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诀道:“慢慢查吧。若真是有猫腻,总会留下马脚。世上没有毫无破绽的犯罪。”

    戴长玉听出这句话中暗藏的意思,略有吃惊的压低声音:“殿下这是在怀疑,这里面……有问题?”

    杨子诀晃了晃茶杯,压下沉浮的茶渣:“不,我没有怀疑什么。只不过你堂审时,最后的那个问题,霍元献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罢了……”

    戴长玉放下账本:“对了,关于为何不将盐运的情况上报朝廷。霍将军没有当众解释。不知他跟殿下您……说了什么?”

    戴长玉是杨子诀的心腹,所以杨子诀并未隐瞒:“其实江州早在三个月前,就如实上报了盐运短缺的情况,也就是我们在金陵看见的那些卷宗。但里面没有特意提及东扬州。因为若真要追究起江州供盐短缺的根源,就得涉及一方亲王。霍元献不可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贸然向一位远在千里之外的亲王问责。所以在袭船案前,这些卷宗并没有引得朝廷重视。”

    戴长玉暗道:“说起来,前几个月时,正是皇上外派官员,调查地方圈地情况的时候……”

    “不错,父皇那时关注的重心,应该都在叛王身上。据我所知,为了稳定局势,其他州郡的事,都暂且往后了压。所以……从这方面讲,朝廷的缓兵之计,也是催化江州袭船案发生的诱因之一。”杨子诀道:“但这些话,事关朝廷威严。霍元献不可能当众明说。所以,他此前也只提了前面两点。”

    戴长玉思索了片刻,才缓缓坐下来:“这个解释也合理。这样看来,此前咱们的所有疑问,竟然都得到了解答。这豫宁郡的账目也是做得滴水不漏的。这案子查了一通下来,竟跟徇私贪腐扯不上半点关系。”

    “若真没有,也是件好事。说明我朝的政治风气,还算清透。咱们回去如实向父皇请功就是。只是……霍元献最后那看似合理的解释,却反而让我有了些疑惑。”

    “殿下疑惑什么?”

    杨子诀沉思道:“为了避免开罪一方亲王,所以选择隐忍不发。这对于会审时度势的朝臣来说,没什么奇怪。但霍元献不同。他不仅是出身权贵的两州都督,更重要的是,他是武将!还记得当年他领兵拥护父皇入京时,那气冲霄汉的模样,到现在也仍能感受到。连父皇都说,霍元献是石头做的将军,性情刚毅。但此次江州之行,这位镇国大将军的言行中,却表现出内敛妥协之意。这似乎与我所想不同。”

    杨子诀心底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在旁人看来无懈可击的对话里,他却敏锐的捕捉到一丝异样。而他凭借的,仅仅是对方言谈中,表现出的性格特征。

    巡查官们在书桌上,查的是案。

    而杨子诀更多时候,是在酒桌上,看的是人。

    案子可能有虚有实,但性格却是几十年如一日,难以掩饰。

    杨子诀能看出,这位霍将军并不喜欢像朝堂上的臣子那样卖弄口舌。他更关注实事。在军队和地方治理上,给了他许多切实意见。

    但对于盐运……他仍然有所保留。

    戴长玉想着:“会不会在江州安逸惯了,把性子给磨没了?”

    杨子诀不置可否,只道:“罢了。兴许是我多心。其实,我倒希望霍元献是清白的。”

    戴长玉惊讶,并不隐晦的说:“殿下,霍将军可是太子的舅舅……替他邀功,他也不可能感恩。对您,是没有实际益处的。”

    杨子诀放下茶杯,他其实很清楚这个道理。血缘摆在那里,不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得到霍元献的支持。

    “我明白,我也没打算借机示好。”杨子诀道:“我只是觉得,像霍元献这样有能力领兵守城的将帅之才,我朝委实不多。若他涉案入狱,实在可惜。对我南朝,也是一种损失。这跟党争无关,跟国本有关。”

    杨子诀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位普通皇子。

    在内心深处,他从不否认自己想要登上那帝位。他希望像父皇一样,成为一代明君,开创他南朝的千秋伟业。

    而不是看着自家的天下,在那位平庸的大哥手上没落。

    所以他也尽力的在学习父皇的谋略,和他的眼界、心胸。

    他学习着从国家的高度去看待问题,而不仅仅局限于谁是谁的政敌。

    连一个臣子的才能都不肯承认,又何谈心怀天下呢。

    这一刻,戴长玉对这位年轻皇子,是敬服的。

    或许,让这位皇子成长起来,他真的可以夺嫡换天。就像当年的武皇帝一样。

    戴长玉心生感慨,当即揽袖跪道:“殿下海纳百川,不论您是封候、封王,下官都誓死追随与您。”

    杨子诀惊了一阵,伸手扶道:“戴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您是朝堂四品官,无需像我行跪拜大礼。快起来。”

    戴长玉知晓此举若是被人看到,就是大逆。

    因为他只是获封候位的皇子,连亲王都不算。只有太子才能享四品朝臣跪拜礼。

    戴长玉也知道轻重,进忠一跪之后,便也就起身了。

    但就在他起身时,胳膊肘一撞,将桌上的茶杯碰倒。

    杯中“哐当”一声,茶杯侧翻,将杯中剩余的茶水,顺势洒了出来。

    “诶!账本!”戴长玉没管自己身上溅上的茶水,抢先去抢了豫宁郡的公帐账本。

    “戴大人,没烫着吧?”杨子诀起身问。

    戴长玉先查看着手中的公帐,书面上淌了大片茶水。戴长玉一急,直接以衣袖去擦拭,迅速擦干表面的水迹。

    “这是重要东西,不能见水!”戴长玉一面自责,一面以袖子反复沾干。

    他小心擦了好半晌,再仔细来看,松了口气道:“好在捡得快,面上两页湿了。还没浸到里头。”

    杨子诀道:“没烫着人就好。”

    “这帐本可关系着不少人。怪我疏漏……哎,瞧这第一页,都有字迹晕开了。好在还能看清,我马上拿去晾一晾……”

    杨子诀一笑,没怪罪。他随意往那账本上看了一眼,摆平倒下的茶杯。正要唤人来收,他的手却又停下了。

    他就像忽然想到什么一样,盯着杯中的茶渣,端起闻了闻。

    茶盏中,一股清香从鼻端浸到肺腑。

    茶中藏百味,煮着煮着,水便旧了。但他的心,却越来越清晰。

    戴长玉吹着帐上的潮湿书页,正要往外走。

    却听身后,杨子诀忽然唤住了他:“戴大人,等等。”

    戴长玉转身,问道:“殿下?”

    却见杨子诀全神凝视着他手中的帐本,神情已陡然变了:“把那帐本拿来,我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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