往那条小路,曲功成因为身负重伤,也就在曲凤来的搀扶下慢慢走向帐篷,白子敬嘴唇发白,钱小米也就背着他跟着曲家兄妹走向帐篷区,原本孙阡陌也要扶着唐诗跟过去,妩媚天成此刻却脸颊之上刀壑纵横的她却执拗的踏上那条小路,仿佛在她心中陈铜雀的安全要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很多。

    黄莺握了握陈铜雀的手,示意自己可以陪着他,但陈铜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听话。”

    吕栋梁背着已经死绝的百里云汉,一同前行。

    沿着崎岖却平坦的小路,几人走到了一汪湖水旁边,湖水清澈,依稀可见水底游鱼,水草丰美,有几头水牛蜷缩在湖畔,口中不停的咀嚼,回味着水草的丰美。

    不闻刀兵,不见算计。只是不知这汪湖水是否如同蝴蝶泉那般神奇,能够洗涤身上的罪孽。

    湖水面积不大,放在其它地方可能也就只能称为一个大点的鱼塘,但在这一片平原上,已是顶天那么大了,但胜在一直有活水注入,让它没有一起淤泥的腐臭味,反而尽是水草清香。

    嘉木辛戚拍了拍陈铜雀的肩膀,说道:“现在时间紧迫,所以只能给殿下半天的时间,事成之后殿下随时想来这片草原我随时欢迎,若是殿下公务繁忙,每年清明七月,我都会安排人替殿下烧纸焚香。”

    陈铜雀点了点头,吩咐孙阡陌等人先行离开,孙阡陌吕栋梁二人倒没说话,倒是唐诗执拗的留在原地,眼神戚戚的看着陈铜雀。孙阡陌还想拉走唐诗,但被唐诗一个眼神盯的进退两难,陈铜雀心情不佳,也就没有理会唐诗的小孩脾气,挥退了其余人。

    唐诗靠坐在一块石头上,安安静静,盯着陈铜雀忙前忙后,陈铜雀也不理她,按部就班,不慌不忙的为老人修建坟茔。

    当月牙升起,日头西垂时,陈铜雀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又用手掌将那块三尺来高的墓碑朝下按了按,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是不是只剩这么一件干净袍子了。

    唐诗神情古井无波,碎碎念道:“我着实想知道殿下的母亲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是倾国倾城还是智慧通天,一个乡野村妇,竟然让蜀王始终念念不忘,竟然让一干江湖高人俯首帖耳,同为女人,我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陈铜雀回忆起已经过世或者说离开了他的母亲时,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丝温暖,说道:“越是居庙堂之高,就越是难以感受到真心相待;越是处江湖之远,就越是珍惜那份不争名利的平常心。小时候常听她说将心比心,便是佛心,大抵应该就是这个道理了吧!”

    “呵!”唐诗用鼻孔哼出一声冷笑,说道:“那殿下可没有令堂的佛心。都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又立地,不可如妇人般斤斤计较精于算计,可为啥到了殿下这里就翻了个个儿?”

    陈铜雀一阵头大,这话若是从敌人口中说出,他完全能够嗤之以鼻不予理会,心情不好实力又够的情况下还可以仗着武力教对方一些做人的道理,偏偏这话从一个为了救他让自己承受了凌迟之刑险些丧命的女人口中说出,纵他巧舌如簧也一时有些语塞,长长呼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道理都是道理,可真到了自己这里就没那么多道理讲了,我只不过是一个人人唾弃的私生子,皇宫里有大把的人想要我的命,也有大把人想要保住我的命,道理再大,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也就没那么多道理了。”

    “可笑。”唐诗挣扎着起身,由上朝下审视着陈铜雀,说道:“你的意思是你贵为巴蜀储君,反而是巴蜀之人想你死,吐蕃之人想你活?”

    陈铜雀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小时候生活清贫,记得那时候总羡慕那些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总觉得他们要什么有什么,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有烦心事。后来长大了些,就渐渐知道了他们也有烦恼,兄弟之间为家产反目成仇,叔侄之间为了利益阳奉阴违,吃穿虽然不愁,但总得提防着自己被扫地出门。有句俗话不是说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时时刻刻绷着那根弦不敢丝毫放松,时间久了不崩溃也成了神经病,所以成大事者大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怪癖,不能怪他们,实在是多年的权利倾轧让他们不得不找一个东西来发泄。”

    唐诗面色一惊,有些讶异的试探问道:“有人想要取你而代之?”

    陈铜雀有些羡慕的看着唐诗,真不知道她是真单纯还是在装傻,接着道:“所以长大了后,我其实更加羡慕你们,青衣仗剑,行侠仗义,不用看谁脸色,不用想着迫害谁,也不用时刻提防谁,更无需修炼一张阴阳脸。”

    见唐诗没有说话,陈铜雀接着说道:“当初老和尚来我家,没有顶着什么光环,我年纪小,也就觉得他是哪个深山古庙里的老僧,饿慌了下山化斋而已,他教我习武,以竹枝为剑,小男孩嘛,都对这些东西有些异乎寻常的兴趣,还记得当时几乎是求着母亲让老和尚留下,母亲问了我几个问题,现在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一夜她房间里烛火通明,想来是一夜没有闭眼,然后老和尚就在我家住下,半年之后才飘然而去,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一次,长则月余,短则三两天,只是习武的新鲜劲一过,我便只想着偷懒,这时候原本反对我习武的母亲反而严厉起来,只要一偷懒,准会被她拿着竹枝打屁股。”

    陈铜雀背靠在刚刚竖起的墓碑上,仰头看着璀璨星空,神情伤感,接着说道:“后来母亲突兀的吊死在房梁之上,面容狰狞,我被吓得恨不能将身子挤进墙壁中,后来老和尚告诉了我一些东西,带着我走遍了巴蜀,从他口中知道了母亲是因何而死,也就很难再心存善念了。”

    唐诗紧紧抿着嘴唇,捂住嘴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那个陈铜雀口中心存佛心,让众多英雄豪杰都为之俯首帖耳、让蜀王刘秀都念念不忘的女人竟然死的如此卑微而突然,她颤抖着声音问道:“那令堂到底因何自尽?”

    “自尽?”陈铜雀苦笑一声,将头靠在墓碑上,喃喃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为了自己的宏图霸业,想要铲除的又何止我陈铜雀一人而已?”

    唐诗轻声问道:“殿下是否知晓了害死她的真凶是谁?”

    陈铜雀露出一张凄苦的笑脸,摇了摇头,说道:“老和尚给我看了几副画,让我死也不要忘记,待某日成了九五之尊,我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唐诗感同身受的低下头,脸上的疤痕也月光之下显得有些狰狞,她拎起白纱惟帽,带在头上,将那些疤痕遮盖住,说道:“佛心仁慈,却也有怒目之相;人非圣贤,岂不容血仇之心。”

    皎月高悬,夜色清凉。

    耳畔依稀可闻河水奔流之声,天色暗淡,天边唯余一缕清晖。

    风声抚过湖面,淡淡绫波。

    巴蜀丞相诸葛洞烛一手建立起来原本是用以维护地下势力的'熊猫',在这个晚上,有一个女人将右手放在靠近心脏的位置,这支只效忠巴蜀皇室却只听命于诸葛洞烛一人的地下势力,出现了第一个心甘情愿为陈铜雀一人卖命的女子。

    佛心?

    唐诗从来都不信这个世界真的存在什么好人有好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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