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乱(新版) 作者:半袖红雪

    深院月斜人静

    深院月斜人静(一)

    却说太九直到子时左右方回到点翠阁,芳菲还留着一盏灯,坐在外间炕上做针线活等她。一听见门口有动静了,她急忙跳下来,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过去,一面急道:“小姐怎回来这么迟!我还当你不回来了呢!”

    说着便麻利地替她脱下大氅,见太九发梢沾着寒yy的露气,怕她着凉,又赶着去沏热茶。

    太九只当她已经睡了,这会看她忙上忙下像只小麻雀,不由笑道:“不用总顾着我,夜深了,去睡吧。我自己来就好。”

    芳菲见她神色淡淡的,又想起她近来总是满腹心事,不像从前还会和自己说点悄悄话,心中不由难受,咬着嘴唇低声道:“小姐什么事都不要我做,那点翠阁岂不是没有芳菲的立足之地了么?”

    太九哪里想到这丫头的小心思,不甚在意地说道:“怎么会没有?你呀,开开心心在这里过就行了。其他事情不用你c心。”说话间,她自己换好了衣服,又要去铺床。

    芳菲急道:“你什么都不要我做……反正……反正我没别人的本事能把你服侍好!你还不如现在就去找老爷,把我赶出姚府,反正我什么也做不好……!”

    说着就哭了起来。

    太九万万想不到她居然会说这种话,不由愣在那里,半天才低声道:“你怎么……平时都这样想吗?是我待你不够好?”

    芳菲垂泪道:“小姐待我当然是极好的……外人恐怕也想不到我一个小小下人能有这种福气。可是小姐你最近变了许多,什么话都不告诉我……明明看着是心里难受的,可又不说,只憋着,我问也问不出来……是我自己太没用,做事也做不好,也不能替你分担忧愁,还留着这种没用的人干什么。”

    太九叹了一声,慢慢倚在床头,坐了下去,半晌,才道:“我并没有什么难受的。何况……有些事只能自己拿主意,说出来也没用。芳菲,就算两个人关系再好,也总有一些事情不能共同分担的,你年纪还小,过几年或许才会明白这个道理。”

    芳菲抹去眼泪,还有些不服气,顿了半天,才道:“你就是不肯和我说……如果还是万景服侍你呢?你一定会和她商量吧!说来说去,还是嫌我孩子气,不配和你说正事。”

    太九一愣:“万景……?”她狐疑地看着芳菲,低声道:“怎么突然提起她?你见到她了?”

    芳菲犹豫了一下,便把上午遇到万景的事情说了,又道:“她要我告诉你,行事低调些,说老爷不喜欢太有想法的人……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小姐你已经这样了,比宣四小姐强了百倍不止,为什么老爷还不喜欢?你……是不是也因为老爷的事情心里不开心?”

    太九笑了笑:“不明白就不用想了。无愧于心就好,我们又岂能事事讨别人欢心,把马屁拍到点子上?”

    她对芳菲招了招手,待她过去,便抬手了她的头发,柔声道:“我从前竟不知你肚子里有这样多的想法,是我疏忽了,一直当你是孩子。万景她……或许比你成熟些,但与我绝无那么亲近,有些话,我可以毫不顾忌告诉你,却不能开口对她说一个字。芳菲,你是个好孩子,姚府里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你要明白,在我心里,只要你过得开心,没有烦恼,就算成天傻乎乎的,我也不在乎,我就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单纯幸福。所以……想让我高兴,就不要动不动想这想那,只要你在点翠阁等着我,就是最大的分担忧愁了。”

    芳菲忍不住伸手去抱她,只觉她怀里温暖馥郁,心中跟着酥软下来,低声叹道:“有时候……小姐让我觉得,像亲人一样……可能,姐姐就是这种感觉吧……”

    太九轻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其实,只要她这一句姐姐,再有更多的苦楚,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容易哄得芳菲出去睡了,太九也觉累得不行。她这一日真是耗尽了心力,一面要不着痕迹接近七皇子,一面要应付王妃。这种层面的游戏,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起的。

    然而身体和心理的疲惫,却无法让她安然入睡。方才芳菲把万景的话传给她,虽然她当时不说,不代表她现在不会想。

    芳菲说的没错,姚云狄实在太难讨好,究竟要怎么做,他才会稍微让她松口气?她高调了,便是逐出晴香楼;如今她低调讨好了,又暗中提防她,假借别人之口警告她……等等,假借别人之口?

    太九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似乎不是姚云狄一贯的作风。他这种站在顶端的人,又何须借别人的嘴来警告她?更何况,借的那个人是谁?是万景。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其中必然有深意,一种可能是姚云狄那里有什么事找她,另一种可能……就是万景有事找她。

    太九想了很久,也不明白究竟是哪种可能,但眼下七皇子那里的事情排在第一位,她没有更多的j力去烦姚府的事,只能先小心观察,见机行事了。

    这些心事一想起来,她就睡不着了,只觉心里烦乱的很,手心脚心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听着窗外的打更声,夜已然极深,她却毫无睡意,无奈之下只得坐起,点了一盏小油灯放在案上,把挂在架子上的衣服取下来——袖袋里还放着王妃给她的一本佛经,不知她这次有没有在里面写点什么。

    佛经是薄薄的一本,就着灯光一看,却是多心经。王妃上次问她是否看过佛经,她自己答了看过多心经,如今把这本给她,是什么意思呢?

    太九轻轻翻开封皮,却见里面朱砂笔圈圈点点,写了很多,字体娟秀,显然是女子风范。

    那【色既是空,空既是色】的后面,王妃批注道:【色既是空,尘世诸般色相利益也即为空,凡夫俗子追逐也为试炼,何错之有。若不知色,何以为空?佛门清修,倒不如入尘世一回,历经红尘九十九劫,始悟。】

    这位王妃,当真是一代奇女子,总有这许多古怪念头,说是奇巧别致,未免小窥了她,若给那卫道之君子看见,难免要扣上个大逆不道,妖孽作祟的帽子了。

    太九将那佛经从头看到尾,一会赞,一会皱眉思索,一会叹,一会又摇头不认同,不知不觉,夜色竟已淡去,窗外晨曦微露了。

    芳菲在外屋有了些动静,想必很快就要起身了。太九急忙把烛火吹灭,躺在床上装睡。

    心里思潮澎湃,想着她说的历经红尘九十九劫,始悟这样的话,忽然便也明白,大彻大悟,往往在大劫之后。世人修佛,只当清净无为便是慈悲,但不曾经历过,又怎能明白其中的深意,也难怪世上总有那半途而废的出家人,心猿意马的老尼姑。

    太九想着叹着赞着,终于也实在撑不住,慢慢睡着了。

    这几日过得还算风平浪静,姚云狄那里没什么动静,穆含真似乎有事在忙,常常不在府里,万景那里,太九又不想过问。这样安稳过了数日,太九直以为七皇子那天只是说笑的时候,他的请帖便送到了。

    芳菲好像得了宝,捧着请帖飞一般地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叫:“小姐!小姐!这回是殷王爷的请帖啊!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多王爷?”

    太九正在屋子里给吊兰浇水,听她这样嚷嚷,忍不住就要笑,打趣她:“还有更多呢,下回一字排开让你看。”

    芳菲自然知道她是说笑,啐了一下,便把请帖放在案上,接过她手里的水壶,道:“小姐还是忙正事去吧。这些chu重活,交给我才对。”

    太九晓得她喜欢做这些,便取了巾子擦手,将那请帖翻开来,上面果然写着恭请她某日去殷王府做客。

    上面的字方正有力,墨色几乎要透过纸背。看不出他这么个轻浮浪子,倒也写的一手阳刚好字。

    正在赏玩,那边芳菲浇完了水,便开始摩拳擦掌替她准备华服首饰了。太九想了想,道:“不用准备那么多,这个王爷……比较特殊,不可用常理待之。”

    芳菲这次学乖了,没和她辩,只问:“那小姐要怎么打扮?”

    太九沉吟半晌,忽而计上心头,对芳菲吩咐了两句,闲话不表。

    果然两日后殷王爷的马车到了姚府。与申王爷不同的是,没有那么震撼声势的长龙车马,门口就停了一辆油壁马车,半点奢华的气氛也没有,显然这位主人不希望在这等事上炫耀卖弄。

    青色小轿把太九送到门口,芳菲扶她上了马车,一面道:“小姐……我心里总是不踏实,觉着这次去好像有危险似的。你……一个人可千万要注意,也没个人在身边照应你……”

    太九笑了笑,低声道:“不用担心,我晚上便回来。记得给我留灯。”

    说着她上了车,车门一关,马车径自去了。

    其实芳菲说得对,这次去,确实有危险。无论如何,虽然王妃让她不能急,但她也不可能真的去那里喝茶赏花,半点事情不做。自古以来,勘察情报的人,脑袋随时都会掉,她能做的也只有小心再小心,端看七皇子舍不舍得砍下她这颗千娇百媚的脑袋了。

    太九抬手抓住一g辫梢,放在手里把玩。

    她今日的装扮也是个赌注,成了便成,不成,只怕人家觉得她上不了台面,也不用心了。

    她好像已经渐渐习惯这种事情了。刚开始的生涩紧张一旦褪去,便会发现,这些人都是姚云狄,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掌管着他们这些小蚂蚁生杀大权的人物。讨好他们,也和讨好姚云狄一样,过度展示j明只会成为第二个兰双,但也不能成为蠢货,这个度是很重要的。

    好在姚府的孩子,天生知道怎么讨好人,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马车走了很久,太九在里面先是满腹心事,后来又紧张,一直到现在几乎要睡着,殷王府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有。

    太九隐约听见外面有流水的声音,忍不住揭开窗帘一看,却见外面绿意葱葱,哪里还是市集,分明是荒郊野外!马车正在过桥,桥下流水湍急,周围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心中忽然起了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轻呼道:“这是往殷王府的方向吗?”

    马车前坐着王妃派来照应她的侍女娇莲,她回头,也是一脸茫然的神色,道:“似乎……不像。殷王府是在城西铁枣胡同……这里,分明是郊外……”

    太九忍不住高声道:“车夫!车夫!你这是把车往哪里赶?”

    车夫坐在前头赶车,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到脸。问他他也不答,只是挥着鞭子继续赶车。

    太九急了,连声问三四遍他还是不理,她干脆一脚把车门踹开,怒道:“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下去!说到做到!”

    那人终于把马一勒,马车停了下来。太九飞快跳下去,先四周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这才走到马头,森然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竟然借着殷王爷的名头拐带民女,好大的胆子!”

    那个车夫听说,忽然发出一阵笑声,太九和娇莲惊奇地看着他把毡帽一丢,露出那张熟悉的清俊脸庞——车夫居然就是殷王爷!

    殷王爷跳下来,歪着脑袋笑道:“哎呀,美人好大的脾气,我可不敢唐突了。怎样,我马车驾的不错吧?车夫扮得像不像真的?”

    太九哭笑不得,只觉此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好好一个尊贵的王爷,谁能想到他居然会扮作车夫?她又不好责备,只得撅嘴道:“王爷真是好兴致!你开心了,却把我俩吓死!”

    美人轻嗔薄怒,自然别有一番风情。殷王爷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抓她的手,道:“不过开个小玩笑,太九莫怪。吓着你了,本王给你赔不是,你爱怎样惩罚我都行。”

    太九见他此等情状,便丢了个妩媚的白眼过去,将手一抽。好在旁边的娇莲到底是跟着王妃的,见过大场面,立即知趣地过来扶住她,把两人隔了开来。

    太九四周看了看,这里显然是荒郊野外,没有人烟,纵然风景清丽,但一个真正的王爷在旁边,又没个护卫,委实不适合呆久,不由轻道:“王爷,走了好一会,你也渴了吧?不如我们赶紧驾车回去吧?”

    殷王爷笑吟吟地说道:“不必回去,谁规定王爷只能有一座王府?我有个别院在这附近,你放心,周围都有守卫看守,不会有别人闯进来的。”

    太九听说,心中便是一松,但想到他不带自己去王府,却来什么别院,显然还是怀着戒心,越发觉得棘手了。

    她见殷王爷显然不急着回别院,自己也不好再说,只得和娇莲两个人去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这会快中午了,阳光直s下来,有些燥热。娇莲便把帕子放水里浸透拧干,给太九擦脸。太九只觉口干,便自己去河边用手捧着水来喝,才喝了两口,就见旁边蹲着一个人,盯着自己看。

    太九微微一笑,柔声道:“王爷也想喝水么?”

    殷王爷捉住她一g长辫子,不答她的问题,却低声道:“我还当你会做十足的打扮呢。怎么就绑了两g辫子?像个野丫头。”

    太九听他话语里并无任何责备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皱眉道:“我其实顶不喜欢那样的打扮,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是这样最舒服……我是觉得,王爷你必然不会像姐姐他们那样苛责我,所以大着胆子这样过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殷王爷还是笑,把她的辫子在手上缠了几道,太九被拉得凑过去,忍不住低叫:“会痛……”

    他低声道:“我呀,也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你这样的打扮,正合了我的心意了。”

    太九把辫子抽回来,撅嘴道:“还当王爷要怪罪我呢!拉的人家头皮疼。说起来,王爷该把我的明珠发饰还给我才是,我可喜欢它了,舍不得送人。”

    殷王爷笑着躺倒在河岸上,拔了一g草含在嘴里,咕哝道:“等我玩够了,回别院再找给你。”

    太九满脸不依,娇声道:“是你从我头发上拽下来的,今天你又吓到我了,就罚你……罚你亲手替我戴回去。”

    他只是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他似乎有些不同。太九本以为以他的急色x子,见到她就忍不住要扑上来,谁知他却像个孩子,开开心心地在野外玩水拔草,她更像个玩伴,而不是女人。

    这个人……不简单。

    太九忽然明白为什么以申王爷这样的才智,会对七皇子这么忌讳。保不准他之前全部是做戏,这会面前没有利益冲突的要人,又或许是想赢得她的好感,便不再做戏了。

    奇怪,如果他当真这么聪明,应当能看出来她是申王爷派过来的眼线,为什么又要接近她呢?

