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画板前,让陆方青有种两世为人的感觉,拿起画笔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在剧烈地颤抖着,它这个进修很兴奋,仿佛等这一刻已经很久很久了。

    陆方青的心,很快便平静了下来,静得不染外物,静得有如幽谷,可是也静得让人心痛,就是这样的陆方青,让礼荨菱为他心痛,整整两世。

    这幅画里,河、树、花、草,都已经画好了,都是那样的生动逼真,在那画中的小河边上,一道身影在奔跑着,那道身影只有轮廓而已,还未完成,但是从轮廓上已经可以看得出来,那幅画中的人便是礼荨菱,然而画中的礼荨菱很快乐,无忧无虑,而这一刻的礼荨菱却是蕴满了悲伤,还有忧愁,即将不久于人世。

    陆方青站在画前,平心静气,而礼荨菱虽然面色淡然,眉目低垂,可是她的心中却是越来越急切,一直在喊道:“先生,快点儿画!再快点儿!我的时间已经快走完了!”

    只是她的急切,最终只能深深地隐藏起来,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

    陆方青终于动笔了,他站在画板前,面向着礼荨菱,他只能就着礼荨菱此时的身影,去完成这幅画,因为当初画这幅画的时候,礼荨菱是快乐无忧的,可是现在的礼荨菱却是充满了悲伤,让人心疼,在这样的礼荨菱面前,陆方青画不出她当初那快乐无忧的模样,因此也让这一幅原本欢快的画,染上了浓郁的悲伤。

    一笔,一划,勾勒出了少女曼妙的身姿,玲珑的曲线,在河边追逐,明明是充满了活力和诱惑力,可是那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却是离别的殇,画中的礼荨菱渐渐成型,可是却与原本的轮廓不一样了,这个礼荨菱并没有在河边奔跑,而是静静地站在河边,然后望着流淌的河流出神,神色间的忧愁与别意,让人心伤。

    陆方青画得越来越快,但也画得越来越专注,他从来不曾想到,原来画礼荨菱可以让他画得这么顺畅,甚至让他隐隐地,心有些欢快起来,就好像是陆上的鱼在快干死的时候找到了水源,一跃而入,就好像生长于干旱已久之地的树木,突然间迎来了雨露,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寻找已久的东西,在这瞬间有了眉目。

    寻找已久的东西……

    陆方青的手突然颤了一下,一点浅墨渐在了画上,在画中的礼荨菱所站的土地上,那颜色顿时一深,却似是画龙点睛,让这幅画多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看了一眼床头上渐显疲惫的礼荨菱,她还在定定地看着自己作画,陆方青深吸一口气,再次画了下去,压下心头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让自己静下心来画完最后的几笔,可是越画那种感觉越是强烈,越画那种感觉愈是压之不住,随时要喷涌而出,强烈的悲伤涌了出来,陆方青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了,有温温的液体流了下来,滑过他的脸庞,一点一点地滴落在地面上,有清脆的“啪”响,很轻,却震耳欲聋。

    陆方青转头,看向了床头的礼荨菱,却是发现她已经更加虚弱了,她的头轻轻地枕在床头的扶把上,脖子好像完全无力了一样,身子看起来也是软塌塌的,陆方青下意识里便要走过去,可是脚底下却像是灌了铅一样,竟然动弹不得,他隐隐间已经明白了一切,手中的画笔却是一动不动,明明画已经画完了,可是他却收不住笔,似乎如果自己收笔了,那么画中出现的那个人,现实中陪伴着自己的那个人,自己一直寻找着的那道灵,便都会彻底地消失不见。

    陆方青惊慌了,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惊慌。

    礼荨菱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她已经支持不下去了,这一世的时间,终于也用完了,她是否也与她的先生,拉近了距离了呢?

    自己就要离去了,可是看着他以后将要一直这样孤独下去,身边永远没有一个人陪伴左右,这让礼荨菱不由得更加心痛了,自己当初为什么就痴心妄想,想要化作一个人呢?如果自己老老实实做一尾鲤,会不会当初的灾难就不会发生,会不会它就不会那样消逝,会不会它现在依然还陪伴在陆方青的左右,会不会这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就不会那么的孤单?

    好多好多的会不会,最终只能让人流泪,这世间没有太多的会不会,所以现实才会这么的令人心碎。

    拼着最后的气力,礼荨菱轻轻地唤了一声:“先生……”

    陆方青有些机械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礼荨菱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若有来世,我会想只做一尾鲤的。”

    不会再妄想着化作一个人了,不会再妄想着长伴你的左右了,只要安安分分地做一尾鲤,被你画入画中,看着你作画,这样就足够了,只要能够不离开你。

    太多太多的话,礼荨菱说不出来了,她闭上了眼睛,眼角淌下一滴泪水,她的生命在这一刻,彻底地消散了。

    陆方青颤抖了一下,手中的画笔握不住,顿时滑落了下来,掉落在地上,荡开了几点墨迹,他嘴唇不断颤抖着,话到嘴边,怎么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呢?

    胸腔里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完全压制不住,完全涌现出来,陆方青无处发泄,只是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陆方青的笑声,使得并没有走远的礼秀锋和陈淑瑶慌忙推门而入,陈淑瑶第一反应便是冲到了礼荨菱的面前,然后确认了什么,顿时哭喊了出来,悲恸欲绝,而礼秀锋下意识里看向了陆方青,发现他一直在笑,只是他脸上的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流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多,都要急。

    陆方青只是笑,却不说话,他走出了礼荨菱的房间,只留下了那一幅留在画板上的画。

    画中的礼荨菱,站在那条河边上,怔怔地望着河水出神,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别离之意,但她的双眼看向河水之中,却是带着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憧憬,仿佛隐隐在预示着什么。

    看到那幅画的瞬间,礼秀锋只觉得他的女儿还在面前,对着自己浅笑低语,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尽是离别意,她还在,却要走了。

    陆方青并没有离开礼府,直到礼荨菱的丧事办完,他的心却已经完全空洞了,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只是少了什么,他却想不清楚,弄不明白,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连思索都不会了,无思无想,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礼秀锋和陈淑瑶夫妇二人亲自收拾礼荨菱的房间,并没有交给其他人打理,他们将礼荨菱的房间整理好,却是发现了其中一些东西,是一卷手稿,礼秀锋翻看了一下,却是将那手稿交给了陆方青。

    陆方青一看,那手稿正是纪侠如最后写的故事,他也看过,名字就叫《画鲤》。

    这个故事写的是自己,不过纪侠如在中间却改写了一下过程,那个画师在封笔的最后还是画了一幅画,然后他找到了一直以来寻找着的那道灵,那是纪侠如的期望,只是这期房如今……

    陆方青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喃喃道:“侠如啊,还是被你说中了啊,只是可惜,我又失去她了啊。”

    陆方青终于还是翻开了那手稿,把那故事又给看了一遍,就好像在翻看着自己过去十七年里的追逐与探寻,看着看着,他的眼眶渐渐湿润着。

    翻到最后一页时,陆方青突然怔住了,在故事最后一页的一片空白里,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是礼荨菱写的。

    “祁连山上黑河水,旧木屋里小池塘,扬州城外春风度,雅院幽深断离肠。”

    前两句,说的是小离,后两句,说的则是礼荨菱自己,两世相伴,均是短暂,而在最后,还有一行小字,低低细细地书画着五个字:“先生,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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