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鲁王面上满写的阴戾,与他一身隆重的华服全然不相衬,陈海不禁有些不安,他额上两侧细汗满布、顺流直下,好在屋内不明,将他的紧张掩饰了几分——事到如今已容不得他丝毫退却,陈海硬着头皮道:

    “小人是受了老鲁王恩惠、今已离职的宫中侍卫陈海,恭请新鲁王殿下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掌大位!”

    他说得恳切,可他内心没他表现的这般笃定,陈海捉摸着该怎么完成任务、说服鲁王反逆,鲁王却不给他机会。

    “来人,把这厮给我拖出去,乱棍打出!”但看鲁王拂袖大怒,直打了个陈海措手不及,他堪堪反应过来,左右胳臂便被进屋的甲兵牢牢拉住,往屋外拖。

    变脸变得毫无预兆啊,莫不在试探他——陈海自嘲道,暗暗啐了声。他在此时当然没法不害怕、不紧张,但越到这时就越得“坚持己见”“述说忠心”,抓住貌似稻草般的希望。

    “殿下,殿下,相信小人啊,殿下!小人会望气,鲁王府云气异于常处,殿下是能够成为那样至高无上的存在的啊!”

    陈海使劲挣扎,尽量拖慢左右甲兵拉他出去的速度,同时犟着脖子、红着脸嚎道,待他好不容易几句话吼完,人也被拖到将离屋的边缘,而鲁王全程侧着身、并无看向他处。

    陈海在赌,但怕是赌输了,他输了不怕,只不知道如何劝服鲁王——既选定了鲁王,主上的计划肯定是要从鲁王身上执行下去。

    好在终在他要被拖下去的时候,有人及时大喊了声:“停。”喊话的是鲁王,他话声落,左右甲兵立即停止拖曳,陈海有些不可置信,突生出股劫后余生的喜悦,然更多的,是鲁王最后制住了兵士,说明心底动摇了,他就有了劝服的把握——陈海双眸刹那一眯,瞳孔里一闪而过不可言状的神采来。

    “你们都下去吧,把门拉上。”鲁王挥手吩咐。

    甲兵依令行,随着两扇朱红房门的闭合,屋子里便又昏黑了几分,陈海在甲兵放开他时即立刻匍匐跪地,往前趴了几步,表现得惶惶恐恐,但屋子里昏黑的他连鲁王身上华丽的衣裳都有些看不清。

    “你会望云气。”鲁王坐回他原先的位上,把玩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貌似不经意问。

    陈海听后微愣——与他料想的稍有不同,须臾反应过来忙道:“小人的母亲曾教过小人,故小人略知一二。”

    陈海说得略几分战兢,稍稍抬眼瞥看鲁王即又低下头道:“龙起生云,虎啸生风,即所谓云龙风虎,小人观鲁王府周云成龙虎、有五采,此天子之相也。”听陈海话音似颤,又似强自镇定,二者把握的恰到好处。

    鲁王轻飘飘瞟了他眼,并未在此话题上继续下去,他端直了身,两腿分开得各自挨到椅的两边:“你小子倒胆大包天,”鲁王道,

    “如此诛心之论,当灭九族。竟还想叫本王谋逆,本王焉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本王到底是该把你扭送给朝廷还是当从未见过你,你自己选。”

    “小人哪条都不选。”陈海拱手沉着道,眼底闪烁有阴谋的光,“今上自登基起便多胡作非为,而今更是擅自离京、数月不归,置江山社稷不顾。

    大齐传之五代、业已百年,而今边疆外族虎视眈眈,内部亦不安定,难道就坐视江山毁在这样一个纨绔子手上?小人身为泱泱齐民中一员,心忧我大齐,而殿下身为宗室一员,更是该担负兴起江山的重任!

    殿下难道愿在这不富饶、少开化的萦汾二郡偏安一隅、缩居一辈子不得出?今上不把江山当回事,难道还不能让有德者居之,难道这天下就该毁在他手上不成?况今上那日藩王宴,对诸王怕已生了削藩的心,一句话便增抽至百分之十,下一步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当殿下提出异议,今上对殿下……毫不留情面,今上不讲宗族血脉亲情,殿下难道还顾忌这些!”

    看陈海话至末了猛然抬起头,不惧得对上鲁王项翊颢双眼,声声所呼,真表现如血泪所泣。

    鲁王项翊颢深为那双眼所撼,心神皆刹那惘然,然陈海的话,尤其是他最后提到的藩王宴,深深刺痛了鲁王,令其恼羞成怒,

    “大胆!”项翊颢突拍案奋起,勃然呵斥,“好大的胆子,竟敢挑唆今上与本王!我项姓皇室焉容你一小民置喙?何人容你这样大逆不道,你当你是谁!”