    她正想得入神,身边殷王爷忽然低声道:“太九。”

    她吃了一惊,急忙低头,却见他盯着自己看,眼神若有所思。太九心头忽然一乱:他不会是打算点明这一切吧?那之前做的,岂不都是白费了?

    殷王爷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捂着肚子,叹道:“太九,我饿了。你呢?”

    她惊疑不定,只得跟着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也饿了。不过我带了一些小点心,王爷想尝尝吗?”

    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裹着一些果脯栗子糕之类的点心。殷王爷看了一眼,皱眉道:“甜腻腻的,谁爱吃这个!”

    他坐了起来,伸个懒腰,道:“这会去别院还得有半个时辰的路,太远啦。不如我打点野味过来烤,让你们也尝个鲜!”

    他走到马车那里,把车里的坐垫一掀,太九才发现下面居然藏着暗格,他从里面取出一张弓,几g矢羽箭,远远地对着她挥手,孩子气地笑道:“太九!太九来看我猎山野兔!”

    太九只好点了点头,带着娇莲陪他一起去林子里。

    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做王爷的都是这般娇生惯养。这打猎一路上崴了多少下,衣服被刮了多少下,认错猎物多少次,也不必说了,搞到后来,快一个时辰过去,好容易打到一个野兔,三人都已经浑身泥汗,狼狈不堪了。

    殷王爷提着那野兔,虽然狼狈,看上去倒颇为趾高气昂,只叫:“看!看我打到的!多肥的野兔!”

    两个女子也只有赔笑称赞,心里只怕已经把这个无能王爷骂的狗血淋头了。

    当下娇莲提着野兔去河水边剥皮去内脏,太九捡了一些树枝胡乱堆在一起,生火也是手忙脚乱。终于把野兔收拾好放上去烤了,又是烤的一边生一边焦。

    不过好在三人在野外烤r的经历都不足,觉得新鲜有趣,纵然兔r吃起来又苦又硬,却也吃了个j光。吃完之后又洗了手脸,大约是共同的“患难”经历作祟,太九觉得这个王爷也不像先前那么不可接近,心怀叵测,就连娇莲都放松了神情,偶尔和他说两句话,笑语嫣嫣。

    吃饱喝足,便是驾着马车去别院的时候了。上车前,殷王爷忽然捉住太九的手,低声道:“太九,以后多陪我出来这样玩,好不好?”

    她有些吃惊,默然看着他。

    殷王爷低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就当……我不是王爷,你不是姚太九。我们只是普通男女,暂时忘记所有的,好不好?”

    太九一时呆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殷王爷的别院建在半山腰,通体用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远远望去,有一种庄严不可亲近的味道。

    后来太九才知道,这附近的整片山头,都有守卫重重把关,莫说是陌生人,就连一只兔子,想跑出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别院里有些冷清,不比申王府繁华热闹,倒也别有一番清雅。

    殷王爷引着太九她们绕过大厅,过了园中园,后面豁然开朗,却是一排数座木头搭起来的房子,下面架空了防潮,上面都是纸窗木拉门,甚是古朴。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木材特有的清香,看样子这搭房子的木头也不是寻常货色,有特异的香气,能防蚊虫老鼠。

    殷王爷见她二人盯着看,不由笑道:“我中土的建筑一向富丽堂皇,只是看多了难免求个别致。所以别院我请了东洋扶桑那里的工匠,把几个厢房建成了他们那里的风格。如何?第一次见到么?”

    太九知道皇家的人一向奢侈,自己要露出过度的惊艳只会让人笑话浅薄,于是只淡淡说道:“是第一次见,挺新奇的。”

    殷王爷踩着木台阶上了回廊,鞋底印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刚停在一扇门前,那门便被人拉开了,里面躬身站着两个穿青色袍子的侍女,齐声道:“恭迎王爷。”

    他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有客到,去端茶……要上次我带回来的那听白毫,用去年我留下的梅上雪水泡。”

    一个青袍侍女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王爷,去年的梅上雪水,前些日子已被楚姑娘用完了……”

    殷王爷一呆,皱眉道:“她也真会捡好的用!去,那就换地窖存的后山泉水。”

    那侍女更为难,蚊呐一般,道:“后山泉水……前几天楚姑娘说留着也是浪费,便叫人烧了做洗澡水了……”

    殷王爷又是一呆,显然觉得丢人,拿眼偷偷去看太九,见她没反应,便道:“荒唐!这些事不必再说了,只管泡茶去!”

    那二人再也不敢说什么,立即下去了。

    殷王爷脸色有些难看,回头对太九笑道:“府上新进的小妾……难免娇纵些。太九莫怪。”

    太九笑道:“王爷太客气。”

    她见屋内都是木制家具,不过淡淡涂了一层桐油,极是朴拙。地上厚厚铺了毯子,连同几块软垫,没有椅子,连那木案也低,想必只能坐地上了,难免不雅。

    好在殷王爷先坐了下来,太九便也跟着坐下,四处打量一番,道:“王爷的别院真是清雅,一洗富贵奢华,倒像是隐士高人的住所。”

    殷王爷咧开嘴,正要笑,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门被人拉开,一团鲜艳的影子如同花蝴蝶一般飞了进来,连同一个妩媚娇软的声音:“有客到了,王爷怎么不叫人家?”

    太九微微一惊,定睛去看,却见一个红衣女子,宽袖大袍,一头乌云般的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她的肤色极白,犹如新雪,猛地一看整个人竟仿佛笼罩在一团艳光里,让人不敢多看。

    太九自己也是个美貌女子,见到其他的美貌女子也忍不住天x要仔细看看的。眼前这个红衣女子,不但美,而且媚,简直像一只猫,柔若无骨,妖媚刻骨。或许姿色上自己是胜一筹,但论到风情,自己却差了她一大截,和她一比自己就像是个木头美人。

    太九端详她,这个美人也在端详太九,有些无礼地,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这才倚在殷王爷身上,软绵绵地说道:“王爷这又是从哪里请来的天仙妹子哟?害我以后都不敢照镜子了哟。”

    殷王爷有些难堪,将她推开一些,皱眉道:“没叫你,来做什么?别闹,快回去。”

    美人却不恼,只是吃吃的笑,又道:“干嘛,以后这府里要多个妹妹来陪我,却不许我和她亲近亲近哟?”

    殷王爷把脸一沉:“阿楚!”

    美人果然还是知情趣的,见他发火,便起身走了,一面妩媚地笑道:“好,我走就是了。以后再来和天仙妹子套近乎哟。”

    说着她就消失在门口了。

    殷王爷苦笑道:“我过于宠她,搞得这样无法无天。”

    太九只是笑,没说话。

    王爷的别院原来金屋藏娇,难怪。看样子他就是个色中饿鬼,果然是见到美女就没辙的。难怪连皇上也叫他“风流老七”。

    过一会,茶上来了。殷王爷不过捡些趣闻乐事与她说,倒也其乐融融。

    待茶水换到第三次的时候,一个青袍侍女进来,附在殷王爷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他脸色微微一变,立即恢复正常,跟着神色自若地对太九道:“又是阿楚惹了麻烦,抱歉,我先告辞,太九不要拘束,在这里随喜便是,当作是自己家。”

    说完他便神色凝重地起身走了。一直走到门边,袖子不小心擦过门框,掉下来一个信封,他也没注意,行色匆匆地去了。

    太九立即起身,用长裙把那信封遮住,跟着慢慢坐下。娇莲果然是个懂事的,急忙凑到门边去看外面。

    “能看到什么吗?”太九低声问。

    娇莲看了一会,道:“不清楚,好像有几个人,不像是方才那个女的。”

    太九也凑过去,仔细一看,却见老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人,衣着打扮似乎在哪里见过。三人低声说着什么,殷王爷偶尔还会探头往这里看。

    太九急忙坐回去,吩咐娇莲:“替我看着门外,有人来了立即告诉我。”

    她把藏在裙下的那封信拿出来,却见上面用朱砂笔写着【谢中堂亲启】五个字,字体阳刚浓烈,果然是请帖上王爷的笔墨。

    信封口上有火漆印,不过已经被人拆开了。太九顾不得许多,急忙把信展开,飞快读了一遍,上面无非是说党派之争,以及猜测废太子的时日。后面有谢中堂的回复,提醒他留意五皇子一党之类的。

    她飞快看完,立即把信折好放回去,从外面看没有半点被人动过的痕迹。这也是姚府孩子必学的——如何让人不发觉自己偷看了重要的东西。

    打开门看了看,那三人还在说话,太九瞅了个空隙,把信封从门缝里丢了出去,装作他是丢在外面走廊的样子,自己坐了回来,气定神闲,到书架那里抽了两本书,装模作样的看。

    至于她看的是什么书,太九自己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全是方才信上的内容,她在努力消化,做好回去告诉王妃的准备。

    虽然这一切未免太顺利,第一次来王府别院就能获得有用情报,难免不太真实,但也难说这不是机会,总之抓住了别放就是。

    手里的书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上面也有朱砂笔的批注,太九随意扫了一眼,忽然全身僵住!

    批注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王爷看完了一本书,写一点自己的感想,最后还署了日期,注了个“殷”字。

    不过最大的问题不在这里。

    太九觉得脑子里一阵混乱,好像一下子整个世界都乱套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忽然没了头绪。

    书上的字体风格与请帖以及那封信的风格完全不同!

    这能说明什么?请帖和信封是假的?还是书上的随笔批注是假?

    朱砂笔的批注,字体瘦长飘逸,尤其是一转一折,拖得又长又远,与请帖上阳刚浓烈的笔法完全不同。

    事实再明白不过,请帖和那封信都不是王爷本人写的!他在造假!造给谁看?

    太九猛然合上书,背后冷汗涔涔。

    不错,是造给她看!

    这个殷王爷,好深的心计,好y险的手段!他明知自己是做眼线的,也不说破,更顺着她玩下去,提供一些假情报,待时机成熟之后,必然会来一道大的,到时候申王爷顺势去拿他破绽,不但不会成功,反而被他反咬一口,说不定连五皇子一党都能株连治罪!

    好手段,好手段!自己不折一兵一马,这个反间计实在太妙!

    太九心惊胆战,只觉所处的地方不亚于龙潭虎x,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这个魔头一口咬死。

    她想了又想,终于把书放了回去,又抽出几本来看,果然有的有批注,有的没批注,书后面批注的日期不同,字体却是一模一样。

    殷王爷计划这般周全,连墙上的字画都摘了,估计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在书上的批注却露了破绽。

    太九定了定神,把书全部放了回去,回头见墙角放着一架古琴,便端了过来,自己缓缓抚琴,绝口不提此事。

    娇莲又往门外看了一眼,小声道:“注意,他回来了!”

    太九淡然一笑,低声道:“来听我弹琴……娇莲,你喜欢什么曲子?”

    娇莲怔了一下,答道:“我……奴婢不懂音律……实在惭愧。”

    太九笑道:“这也没什么,我也不过喜欢附庸风雅罢了。让我想想……有什么曲子可以弹……”

    话音刚落,却听门外殷王爷朗声笑道:“自古以来,还有什么能比高山流水更好的曲子呢?”

    说着他拉门走了进来。娇莲到底不放心,偷偷往门外看了一眼,见太九丢在外面的信封消失了,殷王爷脸上也没有什么古怪神色,心中才稍微安定些。

    太九听说,便低声道:“高山流水送知音,王爷是太九的知音么?”

    她娇俏一笑,手下弦动,却是弹的一首【送春光】,曲调欢快清逸,倒与门外风光相得益彰。

    一曲弹完,殷王爷拍手笑道:“好曲!好人!原来太九还会弹琴,我第一次知道。”

    太九推开古琴,拱手道:“惭愧,不过跟着师父学了几个月,指法都生疏了,教王爷见笑。”

    当下两人又开始闲聊,对方才的事情以及那个掉落的信封绝口不提。眼看天色晚了,太九便提出要回去,殷王爷道:“从这里回姚府只怕要花上两三个时辰,太晚了。不如太九今夜就住在别院罢,明早再派人送你回去。”

    太九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果执意要回去,反而显得底气不足,不如干脆就答应了下来。

    殷王爷大喜,连声叫人去收拾客房,准备饭菜,闲话不表。

    深院月斜人静(二)

    谁知到了晚膳时分,太九忽然闹起了肚子,几乎是半刻也离不开马桶,只是腹泻,拉得面如土色,眼前金星乱蹦。

    不光是她,娇莲也上吐下泻,殷王爷也是腹中绞痛,满头大汗。

    折腾了好一会,终于请来大夫,一看,便问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众人这才想起中午在林子里烤的半熟半焦的野兔。不过贪嘴一次,谁想竟险些拉出人命。

    好容易三人扎了针喝了药,腹痛缓解一些,腹泻也止了。大夫吩咐三日之内不得再吃荤腥之物,这才告退。

    这下一闹,晚膳不得不免,只得各自早早回房休息。

    却说太九睡了一会,夜半腹中饥饿起来,便再也睡不着。她这一天都是提心吊胆,加上中午嫌那野兔腌臜,只吃了几口,后来又腹泻,这下肚子里才真叫空空如也。她从小到大,好歹过得也算锦衣玉食,何曾尝过饥饿的滋味,越去想它,肚子更是饿得冒火,实在忍不得,只能下床索着,希望桌上放些糕点茶水。

    月光从窗棂倾泻下来,屋子里亮堂堂的。太九拿了一块芙蓉糕,倚在窗边。隔着窗缝,天边的月亮大若银盘,她正要推开窗看个仔细,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说话声。

    她立即屏息去听,依稀是两个人在争执着什么。其中一人说话声音犹如蚊呐,无论如何也听不真切。过一会,传来殷王爷的声音,也是极低,道:“……无须多言,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也有其他事情要做,莫为这等小事费心。”

    对面那人似乎是恼了,压低声音道:“五皇子的爪子都伸到王爷面前了,还说是小事?!难道非要等到她将秘密都泄露出去,皇上龙颜大怒降罪才不是小事?依卑职看,姚府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先是那个被却夫人收买的妖女在太子伴读那里上蹿下跳,后是这个被五皇子收买的妖女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卑职的职责就是负责保护王爷,此女不可留!今日必让她死于我剑下!”

    说着,苍茫夜色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寒光沥沥。太九心中不由得一惊,那人手里果然握着一把剑!当真是来杀她的?

    殷王爷一把拉住他,沉声道:“不得鲁莽!你在这里杀了她,我要怎么和五哥交代?现在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更何况……她也不是……总之,却夫人那里的人,我总会收拾的,不必急躁!”

    那人冷道:“王爷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风流的x子作怪,舍不得美人罢了。天下之大,何愁没有更美的女子,这女子纵然美,也是一朵毒花,为之迷恋,岂不自寻死路?”

    殷王爷沉默良久,忽然幽幽一叹,低声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我也不怕。我既然看上了她,便不会放弃。你也不必多说,我意已决。如果得不到她,这江山到手,却也无趣的紧……”

    那人哼了一声,将剑用力c回剑鞘,拱手道:“王爷既然这么说,卑职也没办法。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王爷自己想清楚吧!”

    话音一落,这人竟已消失在原地,身形之快,简直如同鬼魅。太九捂住嘴,贴在墙上动也不敢动。虽然心里知道那人多半不会杀过来,这也多半是演戏,但到底还是心虚的。想来这些王爷身边都培养着一些奇人,武艺卓绝,来无影去无踪,当是贴身护卫之类的。

    过了好一会,窗外没了动静,太九正要退回去睡觉,忽听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夜都这么深了,王爷还在这里想什么哟……莫非真被那个天仙妹子把魂勾走了哟?”

    她一下想到白天那个如猫一般妖媚的红衣女子,却不知她是否也是这权利场中的一员?

    殷王爷过了一会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刚才说的话很好听么?竟要你躲在葡萄架子后面听,忘了出来招呼。”

    美人显然被问得一呆,然而她毕竟老辣,事情败露了,她立即就要咬破藏在牙里的毒。

    殷王爷出手如电,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两g手指塞了进去,压住她的舌头,低声道:“想死?我风流老七不是浪得虚名,自然舍不得杀你。你若说出谁是你主子,我便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还是我的好阿楚。”

    美人苦笑道:“王爷……何苦在这种时候还骗阿楚哟……倒不如让我这个惨败之人死了干净哟……”

    殷王爷轻道:“你跟了我这样久,我何曾打过诳语。”

    美人沉吟半晌,终于低声道:“王爷留意何相……”

    殷王爷吃了一惊,“何相,陈侍郎?太子那里?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敢……”

    美人凄然道:“江山万里,有谁不爱。”

    殷王爷沉默半晌,终于抬手了她的脸颊,柔声道:“不错,好阿楚,你这样乖,我便绝对不会罚你。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美人垂下头,没说话。殷王爷又道:“我喜欢乖巧听话的女子,你只要听我的话,我便疼你。夜也深了,你去睡吧。”

    她忽然抬手,柔若无骨,勾住他的脖子,犹如一只撒娇的猫,腻声道:“那我的一切从此便是王爷的了,王爷……要爱惜奴家哟……”

    殷王爷轻轻一笑,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渐渐便不可听闻了。

    太九将嘴里的芙蓉糕咽下去,努力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殷王爷早不做晚不做,偏挑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把阿楚的身份揭穿,所为何意?

    她见外面没了动静,忍不住探头出去看,却见那两道身影在月光下交缠在一处。她有些尴尬,正要关窗退回去,忽然殷王爷转头,目光如电,朝她这里扫了一眼。

    太九浑身一颤,心中登时大悟,慌张地把窗户一关,径自上床睡觉了。

    第二日自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寒暄几句,便告辞回姚府了。

    太九不是笨蛋,殷王爷的别院一行,自然受益匪浅。他先是软磨,后又玩一招反间。晚上又在她门外演了两出好戏,无非是给她一个警告,外加诱降。

    这种游戏并不好玩,偏偏有人乐在其中。倘若她没有发现书里那些批注,想必这会已是方寸大乱,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如今这样,要怎么做?把事情真相告诉申王爷?还是……静观其变?

    太九到底还是太嫩,一个人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好法子,这会穆先生又不在府里,找不到人商量,她也只得先把这事压着,待他回来之后再听他指示。

    回到点翠阁,芳菲自然是一通唠叨。先前说好了晚上回来,害她点灯点了一夜,结果连个影子也没等到。她以为太九出了什么事,差点就跑去找姚云狄问了。

    “小姐你真是!以后若是不回来,至少也该提前告诉我呀!昨天我都跑到老爷书房那里了,要不是遇到……”

    芳菲先是一串抱怨,说到后面忽然停住,面色有些怪异。

    太九巴不得她安静点,急忙问道:“你遇到了谁?最后没见着爹爹?”

    芳菲撅嘴道:“要不是遇到素九大哥,我这样冒失地冲进去,小姐你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太九忍不住捉狭一笑:“素九……大哥?何时叫这么亲密了?”

    芳菲涨红了脸,连连跺脚,急道:“你就会和我说些有的没的!人家比我大几岁,不叫大哥难道叫弟弟?别说这些!小姐你一个人以后别在外面过夜,我会担心死的!”

    太九咳了几声,笑道:“好啦,我知道了。以后你就是担心,也有人可以诉苦了。那个素九大哥不是很温柔吗?护着我家小芳菲……”

    芳菲羞得跑出去不说话了。太九追上去,柔声道:“这也没什么可羞的。他如果是个好人,对你好,我便去求爹爹成全一桩婚事。”

    芳菲急道:“这都什么和什么!人家不过和他说两次话,你就赶着说媒!成心拿我取笑!再说我才多大?小姐你都不急,我急什么!真讨厌!”

    太九笑了笑,轻声道:“你也不小了,过两年便及笄。早些嫁人也无妨。我看那个素九是面冷心热的汉子,日后必然不会亏待你。你的未来有依靠了,我便也安心了。”

    芳菲到底也还是小女儿心气,害羞道:“小姐就爱取笑我。我……人家又不一定看得上我这种黄毛丫头……自己一头热,不是白白让人看笑话么……”

    太九笑道:“谁说他看不上你?我家小芳菲又漂亮又伶俐,这么好的女孩子,他看不上才怪了。再说,不喜欢你,干嘛帮你。他是贴身侍卫,又不是看大院的,人家巴巴从老爷身边赶出来为你解围,又是为了什么?”

    芳菲把衣带扭了七八道,终于扭捏道:“你就爱说这些羞人的话……小姐你自己还不是……我看那个殷王爷就不错,还留你过夜。听说他还没娶妻,小姐你……”

    太九神色一凝,良久,方淡道:“我么?我这一生,兴许……”

    芳菲见她神色不对,便立即乖觉地不说了。正好这时宣四来了,芳菲便出去倒茶。

    却说宣四还是那个老样子,趾高气昂地,进来便大声说道:“妹妹这下可是真正的大富大贵了哟!连殷王爷都对你青眼有加,兴许再过几日,便要叫你殷王妃了?”

    说着她便自己坐下,捉起床上的针线活打量,一面啧啧称赞。

    太九知道她素来的德x,便轻笑道:“连姐姐也来取笑我。王爷是何等身份,我们又是什么身份,说这种话,没的折煞我。还是留点口德吧。”

    宣四白她一眼,冷笑:“如何?你做得,我说不得?都正大光明留宿了,还怕人说。我告诉你,爱妒忌的让他们妒忌,看谁笑到最后!”

    太九见她这么些日子,还是没什么长进,不由想到昨天晚上殷王爷与那个神秘刺客的对话。

    做她们这种事情的,最怕出人头地高调行事。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却夫人想必也只是个小跟班,连一个正牌的赌徒也算不上。在她手下做事的宣四却居然喧宾夺主,连殷王爷都知道了她的存在,想来其他争权夺利的皇子也不可能不知道。

    她的情况其实危险之极,最可怕的是她还不知道。

    太九顿了一下,不由低声道:“有些事……你还是低调些吧。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不然……”

    宣四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从鼻孔里哼出来,冷笑道:“这是怎么了?还没真正做凤凰呢,便开始打理身边的人啦?什么叫低调些?你如今是发达了,见不得别人好不成?是呀,你给我面子,叫我一声姐姐,兴许心里早把我诅咒个千万遍!当我不知道?!我是哪里碍着你这位大小姐的路了?何必磕磕绊绊,大方些,索x都说出来教我听听!”

    太九见这种样子,委实是不能说下去了。也罢,各人自有缘法,她有何种将来,也是她的命运,与自己无干。

    当下她便笑道:“姐姐的嘴真是和刀子一样,我如何承受的起。我不过是劝你一下,听不听在你,怎么又成了挤兑?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咱们换个开心点的东西说。好不好?”

    宣四见她跌软,便又抱怨了几句,最后还是没刻薄下去,喝一口茶,才道:“我看你呀,心里不知装着什么。先还担心你不适应,一时忘不了府里的事,谁想你出去了竟然如鱼得水,府里的事居然完全不问不管了。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太九摇头道:“人只有一颗心,哪里能所有事情都全顾呢。你今日来,莫非是府里又出什么事了?爹爹他……?”

    宣四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太九只觉她的笑里带着些不怀好意的,看戏似的东西。

    她道:“府里要添新丁了,你我都要做长辈了。”

    太九不由一呆。

    宣四见她没反应,便又道:“哎呀,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是你的太八哥哥,万景嫂子——要生娃娃啦!大夫说怀了快两个月了,爹爹高兴着呢。”

    太九身体猛然一颤,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脑子里再也没想过太八这个人。如今听她提起,才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些被沉淀的回忆,也一时涌上心头。

    万景怀孕了,这个消息令她心中微酸,微涩,然而更多的是木然——结婚生子,当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平常人家的喜事,放到姚府里,总也不是那个滋味。马上要被生出来的孩子,究竟是生活在天堂,还是坠入地狱?

    宣四见她呆住,不由得意地说道:“看吧,我便知道你还是忘不了他。要是心中难受,不去看他们也罢。爹爹说晚上让咱们都去他那里聚聚,家里人很久没聚过了。你这个样子……还是别去了吧?”

    太九摇了摇头,淡道:“这种喜事,怎能不去。刚好前日王妃给了我几枚金锞子,不然手头一时没礼物可送,也是件尴尬事。”

    宣四看她干巴巴的,和心中先前设想的反应大相径庭,便叹道:“你真也不必勉强自己。眼下正是重立太子的重要时机,相信爹爹也不会怪你的。”

    太九失笑:“姐姐过虑了。这等事情,与立太子本也没联系。爹爹是说什么时辰过去?咱们可别迟了。”

    宣四道:“说是申末过去。咱们可还不能一起,我赶着来找你,手头没带见面礼,方才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得回去准备东西,要不你先过去吧。”

    说着她自行走了。太九见这会也快申中,留在点翠阁也没什么意思,便换了身衣裳,又让芳菲把两枚金锞子包起来,栓上个玉骨如意结,在镜中看看自己并无失礼的地方,便自行先去了。

    她心里有个计较,想先去穆先生那里看看他回来没,毕竟七皇子的事情很棘手,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走到半途,却见花坞后面隐约两个人影, 低声说些什么。其中一人被枝叶挡去大半,另一人正对着自己这里,乌发圆髻,藕色裙子,从那盛开的芙蓉花后面露出半张脸来。

    太九只觉眼熟,正要过去看个仔细,忽听一阵轻微的啜泣声,那女子断断续续地凄然道:“……我如今有了孩子……求先生仁慈些,放我母子夫妻,莫要再迫我。”

    太九一听那声音,简直如遭雷亟。居然是万景!她在与谁说话?!