    哈——陈海只顾说得痛快,他好像真把自己代入了那个角色,于是忘乎所以、口不择言,猛然惊醒过来,心下大骇,忙头重重扣地,补救道:

    “小人、小人说错了话,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小人说不说而、而改变。小人感念老鲁王殿下,所以一心想效忠新殿下,”道陈海因过度紧张都舌头打结了,但仍不失时宜的表忠心,

    “希望,希望殿下成为、成为世人传颂的明君,一手,一手创造出个海内生平的盛世才好!”

    陈海的身子哆的厉害,他话说完,匐在地上规规矩矩,项翊颢俯视他良久,陈海都能感到一道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但目光的主人一语不发、不表态——叫陈海有些慌,这是赌命的事,他止不住自己的冷汗放肆得流。

    “钟伯。”终于目光的主人发话了,陈海于是更弦绷紧,耳朵放尖,时时刻刻迎接着下文。

    但听木门戛然而开,跟着是几声脚步,伴着陈海前不久听过的声音,

    “老奴在。”来人是钟管家。

    “把他带下去,找间客房,好好安顿。”鲁王项翊颢几分冰冷得吩咐。

    陈海不禁暂松了口气——仅管他知道自己怕是暂被囚禁了,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吗?

    ……

    片刻之后,将陈海安顿好后的管家钟临回来复命。

    “殿下。”他躬身道。

    “命人暗地将他看好,他在府内也好,去府外也好,时时刻刻都得有我们的人监察,有什么事立刻来报。”项翊颢背对他,后侧过半个脑袋看他道。

    “是,老奴遵命。”

    “另外,”项翊颢转又左手背在腰后,右手别过竖起,伸出跟手指续令,“派人去京师探探消息,看皇帝是否坐镇京师,要绝对可靠的人,两件事都要隐秘进行,有消息直接报告本王。”

    “老奴这就去安排。”钟临不紧不慢道。

    项翊颢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下去。钟临遂出了屋,又贴心将房门合上。合上刹那,项翊颢闭了眼——谋逆?呵。

    项翊颢暗暗冷笑,嘴角不自觉勾起——老实说,陈海的话打动了他,尤是今上早起了削藩的心,更是让他觉得有理,他堂堂鲁王,焉能束手待毙?若皇帝不在,他觉得自己可以抓住这个机会一试,毕竟富贵险中来,同姓“项”,皇帝的宝座他怎么就不能尝尝?

    道项翊颢刚食用了延年益寿膏,觉得自己全然没什么可畏惧的,浑身充满干劲,胸腔中堵的很,有什么都想为之一试的胆气!

    但谋逆可不是一头兴的事,项翊颢还保持着点清醒。他暗暗思索——宫中御林卫两千,近京营和卫京营各五千人,加起来便是一万两千人,他手下不过五千私兵,况诸王不奉诏不得入京,谋逆谈何容易?倘若诸王得到消息,再进京给他使绊那便更不麻烦,不若,不若…罢了,这是关乎全府身家性命的事,不能轻下决断。

    ……

    萦汾二郡和桑城各处东西,位于大齐两端,相距遥远,身在桑城的项天择怎么也想不到东之彼岸有一场针对他的阴谋怕正悄然展开,他毫无警觉——因前次并没遇到,甚至鲁王前次都未出兵参加反叛。

    项天择哪能想到事情早已改变,原定还要几年的谋反怕提前进行。他目前只高兴于十四万两悉数到位,军费修缮费等各种开销一应俱全,对东方颖——这个大大的恩人,项天择也放松警惕了不少,更生起几分感激,后者在他的副使府要来便来、要走就走,项天择并不多干涉,好在东方颖狡黠归狡黠,但知规矩的很,和她相处越深,项天择反是越发欣赏起其人来。

    而项天择寄回去的密信也有了回音,朝廷拨款暂一时未到位,箐晗估摸是怕他这个皇帝受了委屈,模仿他的笔迹加上另刻的国玺盖印,特意八百里加急,着人来正使府宣旨来。

    于是又十余日后,宣旨的特使登门,他手奉贴金轴专赐三品的圣旨——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织品,祥云瑞鹤,富丽堂皇,两端则是翻飞的银色巨龙,皇家所用的一切物什莫不都彰显着皇家的赫赫威严。

    “柴仕优接圣旨!”但看传旨的特使昂首挺胸、颇为神气,声音嘹亮略显尖细。他为圣旨而来,没有任何人敢阻拦,沿路跪成一片,有机灵的仆役听到风声赶忙去后堂通知柴仕优,

    “大,大人。”那仆役一路疾跑,到时面红耳赤,又因紧张说话都不利索了。

    “何事如此慌张。”柴仕优正处理政务,乍有人打扰,他顿生几分不悦。

    “有,有圣旨!”那仆役手指哆嗦得指着外面。

    柴仕优还未意识过来,皱眉道:“什么?”

    “有圣旨,有人传圣旨给大人!”

    仆役重复了遍,柴仕优又愣了几愣,而后“噌”起身离座,迅如弹簧,撩起下裳,喝怒了声“不早说!”便来不及想什么、准备什么,忙去迎接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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