    正狐疑时,却听花坞后那人,幽幽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也像是在说最甜美的情话,令人目眩神迷。

    他与她说了一些话,可是隔太远,太九实在听不真切。只能这样眼怔怔望着他两片红唇上下微动,却不知里面吐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话语来。

    他说了一会,万景便点了点头,又抹了一下眼泪。两人低声交谈几句,万景便匆匆离开了。那人在花坞后又站了许久,这才背着双手,绕过花坞径自走了。

    太九隔着那层层花枝,只见到他华丽的大袍,乌黑的长发,那妖娆的背影,简直可以让人疯狂。

    她脑子里嗡嗡乱响,好像有千万只蜜蜂叮上来,令她不得安生。有些事情,长久以来都没有得到答案的,几乎要被她遗忘的,在这一刻忽然全部涌上心头。

    不好的预感。简直像被埋藏在深水中的事物,快要被拉出来显露峥嵘的时刻。

    她从来也没想过万景与穆含真之见会有什么联系,或者说,这两人,在她心中原本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人。可是忽然见到他俩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就好像从越滚越乱的线团中抽出两g线头,很多她不愿意想,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只要她想,顺着理下去,那些事情就会真相大白。

    是谁说过的?真实永远比虚幻可怖。

    她最不想明白的,或许是他骗了她,从头到尾,彻彻底底。骗的她心甘情愿,高潮迭起,骗的她把他当作了神,敬仰而且惧怕。

    天边隐约有雷声传来,闷闷的响,眼看乌云一团团拢聚过来,像是要压在头顶上一样。

    太九忽然回过神,急忙从树后跑出来,那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噼噼啪啪,可怜她一身装扮,没两下就给淋成了落汤。

    她捂着脑袋,朝穆含真的院落狂奔。

    狂奔。这样心里的声音就会安静下来,喘不过气,就什么也不会想了。

    沉寂,一再的沉寂,最后终于化成死寂。

    太九猛然停在他屋子的门口,眼怔怔地看着门上的黄铜把手,竟不知是捉住它,还是怎么的。有些事情,她竟然已经不知该怎么做了。

    门忽然开了,这个妖娆的人满脸笑意,捉狭地看着自己,过一会,便歪头柔声笑道:“傻丫头,呆呆站在外面淋雨做什么?快进来呀。”

    太九的心一下子从最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她甚至清楚地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她的五脏六腑,千万个经脉,一下子全碎了,又在一瞬间全部粘合在一起。

    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叹道:“正在想事情,一时竟然忘了敲门。只怕你还没回来呢。怎么回来了也不找我?”

    说着她便走了进去,拧着湿透的衣裳,回头见他盯着自己,脸上便是一红,忍不住扶了扶湿漉漉的发髻。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她羞涩地小声问。

    穆含真摇了摇头,抬手在她湿润的脸上抹了一把,柔声道:“全身都湿了, 万一着凉怎么办?快,进来先换件衣裳。”

    太九顺从地随着他进屋,却见桌上点着一盏灯,他常用的牛皮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而桌上摊着许多纸张书本,看起来他不是在写信就是在算账。

    “你进去换衣裳,我去倒茶。”穆含真把她推进里屋,便自行烧水沏茶了。

    等太九披着他的衣裳再出来的时候,桌上的纸张已经被收拾一空,只留几个账本,他就着灯光用算盘算账,一会用笔在账本上添两句。

    太九走过去,低声道:“穆先生……我见过七皇子了。”

    穆含真微微一笑:“哦?如何?他还像上次那般急色吗?”

    太九盯着那盏油灯,它晃了又晃,y影也在他脸上变了又变。这一刻坐在她对面的人,是如此陌生,她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脸去面对他。

    “我……”她顿了一下,咬唇道:“我看到了一封他与别人的通信,他似乎并没发觉,信里的内容……或许是五皇子要的。”

    穆含真神色一喜,急道:“这样顺利?你可有告诉五皇子?”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第一次去……便这样顺利,我总觉得不踏实。”

    穆含真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傻孩子,这分明是你的运气,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七皇子一向风流好色,见到美人便慌了心神,被你找到破绽,也是正常。如我所猜不错,他必定曾对你示好,是不是?”

    太九别过头,望着窗外y沉的黄昏之色,半晌,才道:“不错。是我自己多疑,没敢与他过于接近。”

    穆含真摇了摇头,道:“傻子。他若是疑你,又岂会接你去府上。他既然示好,你假意顺从,无伤大雅。”

    太九低声道:“可是……我不愿与他……”

    穆含真轻轻一笑:“逢场作戏,又有何妨。你我筹划至今,不就为了与他们周旋?”

    “嗯,逢场作戏。”太九应了一声。过一会,又道:“先生……与我一起去爹爹那里吧?如今府里要添新丁,也算件喜事,总要祝贺一下的。”

    穆含真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奇道:“要添新丁?我怎么没听说过,莫非是太八他……”

    太九点头,笑了一下,道:“原来你还不知道。万景如今有了身孕二个月了,我们也是刚刚知道,我还准备了见面礼呢。先生也该准备些什么才是。”

    穆含真拍手道:“说的是。原来这小两口都添孩子了,我且去看看有什么可送的。太九等我。”

    说着他便自行去了里间。

    太九默默望着放在桌上的那个牛皮包,良久,忽然伸手过去,在里面了两下,抽出一本书,蓝色封皮,却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诗集。她随意翻了两下,却见书中间有个夹层,似乎还没被拆开,她便没有动,再翻几页,之见上面有几行朱砂笔的批注。

    这个字体她并不陌生,瘦长而且飘逸,一折一撇都拖得老长,意犹未尽,独有一番风情。她曾在七皇子别院的书架上的书里见过这种字体。

    她怔怔看了几眼,只觉眼前有些模糊,有什么东西要不听话地掉出来。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书轻轻合上,放回原处,又将他放在桌上的账本拿在手里看。

    没过一会,只听穆含真在里间问道:“太九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太九咳了一声,将方才的情绪掩盖过去,笑道:“我也没什么合适的,只带了两枚金锞子。”

    “唔,那这件物事倒也合适。”他说着,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抓着一块通体莹白的羊脂白玉环,手镯不像手镯,臂环不像臂环,倒像是放在手里把玩的小玩意。

    太九把玉环接过来,放在掌心仔细看,却见其莹润白腻,不见一丝瑕疵,实在是难得的好玉。玉环虽然不大,上面的雕刻却栩栩如生,接口处有一只小八哥,毛羽分明,灵活毕现。在掌中托了一段时间,便觉掌心暖洋洋地,仿佛托着一件活物。

    她心知这是件极名贵的玩物,不由淡道:“只怕太贵重,担不起这东西。”

    穆含真笑道:“无所谓担不起,东西造出来就是让人用的。这东西我留着也无用,倒不如做个人情。”

    他二人又闲聊了一会,眼见天色不早,太九的衣裳也烘干了,这便更衣去了。

    太九随他走到门口,见他将一把油纸伞打开,下垂的眼睑,睫毛浓密而秀长。

    第一次见他,就是隔着一个面具。她曾以为面具后的他便是真实的,但如今,却是错了。他有那么多面具,每一张都真心拳拳,温柔秀雅。

    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一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她本来也什么都没有。

    她看了半晌,对上他温柔犹如春水般的眼睛,不由淡淡一笑,低声道:“穆先生,七皇子的事,我会做好的,你莫担心。”

    深院月斜人静(三)

    太九二人到姚云狄院落的时候,已经酉末了,众人都是早早便到,围着他谈天说地,倒也是难得的和睦景象。

    宣四一见到太九,便笑道:“好丫头,我回了一趟文秀台又赶来,还当你早早到了,谁知这么晚才来。你倒说说,没事去哪里闲逛了?教我们好等!”

    她早见到太九身边的穆含真,便忍不住要冒酸水,新仇旧恨一起来。

    太九淡淡笑道:“路上遇到了穆先生,闲聊了几句,不想耽误时辰。莫怪,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着她便朝前走去,对着坐在正中的姚云狄躬身行礼,口中道:“孩儿来迟,请爹爹赎罪。”

    等了良久,上面的人却没半点反应,太九不由讶异地微微抬头,却见姚云狄笑吟吟地坐在上面,眼里全无平日的锐利,卸去他那一身的戾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人,两鬓斑白。

    “好,好,没事。来了就好。”他笑呵呵地说着,转头对坐在旁边的太八笑道:“你妹妹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太八本来就尴尬,不欲在众人面前与太九有什么纠葛,但姚云狄如是说,他也无法,只得把手一拱,胡乱打个招呼:“见过妹妹,许久不见,妹妹气色越发好了。”

    太九与他敷衍两句,便被宣四拉走了,贴着她耳朵低声道:“你看爹爹今天是不是不太对劲?”

    太九忍不住多打量他两眼。

    她印象中的姚云狄,y沉的神色居多,总是在算计着,纵然偶尔露出慈爱的神色,也令人毛骨悚然。可如今这个坐在太师椅上笑颜逐开的人,简直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慈父,全无平日的戾气,甚至……还露出些呆气来。

    宣四又道:“我看今晚有些不对劲,不知是谁又要倒霉了。爹爹这种样子,心不在焉的,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你猜猜最近又是谁得罪了他?”

    太九默默摇头,低声道:“也未必……兴许添了孙子,心情好。”

    宣四撇了撇嘴角:“他有这么多孩子,心情也没好过,一个孙子……哼。”

    太九心中一动。宣四说的没错,只是她还不清楚,姚府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是姚云狄的,太八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孙子。既然如此,他今天这么高兴,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朝万景那里望去。她如今母凭子贵,当然是满身喜悦,与当日做下人完全天壤之别。她下午和穆含真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求他放过她?

    直觉告诉太九,这或许与姚云狄有关。

    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万景急急回头,一见到太九,便是一愣,跟着却有些尴尬,又把脸别了回去。

    宣四冷笑道:“看看她!原来也知道害怕呢,都不敢看你的脸,那鬼鬼祟祟的样子,真让人厌恶。鬼知道她肚里的娃儿是谁的。”

    太九摇了摇头,淡然道:“莫说这些是非,与你我本来也无甚干系。你且宽坐,我与她说两句。”

    说完她便款款朝万景那里走去。

    见她过来,万景更是坐立不安,又不好避让,只得站起来,对她微微一福,低声道:“见过九小姐。”

    太九一把扶住她,柔声道:“别客气,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下。”说着将她轻轻按着坐了下来,周围原本与万景说话的那些女孩子,一见是太九,便不敢多逗留,纷纷避了开去。

    太九打量了她一番,不由笑道:“气色看起来不错,比先前胖了些。这孩子没折腾你,倒也幸运。”

    万景脸上一红,低声道:“小姐……你……不怪我了?”

    太九摇头:“本来也没怪过,你想太多。如今你夫妻二人谐美,又要添新丁,便不要再胡思乱想,养好身子是第一。来,我也没什么好礼可送,这两个玩意,就当作是姑姑的见面礼了。”

    她将两个金锞子塞进万景手里,见她要推,便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这是给侄子的,别推让了。”

    万景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让,便言谢收了下来。太九又与她闲聊一会家常,忽然说道:“太八……待你还好吧?”

    万景一怔,垂头低声道:“八爷待我很好……只是他心里……”

    太九打断她的话,笑道:“他心里的事就放着吧。我只担心他一时赌气,待你不好,如今看来倒也放心了。你且安心休养,爹爹那里我会劝他,等孩子生下,把你扶正,也好过一辈子做妾。”

    万景料不到她竟会说这种话,不由泪盈于眶,颤声道:“是我不好,伤了小姐的心,难为小姐还记着以前的情谊。万景不敢多做奢望,只盼能把孩子生下,母子平安,便已知足了。”

    太九替她把耳边的珠花扶正,悄声道:“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做什么。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万景,初到点翠阁的晚上你陪我说话,我再也忘不了的。我看府里要添新丁的事情让爹爹很是高兴,改日我便与他说一说,你放心,必不让你受委屈。”

    万景露出一些为难的神情,偷偷看一眼姚云狄,跟着又暗叹一声,道:“小姐的好意万景感激不尽。现在这样,真的已经很好了。万景不求更多。”

    太九又说了两句轻松的话,逗得她露出笑容,这才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先走了。以后你要是觉得烦闷,随时都可以来点翠阁找我,就是我不在,也有芳菲陪你说话。别总在家里闷着,对孩子也不好。”

    说着她便起身,谁知万景忽然飞快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姐……有些事不得不说与你听……晚些时候,咱们在花园里见吧。”

    太九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这个家宴可以说从未办的如此温馨,究其原因,还是姚云狄态度迥异,与他一贯冷酷的作风完全不同。

    太九在吃饭的时候数着他的笑容,他今日笑的次数,比往日一个月的都多。说话也含含糊糊,全无条理,简直像变了个人。

    对这种情况产生怀疑的明显不止她一个人,在座的每个孩子几乎都感觉到了他的怪异。但众人都当是他心情大好的缘故,到最后,连宣四都看不下去了,用帕子捂着嘴一个劲翻白眼,底下拽着太九的手,低声道:“我看他不是醉了就是高兴呆了。早知道添个孙子让他这么高兴,咱们也该……”

    太九只是笑,她现在除了笑好像也做不出别的表情了。宣四轻轻推了她一把,便没再说话。

    既然宴席上如此和谐,大家便也放松了不少。酒过三巡,姚云狄果然要穆含真准备一出戏来热闹热闹,众人自然拍手叫好。

    太九趁穆含真下去化妆,便借口更衣,悄悄走了出去。

    花园就在小厅后面。姚云狄喜欢聚水,花园很小的地方也要开出一块地放上水做人工湖。湖边此刻停着一艘船,乌篷短小,却是常见的渔家小船。

    太九也是第一次来姚云狄这里的花园,见到这情景,忽然便想起他曾说过的那些片段,划船,缠绵,与一个女子的恩爱。那些虚幻的故事她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此刻忽然见到这一幕,就仿佛他口中那个哀伤美丽的故事活了一般。

    它真实存在的,借着这月光,这小小的乌篷船,姚云狄的故事也变得光彩熠熠。

    太九忍不住叹了一声,心中对这个人,一时也不知是恨还是怜悯。

    身后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小姐,是我。”

    太九回身,就见万景站在那里,神色犹豫不决,似乎满腹心事的样子。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她柔声问。

    万景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老爷他……只怕就要不行了。姚府……如今就剩一个空架子,要不是穆先生撑着,只怕就要垮了。”

    太九一惊:“此话怎讲?”

    万景走过去,垂头道:“说来话长了。小姐,我从未告诉过你,我其实不是汉人。我家乡在苗疆,南蛮之地。十三岁上我的父母因为仇杀而去世,哥哥姐姐也都被抓走做了蛊人,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一直逃到了中土,我什么也不会做,就差要饿死,那时候就遇到了穆先生。”

    “他是个很神秘的人,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他把我救下之后我才知道,他还是个当红的戏子,与许多商贾富豪都有来往。得知我是苗人,而且会一些蛊术,他便要我帮他做一件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苗人一向有恩报恩,他有求于我,自然义不容辞。于是他便让我在……老爷身上下了一种蛊。当时老爷似乎也是心事重重,蛊下的倒也顺利,否则以他的x格,又怎能轻易得手。”

    太九听得心惊胆颤,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什么蛊?穆先生怎么会结识爹爹的?”

    万景又道:“老爷当时在那块地方做生意,听穆先生唱了几次戏,很是欣赏,两人还曾秉烛夜谈……想必,说的就是如今的大计了。下了蛊之后,倒也没什么变化。那种蛊虫很难得到,x质也十分诡异,穆先生在蛊虫里加了自己的血,所以蛊术的受益者是他。这种蛊没有任何异状,寻常人绝对看不出来,只是中了蛊的人体内的j血慢慢被蛊虫侵蚀,成为受益者的一部分。到了最后阶段,整个人都可以被随意c控,完全成了木偶。”

    太九不由想起姚云狄几次的吐血,畏寒,还有今日他那呆滞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轻声道:“那他现在已经……?”

    万景点了点头,道:“只要穆先生想,老爷便立即活不成。他如今j神早已被蛊虫吃光,只留下一个躯壳。我曾以为穆先生与我一样,过怕了苦日子,想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可是现在看来,他暗地里还有其他计划……我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但也知道必然是大事。”

    太九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问:“那你如今……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万景忍不住垂泪,半晌,方道:“这蛊术其实y毒无比,需要我暗中催动才能生效。如今我有了孩子……哪怕是为了他积德,也不愿再做这些事。何况老爷现在这样,也没几天可活了,我不想再催动蛊虫,又怕穆先生怪罪与我。小姐你是个能办大事的人,这些告诉你,兴许你能有办法解决姚府的大劫。我只想带着孩子隐居山林,安生把他养大,再不问这些事。”

    太九怔了很久,脑子里空空的,好像整个身体都空了。她轻声道:“你太狡猾,你说出来自是解脱了,从此便可隐居不问世事,留下来的人却又如何……我,又能做什么?”

    万景急道:“小姐不可妄自菲薄。就算我不说,以你的聪明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端倪。老爷一旦出事,红门也罢,黑门里的人第一个便要乱,到时候叛逃的叛逃,作乱的作乱,委实是一个大祸害,岂能放着不管?”

    太九瞪着她,轻道:“你先告诉我,黑门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万景低声道:“那是老爷为自己准备的一条后路。你也知道老爷做的是什么生意,走在刀尖上的,一旦他下错了注,便是诛九族的罪。黑门便是他暗地里培养出的护卫,个个身怀绝技,以一当十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太子人选一定下来,便护着他远远离开京城。老爷活着的时候,他们自然忠心耿耿,但老爷一旦出了什么事,那忠心还剩几分便只有天知道了。老爷的手段……你也是清楚的,姚府中的人到底对他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也不必明说了。”

    太九叹道:“如此说来,我们都错了。一直只当黑门是死路,谁想……黑门才是最后的活路……”

    小厅里传出一阵喧嚣,想必是穆含真出来了。万景回头看了看,急道:“我这便要回去了,否则穆先生必然起疑。小姐,之前我与八爷在一起,都是穆先生从中撮合,我从来也没有将他夺走的意思。如今我很快便要离开这里,八爷他是个忠厚的人,将来你有他一个依靠,总也算好的。就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总有个八爷在,好过你一人苦撑。你……保重!”

    她说完,匆匆跑开了。

    太九留在原地,眼怔怔地望着空旷的庭院,好像整个人都要化在萧索的夜风里了。

    小厅里锣鼓铿锵,灯火明亮,人人都在笑。她却离得好远。

    耳边依稀听得穆含真在唱戏,那妖娆的声音,转了九十九个弯,细细一袅攀上天去。他也曾用这样的声音唤过她:太九,你真是个傻孩子。

    不错,她真是个傻子。

    他就是一张妖娆的,中有红尘百趣,柔情似水。是她自己要沉溺在里面,风尘骤乱,染了一身的酥软迷茫。

    那些被看透的,不曾看透的,通通都是空。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妖娆大戏,主角只得她与他,一唱一合,就像第一次陪他上台。台下他一步一指教她,她也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过程是犹如交欢一般的畅快淋漓。

    她只是忘了,交欢之后,剩下的永远只有空虚。戏到尾声,如梦初醒,原来一切只是这样。

    从那一场可怕的梦开始,她就已经成为戏中的主角,一颦一笑,一唱一喏,都是他写好的剧本。剧本里的爱情,永远美丽的让人目眩神迷,只因它是水中月,梦中花。

    他不过给了她一场幻梦,在台上如痴如醉,一个莺莺一个张生,演遍了肝肠寸断抵死缠绵。台下一见,枕边人只是陌生人。

    是谁说过,穆含真是个绝顶的戏子。绝顶的戏子,无时无刻都是在演戏的,任何地方,都是他的戏台。

    小厅里的京胡吱呀响着,奏出千万种凄婉风情,却也不及他的一句唱词让人心驰神摇。

    他这样得意洋洋,目光流转,捏着兰花指醉倒在地,长发流淌在地上,犹如一条黑色长河,一直蔓延去不知名的地方。

    他在唱: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g……

    所有的人都在叫好,为他如痴如醉。

    那些人里,也曾有她。

    太九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慢慢从脸颊滑下。

    那一个瞬间,整个世界都摒弃她,无视她,忘了她。

    只有苍茫的夜色把她裹起来,夜风一直在吹,幽幽咽咽,仿佛有人在哭。

    深院月斜人静(四)

    这个夏天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太子聚众成党事发,埋在诸位皇子身边的眼线全数被挖出。纸包不住火,此事被一个神秘人物捅到了当今皇上那里,他自然是龙颜大怒。

    太子被废。

    虽然这早已在预料之中,但真实发生的时候,还是让许多人感到恐慌。

    皇上厌恶皇后家族,先废后,再废太子。经过两次沉重打击,皇后一族的势力早已瓦解,静静从政治舞台上退出。此乃朝纲巨大变动之夏,所有人都在一片平静的表象下蠢蠢欲动。

    新立太子的时刻已然到来,也意味着皇子之间的斗争更加激烈。

    江山万里,有谁不爱。未来的皇位究竟花落谁家,不单是看天意。

    有时候,人也会创造所谓的“天意”。

    盛夏时分,连蝉鸣也显得虚弱无力。殷王爷把屋子四面的木门都拆了,挂上紫纱,然而一丝风也没有,轻飘飘的紫纱动也不动。

    屋子四角都放着铜盆,盆里装着大冰块,丝丝往外冒着凉气。房间正中放着一块冷玉做的棋盘,黑白二色棋子玲珑晶莹,半透明的质地,指尖触上去凉荫荫的,委实是绝妙珍品。

    棋盘旁放着一个小铜盆,盆里也放着一块冰,冰上却安置着两个碧玉茶杯,杯中茶色也是一汪幽绿。

    太九在东北角放下一枚黑子,跟着便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抬眼娇俏一笑,柔声道:“王爷,这下可该认输了吧?”

    她对面坐着殷王爷,穿着家常白色衫子,正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听她这样一说,他便把白子丢进盒子里,叹道:“对东边的地盘疏忽了一下,终于还是被你抓住了破绽。罢了,这局是我输。”

    太九笑道:“输便是输啦,王爷先前答应过太九什么?”

    殷王爷叹一口气,抬手利索地把身上套着的白衫子脱了,露出里面薄薄一层中衣,一面道:“好好,这次该我输。以后可不会便宜你了。咱们再来!”

    太九用团扇掩着嘴只管偷笑,见他重摆棋子,誓要杀回来,不由说道:“我呀,可不要再来了。这些日子陪王爷下了多少回了,最后还不都是……”她笑出声,惹得殷王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自从入夏以来,太九来这殷王府别院也不晓得有多少趟了,熟门熟路,几乎和自己家一样。

    七皇子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与谢中堂互通的那封信果然被五皇子发觉,他拐弯抹角,托太子党的何相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大约是安了个贪污赈灾银款的罪名,罢了五六个人的官,谢中堂幸运些,落得个监督不力的罪名,被调到边远之地,三五年内只怕是回不来了。

    这事五皇子做的干净利索,他想找破绽也找不到,倒是太九大概怕他怀疑什么,先前请了几次都托病,这段时间才来得勤快了。

    “太九可不带这样耍赖。不行,这次非要赢你。”

    殷王爷更不相让,只管把棋子整好催她下手。

    太九无法,只得再陪他下一场。

    说实话,殷王爷的棋艺相当高明,又快又狠,往往不到盏茶功夫,就狂攻滥杀,夺她半壁江山。但这个男人,只缺了一个字——“稳”。或许也是他x格上的缺陷。他这样一个男子,有勇有谋有野心,又够狠毒冷酷,只可惜太急躁了,x格里缺了个“稳”字,这便为他做大事打了折扣。

    譬如现在,他急于攻陷她的西边地盘,自己的中央部分又露出个破绽而不管。

    太九拈起一颗棋子,轻轻放上去,立即便听到了他的吸气声。她不由微微一笑,低声道:“王爷,天气热,再脱一件中衣也没什么的。”

    殷王爷对她简直又爱又恨牙痒痒,这下卯足了劲再与她斗,可惜中央地区优势被她拿到,很快其他四角也逐渐崩溃,这一盘,他居然又输了。

    太九这次也不说话,只用团扇遮住半边脸,笑吟吟地看着他,眸光流转。

    殷王爷这次也不急了,干脆半躺下来,撑着身体对她懒懒的笑,半晌,才道:“你故意的,你这个小妖j。”

    太九抛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柔声道:“王爷技不如人,这会还要诬赖人家。”

    殷王爷干脆坐起,痛快利索地甩了中衣,露出赤裸的x膛。想必他常年骑马s弓,身体端的是j壮无比。太九脸上一红,低声道:“人家开玩笑,你怎么真脱了……”

    殷王爷在x口抹了一把汗,笑:“愿赌服输。咱们再来。”

    太九把扇子一扭,起身跺脚道:“不玩了。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说。”

    殷王爷笑道:“怎么,方才还教唆着让我脱,这会倒脸红了?”

    太九把扇子一丢,掉脸就走,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他扯着手腕拽了回来。太九惊呼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摔倒在软垫上。

    殷王爷顺势而上,捏着她的下巴,低声道:“你这只小妖j,该治治才是……”

    太九眯眼看着他俊朗的轮廓,他的睫毛极长,在脸上投注一小块扇子般的弧形y影,忽而闪烁一下,勾人魂魄。她咬着唇,轻道:“王爷,愿赌服输……”

    殷王爷连手指头都酥痒起来,轻笑:“不错,愿赌服输。眼下你输我赢。”

    太九瞪圆了眼睛,正要娇嗔他耍赖,他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唇上一热,他用力地吻了上来。

    她要去推,却又不敢,要躲,却总被他寻找出来,只得徘徊在原地,终于为他撬开唇齿,吸吮住舌头。

    这种亲密,她也曾有过。只是那人魅惑又轻软,带着点不经心地,从里到外细细调理她,与这烈焰般的炽热截然相反。七皇子是个喜欢进攻的人,她不给也没关系,他便去抢,近乎凌虐一般的。

    太九几乎受不住这种烈火的焚烧,发出颤抖的呻吟,抬手死死抓住他赤裸的肩膀,用力推。他猛然放开她的唇,烈焰从她脸上蔓延到脖子、耳后、肩膀。每到一处便是火辣辣的麻。

    她惧怕这种直接,可是不能避开。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无法挽回。

    他要,她就得给。拒绝和反抗都是废话。就像穆含真说的:逢场作戏,这也不过是一次逢场作戏而已。每个人都在演戏,一旦踏上这个舞台,就必须演到死。无论她愿不愿意。

    这个火焰般的男人忽然放开了她,撑在上面用力喘息。

    太九不明所以地睁开眼,却见他眸光温柔,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突然停下来?她有什么做的不对吗?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正要开口问,他却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在害怕。你是第一次?”

    太九愣住。她的僵硬和颤抖,被他误解了。

    她抬手抱住他的脖子,颤声道:“是……我很怕。王爷你……”

    他扶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道:“是我僭越了,不该如此。太九……以后不可这样勾引男人。”

    她全身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又痛又麻,眼泪止不住地要流出来,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殷王爷搂着她安抚一会,两人终于坐正,互相都气息难定。太九脸上泛红,对他害羞一笑,低声道:“是我错了,王爷不要罚我……”

    殷王爷叹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耳珠,跟着从袖袋里掏出一颗明珠发饰,有些笨拙地替她系在发梢上,低声道:“不罚你,这次是我错了。所以,发饰还给你。”

    太九低头一笑,没说话。

    殷王爷伸了个懒腰,像一只矫健的豹子,飞快站了起来,笑道:“不过你得再陪我下一盘,若输了,发饰还得给我。”

    太九正要说话,忽听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紫纱被人一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哟,我刚才还说王爷在哪里纳凉呢,原来和天仙妹子躲在这里风流快活哟。”

    太九急忙扶着衣领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躲在殷王爷身后。

    殷王爷眉头一皱,抓住太九的手,回头对阿楚美人说道:“不是说白天不许来打扰么?”

    阿楚哼哼笑两声,把手里的新茶往地上一放,道:“人家也不想来哟,可是王爷有客到,都等了快半个时辰啦。王爷见是不见哟?”

    殷王爷眉头皱的更深,半晌,才道:“你先下去吧,我待会就过去。”

    阿楚朝他身后的太九翻了不下十个白眼,这才气呼呼地走了,一面又道:“王爷可别迟了哟!江山美人,都还没到手呢!”

    太九只觉殷王爷浑身一僵,杀气登时无边无际地蔓延出来。她自然知道他是为了阿楚那句没大没小的话而发怒,纵然这句话说得确实不是时候,倒也能看出叛逃的阿楚此刻对殷王爷也是忠心耿耿。

    身份尴尬,太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拉了拉他的手,轻声道:“王爷有客,还是快去吧,不好教客人一直等。”

    殷王爷眉头慢慢舒缓开,回头了她的头发,笑道:“你在这里玩罢,我很快就回来。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

    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暗示她可以过去偷听?

    太九把茶杯放在手上转了好几圈,终于决定按照他的意思:出去走走。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掉落信封之类的事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那样格调也未免太低。她既然是个做眼线的,而且两边都乐见其成,何不干脆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做一次。

    果然揭开纱帘,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太九摇摇晃晃,边走边看,顺着走廊一直走下去,便是另一边的厢房了。厢房后面是个花园,她记得园中有个小小会馆,上次殷王爷还带她进去过,里面可以搭戏台子看戏。

    那边倒是个隐蔽又适合偷听的好去处,就是不知他们在不在那儿了。

    太九放轻了脚步,一点一点朝那边蹭,一直蹭到竹林前面,隔着绿茵茵的竹竿,只能看到会馆前站着两个下人,穿着红衣服的阿楚正坐在会馆前撑着下巴,不知想些什么。

    如果能绕到会馆后门的假山那里,倒真是个好地方,只是难免会被他们发觉了。太九左右看了看,发现竹林里有一条羊肠小路,曲径通幽,一直通向会馆后面的人工湖那里,只是走动的时候竹叶拂在身上,难免会有声响。

    她想了想,干脆把长裙打了个结坠在膝盖上,再把袖子结起来撸到小臂那里,这便轻手轻脚,猫腰从竹林里穿过去,一直到了后门附近,果然没人看守。她瞅个空子,一路小跑过去,贴在假山下面不动弹了。

    假山上面有一扇窗户,虚掩着,太九小心凑过去,果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十分熟悉,依稀是那晚提剑要来杀她的那个男子。

    他道:“……太子也已经被废,皇上的意思到现在也不清楚,摆明了让你们兄弟自己闹。听说上回何相参本,把谢中堂弄下去了,王爷对这事有何想法?在这种时候忽然失去一条膀子,难道还会是意外?”

    殷王爷沉吟半晌,低声道:“有内奸。”

    那人冷笑一声:“只怕不是内奸吧?上回那个女子,怎么看怎么可疑,何况时间上也太凑巧!她分明是个眼线!王爷为何执意不肯揭穿?!”

    殷王爷半天没有说话,那人又道:“王爷要怜香惜玉也不是这么个法子,这种女人生来就是祸水,偶尔逢场作戏也罢,倘若真将她当作自己人,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近日五皇子那里没有任何行动,情况过于诡异,她又是五皇子那边过来的人。王爷,请你务必三思!莫要因小失大!”

    殷王爷长叹一声,道:“你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重。太九是如何样人,我难道还不如你清楚?此事不用再说。五哥那里,我自有分寸。”

    那人只是冷笑,想必与他说不通,干脆不说了。

    殷王爷低声道:“父皇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谁有本事谁便做太子。他既然默许我们互相斗,不做点什么岂不可惜。”

    那人道:“不错,国家一日没有太子,民心便难定。新立太子一事必然要快。眼下倒有个好机会,只怕王爷束手束脚,狠不下心。”

    殷王爷奇道:“此话怎讲?”

    那人不说话了,太九心中一慌,急忙把身体缩在假山下面,动也不敢动。果然那人推窗往外看了好一会,似乎确定外面没人,这才走回去,低声道:“再过半月便有围猎大会,属下得到线报,说三皇子一党打算趁这个机会除掉五皇子。这下便是狗咬狗,一嘴毛。王爷何不趁这个机会上位?”

    殷王爷想了很久,才道:“此事危险之极,一来皇上也在,不好施展手脚;二来五哥为人j明,只怕不会与他正面冲突;三来谢中堂调离京城,朝中大臣交好的委实不多……”

    那人冷笑:“这有何难。王爷且附耳过来,属下说与你听。”

    这下太九就是拉长了耳朵,也听不到半个字了。

    她蹲在那里有些急躁,也不知是该走还是留下来再听一会。一直蹲得脚脖子发麻,终于听见他二人开始部署手下,安排围猎事宜。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引得五皇子与三皇子发生冲突,最后七皇子坐收渔翁之利。这些兵家战略太九听不懂,也不必懂,她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听到的东西转述给五皇子,如此而已。

    终于,他二人似乎是说完了这件事,互相嘱咐一番,这便要散了。太九无声无息地从假山后面潜过去,走了。

    其实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大胆而且严密,一如七皇子在她身上用的反间计。不得不承认,这七皇子是个人才,倘若没有被她发现那一小处的破绽,只怕他已经双赢了。

    政治游戏也如同下棋,大胆固然重要,稳却更重要。倘若总有这么一两处的破绽为别人发现,再好的计谋再大胆的行动,都会功亏一篑,一如她与他下的那几盘棋。

    如果他够细心,便能从棋盘上发现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可惜他太过自负,或许只有到死,才能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太九走得累了,干脆在湖边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她想到了穆含真。倘若他与七皇子的位置互换,那么这场谋反必然能成功了。到如今她也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造就这样一个人:狠毒、稳重、聪敏、大胆、多疑而又温柔多情。

    他每一张脸都是面具,每一句话都在试探。他这么潇洒,镇定自若地耍了她一把,就像耍一只猴子,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和有趣。

    他曾是她的神。

    他教导她无数的道理,最后归结为两个字:欺骗。

    如今,也该让他尝尝,这是一种什么滋味,恨不得把心肝全部掏出,被风吹雨淋,烂透了再放回去。冰冷而且疼痛地——贴在心口。

    或许他也不是欺骗她,他没有用谎言来摧毁,他不过是用各种j致的态度诱她入瓮,如果要回头去反驳,便会发现找不到一句他真真实实欺骗她的话语。

    比如:他其实是七皇子那里的人,与五皇子本来毫无干系;再比如,他对姚云狄下的那个蛊。

    他只是不说而已。

    他也只是利用她,用柔情用怀抱诱惑她。

    他甚至没有说过爱她。

    这个狡猾而又冷酷的人,到最后连一个责怪怨恨的借口都不肯留给她,只要一句:是你自己想错了——便可以将她摧毁成灰。

    太九怔怔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有感慨万千。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殷王爷的声音响了起来:“太九原来在这里玩,教我好找。”

    她盈盈起身,回身一拜,笑道:“我见这里湖光山色,就忍不住驻足一看。王爷的别院,风景当真绝妙。”

    殷王爷笑道:“既然绝妙,太九何不多住几日再走。”

    她红着脸摇了摇头,低声道:“王爷也有事要忙,太九怎好一直打扰。何况不回去,爹爹也会担心。”

    殷王爷哈哈一笑,忽然抬手将她拦腰抱起,柔声道:“太九不如做我的人,这样你爹爹也好,义兄也好,都管不着咱们了。”

    太九惊呼一声,急忙抱住他的脖子,脸贴着脸,互相又忍不住蠢蠢欲动。

    殷王爷在她脸上吻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太九柔声道:“王爷莫非是有烦心事。朝堂上的事,太九不懂,不过还是要劝王爷一句,凡事放宽心x。其实我近日有看佛经,于修身养x方面是极好的,王爷有空也不妨看看。”

    殷王爷咧嘴一笑,朗声道:“佛经,不就是那色色空空。我要是能看透那空与色,如何还能将太九抱在怀里?”

    太九娇嗔一下,再也不理他了。

    殷王爷哈哈大笑,抱着她自回去,闲话不表。

    太九回到点翠阁,已是掌灯时分。出乎意料,家里来了个意外的客人:素九。

    芳菲那丫头的心事就差没摆脸上了,红着脸一个劲劝茶,说话也不敢大声了,扭扭捏捏,时不时拿眼偷看人家一下。

    太九不由在门口笑道:“这真是稀客了,蓬荜生辉呀。”

    芳菲一听自家小姐回来了,羞得扭脸就跑,自说自话去烧水泡茶,也不管桌上的茶都换了好几遍。

    太九进屋,把披风脱了挂在衣架上,道:“素九大哥今日来,所为何事?”

    素九的脸色有些y沉,勉强与她拱手,才道:“老爷想见九小姐。”

    太九在那一个瞬间脑子里转了几十个念头,最后笑道:“我出门办事,回来的迟了,让素九大哥好等。既然爹爹有事,那便不要耽搁,我们这就去吧。”

    素九定定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

    太九只得再把披风穿回去,两人出了点翠阁朝姚云狄的院落走去。半途遇到端茶的芳菲,嘴都快撅成倒钩,一个劲埋怨不多坐一会。

    一直走到人工湖那里,太九才低声道:“真的是爹爹找我?”

    素九浑身一震,半晌,答道:“原来你已经看出端倪了。”

    太九默默点头。

    他于是说道:“老爷如今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也不知道。先几日还会说话,现在只会傻笑了。这情况如今只有我与兰一知道,但其他人已有怀疑,假以时日,此事一旦传出,姚府便要大乱。”

    太九幽幽说道:“那又如何?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素九笑了笑,低声道:“不错,姚府里没有人真正喜欢老爷,连我们也是。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我真是又快活,又痛心。但无论如何,他也是我们的父亲,总要让他死得其所……”

    “他不是我们任何人的父亲。”太九冷冷打断他的话。

    素九狐疑地瞪着她,太九冷道:“我们的父亲已经被他杀了,一剑穿心。然后我们姚府的基业全部落入他的手里。”

    素九摇了摇头:“此话过于荒唐,你从何而知?”

    太九转过身去,淡道:“你不用管我从何而知,你只要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你服侍他这许多年,有见过他临幸谁么?他是个天生的无能,一个天阉哪里来的孩子。”

    素九默然,半晌,又道:“他总有养育之恩,难不成竟要将他乱剑砍死?他如今已成那样……”

    太九叹了一声,轻道:“该如何,便如何罢。如今你我自己都难保,何必再管他人闲事。”

    素九没说话。

    太九低声道:“你若是要离开姚府,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

    “求你将芳菲带出去,照顾她。她是个好女孩,我希望你们能一生一世幸福……”

    素九沉默半晌,方道:“我可以带她出去,但我从来只将她当作妹妹。”

    这句话说的再明显不过了。太九只得苦笑,芳菲一场暗恋,终究是没结果了。

    她回头对他微微一礼,道:“你既然答应,我就安心了。如果没事,我便告辞。希望你善待芳菲,不要让她受委屈。”

    素九点了点头,见她毫不犹豫地走开,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愿进去看看老爷?”

    太九幽幽叹了一声,低声道:“不必看了。他这样……我已经不再恨了。”

    素九无言,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耳边隐约听见院落里姚云狄尖利的笑声,心中只觉一片茫然萧索,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太九一个人往回走,心中盘算着怎么安抚芳菲,怎么样才能让素九把她安然带离姚府。

    只要她能出去,那么在偌大的姚府中,她便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剩下的,便是如何把游戏玩完。她不是圣人,她保不了其他任何人,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自保。

    穿过小树林,很快便能看到点翠阁了。太九急着与素九出来,忘了带灯笼,这会黑漆抹乌的,啥也看不到,只能凭记忆乱走,没走一会,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只当素九还未放弃,不由回头无奈道:“我说过不愿进去看,你自去吧。”

    那人猛然停下,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喘气,想必方才跑来很急。

    太九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轮廓,奇道:“你……是谁?”

    那人吸了一口气,跟着低低叫一声:“太九……”

    太九浑身一颤,是他!怎么会忘了他呢?

    “……太八?”她同样低声说着,“是你?有什么事吗?”

    太八搓着手,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半晌,才道:“你……你知道么?爹爹现在已经……”

    原来连太八都知道姚云狄的事情了,那姚府里只怕没人不知道,现在的平静只是短暂的,想必很快就会被打破,委实不是个安生的地方了。

    她淡道:“我知道……那又如何?”

    太八愣了一下,才无奈地说道:“他这个样子……所以我、我和万景都不愿留在姚府了,明天就会离开。你……你呢?我不希望把你留在这个地方……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太九笑了笑,柔声道:“走……去哪里呢?”

    太八急道:“哪里都行!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你若担心生活无依,我有带足钱财,至少温饱一生是能做到的!我们也可以自食其力,种田纺织……再说,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强啊!”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不能走。太八,你赶紧走吧,带着嫂子一起,找个安静的村庄定居下来……好好照顾她和孩子。以后……若是有机会,兴许我还会去看你们……”

    太八猛然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怪我!我担当不了责任,不是个好男人!可是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跟我走!这里留不得!你忘了之前你和我说过的话?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男耕女织,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害我们!你忘了?太九,我配不上你,再也不敢对你有任何妄想,这次你和我们一起逃走,待一切安定下来,我会努力替你找个好人家,绝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和我们走!”

    是谁说过的,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男耕女织,过普通人的日子。这样的话,好熟悉,她几乎要忘了。那是多么美好的梦想,她曾经做梦也想逃离这里。

    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她反握住太八的手,柔声道:“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这样,你先带着嫂子离开这里,等我闲了,一定马上去找你们,好不好?太八,你是个好人,好哥哥,我从来也没怪过你。你以后一定要和嫂子好好过日子,就算穷点,也要幸福。别忘了,我还没看到侄子呢,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太八死死抓住她的手,还想说,后面忽然传来一声笑,妩媚入骨。他浑身一僵,急忙回头,却见穆含真提着一盏灯笼,笑吟吟地站在树下望着他们。

    今天晚上注定要不平静了,这些人一个一个上。太九轻轻把太八的手推脱开,叹道:“太八,你走吧……保重!”

    太八急道:“等等!你……!”

    太九摇了摇头,径自朝穆含真走过去,笑了笑,低声道:“怎么这会来了?”

    穆含真看着太八,笑道:“的确,我来得不巧了。八爷要走,这次便也当作送行吧,还愿八爷早得贵子,夫妻谐美呀。”

    太八哼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再回头看看太九,终于还是低声道:“既然这样……那我走了。太九你也保重!千万!”

    太九眼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就好像前尘后路都通通死在了黑暗里一样。这一次,是真正的别了,那些惨绿青涩的萌动,那些关于自由的美好梦想,那些妒忌、眼泪、流水……通通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好像它们从来也没发生过一样。

    最后的最后,她才恍然明白,那些日子,不是没有爱过。他们也曾两情相悦,她也曾被深深地爱过。只可惜那是个不对的时间,把一切都否定了。

    只可惜,遇到了他——穆含真。

    “人也都走远了,还要再看么?是不是……想追上去,想和他一起走?”

    魅惑妩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种冰凉薄弱的感觉,激起她一片皮疙瘩。太九垂下头,半晌,低声道:“不错……有一刻我几乎就想答应了……但只是想想,毕竟是得不到的,你说呢?”

    穆含真笑了一声,声音犹如暗夜里开放的花,分外妖娆:“得不到,所以你只能降低档次来我这里,你的意思是这个?”

    太九默然。他尖锐起来,实在是让人无言的。

    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他拖着她,不说话,只一直往前走,走得飞快。太九也不说话,哪怕头发被树枝扯乱了,衣服被撕坏,她也不出一声。

    她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这一路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把所有的光明都遮掩了去。他是披着绝色人皮的修罗恶鬼,带着她去地狱。那里有声色犬马,漫天火焰,把一切都引诱着,一切都焚烧着。

    黑夜影影幢幢,覆盖住所有的。她穿越妖域,心脏都被捏紧,提不上气,为他领着,飞跃过一片又一片海洋——荆棘的海洋。

    忽而坠身十丈软红,烛火幽然,青纱乱舞。

    她被按倒在床上,这只绝美的修罗欺身上来,对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好哥哥,是不是?好哥哥……好哥哥……叫得真甜。”

    她也只有眼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他是好哥哥,你……却是含真。”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太九抬手紧紧抱住他,缠着他,将那一丝犹豫都缠绕起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暗猛然降临,他与她纠缠在一起。摩挲、起舞、吞噬、缠绵。

    简直就像第一次,那么窒息地、狂热地、令人深切悲哀的。

    太九犹如藤蔓一般,缠绕着,包裹着。她只觉得痛,分不清是身体上还是心里,好像被人撕裂,撕成了齑粉,再高高地抛洒在天空里。

    再一次与他同台唱戏。他手把手来教,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水r交融,畅快淋漓。

    他忽然把她的手举起来,这样一个旋转、两个旋转——裙角荡漾出春色般的花边。在她的裙角开出一朵花的时候,他骤然松开手。

    太九猛然抱住他,只觉痛到了极点,忍不住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求他救救她,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她那么茫然无措,他始终在后面撑着她。无论什么时候,一回头他都在那里,一伸手就可以救到她。

    穆含真停下动作,将她拦腰抱起,伸出手指在她眼下轻轻一擦——是泪水。

    他喘息着,柔声道:“弄痛你了?”

    太九摇了摇头,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别……别停……含真你抱着我……抱着我……”

    他依言紧紧抱住她,几乎要将她嵌合在自己身体里。这样摩擦着,碰撞着。她柔软的x脯贴上来,双腿盘住他的腰身,兴许是恨不得将他全部吸纳进来,填满她,填满那种无边无际的空虚。

    他低头去吻她,唇舌交缠,一双手弄乱了她的长发,与他的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终于还是燃烧殆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瘫软在床上,谁也不能够再动一下。

    太九把脸贴上他的x膛,低低地,呢喃般地说道:“你别离开我……含真不要丢下我……”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回手抱住她,轻声道:“嗯,我绝不丢下你。一起活,一起死。”

    太九闭上眼,心中只觉无比的疲惫,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深院月斜人静(五)

    太九被摇醒的时候,天色还只蒙蒙亮,窗外却一反平常地热闹喧嚣,好像有许多人在闹着什么。

    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穆含真的脸乍出现在眼界里的时候,她还有些懵懂。

    “我的姑娘,该起来了。”他柔声说着,一面在她赤裸的背上摩挲,来来回回,痒而且酥。

    她忽然惊醒过来,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外面怎么这样吵?”

    穆含真轻声道:“点卯而已。外面那些人……”他顿了一下,才笑道:“或许是赶着离开姚府吧。”

    太九心中一惊,急忙坐了起来,满床找衣服要穿上看看外面的情况。穆含真从枕头下抽出她的绣花肚兜,亲手替她系上,一面柔声道:“别急,好戏是要慢慢看的。”

    穆含真说得没错,外面的人吵是因为赶着离开姚府。

    姚云狄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素九这帮黑门的人自然也一散而空,这种行为等于默许了红门的孩子大肆搜刮府里的钱财宝物。之所以这么喧闹,不过是因为众人对宝物分配不公在吵而已。

    chuchu一看,都是些平时不入流的孩子,甚至还有许多奴才混在其中,主子下人闹成一锅粥。太八素九他们都不在里面,想必昨天晚上已经离开了。眼下是大院里的孩子闹,再过几天,就是外面年纪还小还没被选上住进来的孩子们闹,姚府此刻已经便成被白蚁蛀空的架子,再轻轻碰一下,便要倒了。

    太九见闹事的人里面没有认识的,便关上窗户,说道:“等这些人走了,姚府才真叫空荡荡,什么都没了。姚云狄如果尚存一丝清明,见到这种景象,心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会不会后悔,不曾给过这些孩子一丝一毫的温情?会不会遗憾,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基业,一夜之间全部倒塌,到最后连个替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一定曾想过踩着这些孩子们的血r泪水爬上去,爬上顶峰,紧紧抱住荣华富贵,前程无量。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朝一日乾坤颠倒,他的富贵梦也就是个笑话罢了。

    脸颊忽然被人轻轻碰住,太九不由自主别过脸去,眼怔怔看着穆含真。

    “在想什么?难道我的小太九竟会为他感到难受?”他笑吟吟地问着,几绺乌发垂在额头上,说不出的魅惑。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我只是想到树倒猢狲散,觉得有些凄凉而已。这么大的姚府,我们被关在这个华丽的笼子里过了十几年,没想到它败的那么快……姚云狄兴许真不是享福的命。好好的一个人,却得了那种怪病……”

    穆含真只是笑,过了片刻,才道:“各人自有缘法,他现在这样,岂非也顺了你的心意?现下内忧已除,便可专心与那帮王爷打交道了。”

    太九抬头看着他,或许是她的眼神太专注了,连他也禁不得,缓缓避让开,另一手却捂住她的眼,轻声道:“别这样看我。”

    太九握住他的手,与他时值交缠,良久,才低声说道:“含真,倘若……新太子定下了人选,你有什么打算么?”

    穆含真笑道:“太九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是不知怎么样说。

    穆含真低声道:“其实,对我来说,最幸福的便是每天清晨能顺利醒过来。看着外面的天空,不管它是晴是雨,我都会很欢喜,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千万种可能。”

    “如果……身边还有一个爱人,握着我的手,我们可以这样一起到老,便成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最后,在死的时候,告诉她这世上我只爱过她一个,来生我们谁也不知是什么样,可是能把这一生给她,是我最大的福气。”

    太九的睫毛微微颤抖,勉强笑道:“含真……是个很温柔的人。”

    穆含真了她的头发,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让晨光倾泻进来。他轻轻说道:“太九,这一切完结之后,和我离开吧。好不好?”

    她只是眼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那耀目的晨光笼罩着他,虚幻而又迷离。可能很多很多年以后,她都忘不了这一刻。那种光影交织的斑驳,阳光好像碎开的金子,金屑薄薄撒在他的发与睫毛上。

    那样的……不真实。

    从穆含真的芳庭馆回到点翠阁的一路上,时时可见大包小包搜刮着,兴奋逃离牢笼的孩子们。有的见到太九还会躲,大概是觉得害臊,有的却好像浑身长满了刺,生怕别人来与自己抢夺什么,一路吆喝着,直直撞过来。

    太九不能确定太八他们有没有离开,又不知道昨晚素九有没有把芳菲带走。她先回了一趟点翠阁,如她所料,里面乱七八糟,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被人捞空了,箱子和梳妆盒早就洗劫一空,连床褥桌椅也不放过,一起翻个底朝天,只怕连g毛也没给她留下。

    点翠阁里没有人,没有半点声响,看来芳菲是已经被带出去了。

    太九松了一口气,在凌乱的屋中来回踱步,却见地上丢着几本书,捡起来一看,却是王妃留给她看的佛经,那些孩子大概翻了翻,觉得不值钱,还是丢下来了。

    她弯腰拾起来,把上面的灰尘掸落,随手扯了一块床单把它们包好,揣进怀里。

    床后面的墙下有个暗格,是太九很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时一心想伺机逃出姚府,所以暗地里存了些银子和值钱的首饰在里面,谁想风云诡变,有朝一日终于可以大方离开这里,她却是最后留下的那个。

    暗格抽出来,里面的木盒子上落满了灰,果然没被人发现。她挑了两件好看的,放进袖袋里,重新合上暗格。墙角放衣服的箱子凡是没上锁的都被掏空,只留下两个带锁的,想必他们赶着出府,来不及撬开,只得作罢。

    她掏出钥匙开锁,却见衣服上放着一封信,厚厚的,上面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太九亲启】,想必是昨夜素九来把芳菲带走的时候给她留的书信。

    她打开信封,却讶然发现里面塞着厚厚一沓银票,都是百两一张,不知是谁留给她的。信封里有两封信,打开其中一封,果然是素九留给她的,信上说明他们离开姚府之后将在何处安身,太九脱身之后可以去这里找他们。至于那些银票,却是那晚太八过来的时候留给她的。

    原来太八到底还是不放心她,离开之前又来了一趟点翠阁,正遇到素九来领芳菲,便一同给她留信。

    太九笑了笑,将太八留给自己的那封信打开,果然也是写上了一处地名,让她日后去那里找他们。又怕她身上没钱,便留了一千两的银票给她。信后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一定要去找他云云。

    太九边笑边摇头,将那两封信连同银票一起装进床后的暗格里,自己打水梳洗一番,挑了一件衣裳换好,待确认自己仪表上没有任何问题之后,便站了起来。

    她得去申王爷那里了。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待在姚府中。奇怪,她曾这样痛恨这个地方,可是到如今真的离开,居然也会不舍。

    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此熟悉。外屋还挂着一只旧的紫竹鸟笼,是很早以前太八送给她的,一并送过来的那只小云雀早已飞走。梳妆台上已经被砸裂开的铜镜,她每天都照过,妍媚的,慵懒的。

    墙角落灰的火盆子孤零零,穆含真曾往里面加过炭,那时火光融融,她的心也跟着融化。

    很多很多,终于还是要被锁进记忆的高阁里,不见天日。

    太九在屋中踯躅了很久,终于还是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申王爷的马车应该等在后门那里,而要去后门,便会经过姚云狄的院落。

    那并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从前它让人从心底感到恐惧,如今它依旧让人心里发寒。这次姚府败落,人都跑光了,却不知道那个已经痴痴呆呆的姚云狄在做什么。

    他或许很快就会饿死渴死在深宅大院里,抱着他的富贵梦去向地狱。

    无论如何,这种景象想起来总不会让人好受。

    太九在经过这里的时候,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刚经过那一湾烟波浩渺的人工湖,却听院子里似乎有人在说话,依稀是宣四的声音。

    太九心中一凉,按照宣四的x格,她必然是不会放过姚云狄的,只怕不把他弄死不甘心,加上她身边的那个江湖莽士——叫什么的?陆小勇?——还是她所谓的相公,也不知他二人会怎么折磨姚云狄。

    如今他这样,全然不比当日风光,哪里会是他二人的对手。

    太九暗自摇头,想管,却又懒得管,更何况宣四从来也不听她的话。她正想从旁边绕过去,忽听里面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叫,紧跟着便是宣四的尖叫:“他跑了!蠢货!追啊!”接着又是那陆小勇的声音,听起来唯唯诺诺:“不要了吧……娘子…他也不能动了,何苦再折磨他……女人家该仁慈些才是。”

    宣四尖声吼道:“仁慈?!他当日是怎么折磨我的?为什么他不仁慈?!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我相公?!我要你杀了他!杀了他!”

    她吼到后来,几乎破了嗓子,气喘吁吁,听起来煞是可怖。

    太九这会躲也躲不掉了,眼睁睁看着院门被人一头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着跑出来,嘴里含糊地吼着什么。他满脸血r模糊,g本看不清什么模样,最可怕的却是他的左手,被人齐腕砍断,鲜血仿佛喷泉一样,洒了一地。

    太九只觉头发g都要竖起来,眼看那人朝自己这里冲过来,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尖叫出声。

    那人跑到一半,身后忽然飞过来一块石头,正中后背心,他扑倒在地,嘴里含混地叫着什么,再也爬不起来。

    宣四二人从院子里追出来,那陆小勇一脚踩上那人的背脊,chu鲁地吼道:“叫你跑!”忽然抬头见到太九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由一呆。

    宣四一路奔过来,手上满是血,脸色红得不正常,衣衫凌乱,看起来就像疯了一样,只是尖叫:“杀了他!把他剁成一千块!”

    陆小勇到底还是胆怯,有人在旁边,他便不敢了,只挠头为难道:“娘子……算了吧……他都这样了……何况,有人……”

    宣四见到太九,便厉声道:“你也来了!来得正好!和我一起对付这个老贼!还愣着做什么?他丧尽天良,对我们做了那么多恶事,你还犹豫什么?!”

    说着她便抬脚在那人身上乱踢乱踩,状若疯癫。陆小勇终于看不下去,抬手拦住她,嘴里柔声劝慰,却换来她噼噼啪啪无数个巴掌。

    太九怔了半晌,终于摇头道:“你……放过他吧。”

    宣四好像听到了什么大笑话,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半天,才厉声道:“我还当你已经转x了,没想到还是个窝囊废!既然这样,我的事你少管!爱去哪里去哪里,否则我对你也不客气!”

    太九冷道:“你现在居然还有时间来这里喊打喊杀,窝囊的人不知是谁。”

    宣四愣了一下,狐疑地瞪着她,半晌,方道:“什么意思?有话痛快点说!”

    太九拨了拨头发,轻声道:“你放过他,我便告诉你。”

    宣四冷笑起来:“原来还是虚晃一招!少来这套,我什么没见识过?”

    太九摇头:“你莫要以为却夫人能护你一辈子,如今新太子马上便要册立,不管是谁当太子,我们这些人都是他的把柄,岂有活路的道理。你若聪明点,便该马上隐姓埋名,远远躲到山里去,居然还不知死活,在这里拖着。”

    宣四笑了两声,道:“你也不过会拿这种大话来压我。册立太子?谁告诉你马上就会册立太子?更何况,我等机遇如何,还看到底是谁做太子,你休要自作聪明。自己胆子小,便赶紧夹着尾巴走吧!啰嗦什么!”

    太九淡然道:“自作聪明的人是你。我见的人比你多,那些人的档次是怎样你也知道,我说会马上册立就是马上。再给你一个警告,申王爷与殷王爷对你的行径都有耳闻,很不满你高调行事的样子,你要是还有点脑子,自己知道怎么做。”

    宣四还有些不相信,与她瞪了半天,终于还是有点心虚,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最后狠狠在姚云狄身上踢了一脚,恨道:“便宜了老贼!太九,莫要让我发现你是骗我,否则我必然十倍偿还!”

    说完她转身便走,陆小勇急忙跟上去,凑近她大概是想说点亲热话,却被她厌恶地一巴掌抽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九吸了一口气,见姚云狄扑倒在地,鲜血把衣服都浸透了,想必也快活不成,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难过,蹲下来轻轻唤了一声:“你……怎么样?”

    姚云狄哼了一声,浑身微微抖着,脑袋别过去,太九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的鼻子被人削了大半,满脸都是血块和一道一道被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太九见他这样,心中又是厌恶又是怜悯,待要替他清洗伤口,又觉得不甘,如果丢下不管,实在是做不到,只得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你当真什么都忘了?还能说话吗?”

    他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犹如铁钳一般。

    太九吓得惊叫一声,用力把他推开,他被推得在地上滚了两圈,险些掉进湖里。

    “我……”他喃喃说着什么,努力在地上撑着仅剩的右手,似乎想坐起来,却力不从心。

    太九皱眉看着他,半晌,还是忍不住蹲下来扶了他一把,低声道:“你要说什么?”

    他的脑袋靠在她的脚背上,缓缓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口中轻轻说道:“阿环……阿环……”

    太九背后的汗毛一g一g竖了起来,他口中的那个女子果然是她的娘亲!她忍不住狠道:“如今还叫她做什么?!不是你亲手把她杀了的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靠在她脚上,慢慢地,温柔地念着这个名字。

    太九眼中一片热辣,低声道:“明明是你杀了她,为了你的荣华富贵……如今你的高楼大业毁于一旦,娘在天之灵见到了,必然也欣慰!”

    他摇了摇头,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叹息,跟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往旁边一个纵身,太九只觉眼前水花迸溅,他就这样自己跳进人工湖里去了。

    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它g本不曾吞噬掉一个人。湖边还停靠着那艘乌篷小渔船,或许他和阿环曾在这里趁夜泛舟,说过绵绵情话。那时月光如银,佳人如玉,谁也想不到,这个美丽凄婉的故事最后却以这种血腥的方式收场。

    他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呢?最后的时刻,他却恢复了一丝清明,到底是悔还是恨?会不会,想起曾经美好的点点滴滴,恨不能一切回到从前?

    太九呆呆地坐在湖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那么恨他,恨他杀了自己的娘亲,恨他把姚府的孩子当作猪狗,踩着他们的骨头往上爬。要杀了他,也曾经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如今他死了,她却感受不到半点喜悦与解脱。

    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一个局,她被这个利用了,再被其他人利用。穆含真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从他找她的那天更早之前,他就猜到了今天的一切。可他什么也不说,骗了她。如果早知姚云狄会这样死去,她那时候或许也不会答应去见这个王爷那个王爷,她或许已经离开了这里,安心享受从未有过的自由。

    如果,她没有发现殷王爷书架上的那本带着批注的书;如果,她没发现穆含真的牛皮袋里有同样的书与批注,那么,或许她此刻也不会那么空虚茫然。

    姚云狄利用了她,申王爷利用了她,殷王爷却与穆含真一起,狠狠地耍了她一把。

    那些眉目传情的暧昧,那些彷徨若失的泪水,那些飞花那些雨水,通通都是演戏。他们联合在一起,哄她唱了好大一出戏目。

    乱乱乱,一切都是乱。穆含真简直就是一场妖娆乱,她醉生梦死,失落徘徊,原来只是这样的结果。

    是谁说过,各人自有缘法。她的缘法,既不是白头偕老,也不是子孙满堂,更不是南山赏菊。她只是一个粉墨登场自以为是的木偶。是的,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什么,却什么也没得到,而原本,她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都没有。

    太九就这样带着满手的血乘车到了申王府。

    王妃正在经堂念经,见到她来,便起身道:“你助我良多。我可以许你一个请求。”

    太九摇了摇头,木然盘腿坐了下来,动也不动。

    王妃想了想,又道:“日后,不如与我一同进g,你我姐妹二人甚是投缘,一同服侍皇上也好。”

    太九还是摇头,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一个清净的地方,了此余生。”

    王妃笑道:“妹妹何出此言,你于我夫妻二人有大恩,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不许再说这种泄气话。”

    太九闭上眼睛,低道:“……求王妃答允太九。”

    王妃细细看了她好久,终于露出一丝笑,柔声道:“也好。便依你。这几日在府上盘桓,事成之后,再具体商量此事。”

    她拍了拍太九的肩膀,从腕上把常戴的那串佛珠褪下,放进她掌心,低声道:“那穆含真,若是你心上人,我可以放过他。”

    太九怔忡半晌,终于还是疲惫地叹道:“不用……一切凭王妃意愿便是。”

    王妃笑了笑,终于转身走了,一面吩咐丫鬟:“不许让任何人来经堂这里打扰。每日三餐按时供应,不得怠慢贵客。”

    丫鬟们惶恐地答应,跟着经堂的门吱呀一声,沉重地关上了。

    太九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经堂顶上开了一线窗,一绺阳光直直地垂落下来,照在地上。满屋的镜子,里面无数张脸,无数个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含情脉脉,有的木然呆滞。

    全部都是她自己,在这红尘中的百相。

    她只觉心灰意冷,将那佛珠挂在手上,轻唱一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接下来的事情,她能猜到很多。

    围猎大会终于开始,殷王爷必然做了周密准备,在身边安c无数自己人。

    三皇子果然趁机挑衅,假借打猎失手,意图除掉申王爷。申王爷心口中箭,必然从马上摔落,周围的人一拥而上地混战。

    殷王爷会在暗处观察很久,一面接近,一面派人去通报皇上。围猎大会上出现皇子自相残杀的场景,想必会震惊朝野。

    等他一切部署完美,人马尽数冲杀进去,打算来个瓮中捉鳖的时候,会发现所谓的“三皇子”并不是真正的三皇子,那不过是个亲兵假扮的而已。

    再然后,慌乱中,皇上被请来了。他会见到什么呢?自己一个儿子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周围的守卫死伤大半,另一个儿子手里提着剑,呆在当场,周围全是不属于守卫的“守卫”——那是殷王爷c在身边的亲兵。

    这样的情况,就算一个人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是的,不错。殷王爷反间了她,她也反间了他一道。

    大家扯平了,只不过他的赌注太大,赌上了命。

    当初与他下棋,便可知他的脾x,急躁激进,他要输,也是命。

    只是他若想到自己栽在一个小女子手上,心中却不知作何感想?

    一切都像她想的那样,皇上被此事气得大病一场,病中立申王爷为新帝,自己退位甘做太上皇。

    谁也想不到短短几日,居然风云颠倒,新帝已立,其他人再多做计谋也是妄想,只得俯首称臣。

    七皇子不知用了什么罪名关进天牢,连同他的所有人马部署,分布的眼线,就和上次太子废立一样,全被挖了出来。

    太九不知道穆含真会不会在里面,或许,她也不想知道。

    无论如何,这些人死罪难逃,再有更多的悔恨愤怒,也只有留待来生了。

    这些天府里乱糟糟,自家王爷成了新皇上,府里的东西自然要大变迁,多数都迁去g里,空下这个豪宅,留给马上要册封的新王爷。

    王妃来过一次,或许现在该叫她皇后,凤袍加身,气势自然比以前不同。

    她来的时候,太九正在默背楞严经,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数着。就如同她第一次来到这个经堂,王妃闭目数着佛珠一样。如今她与她也颠倒了过来,当初她一身好奇天真来到这里,如今,是王妃与这里格格不入了。

    新皇后带给她一封信,上面血迹斑斑,被揉的不成样子。

    太九淡淡看着皇后,没说话。皇后轻道:“这是老七留给你的,行刑前要了纸墨。”

    太九默然将那封血信打开,却见上面用血写了一行字:【愿赌服输,输在你手上,也是不冤。】

    皇后道:“他被贬为草民,三天前砍了脑袋。他手下一干人也都死了。”

    说完,顿了顿,又道:“包括穆含真。”

    太九浑身一震,心中酸的、苦的、甜的、涩的……一股脑儿全部翻涌上来,冲的她x口一阵窒闷,几乎要喘不上气。

    良久,她才低声道:“他……没有要说什么吗?”

    皇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可惜了那么一个千娇百媚的人,一颗大好头颅啊。”

    太九怔了半晌,忽而想到他那天早上站在晨光里,金屑般的阳光洒在他睫毛上。美的简直不真实。

    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委于尘土。这样一场妖娆乱,终于死在她手里了。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眼中泪水盈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柔声道:“如今皇上即位,正是拓展后g的时候。太九何不与我一起进g。这深g幽冷,有你一个贴心人伴在身边,也好过我一人煎熬。”

    太九默默摇头,半晌,轻轻站了起来,对她微微一福,低声道:“我要告辞了。”

    皇后低声道:“去何处?”

    “青灯古佛旁,了此残生。”

    “太九何不再考虑一下?”

    她怔了一会,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皇后,这便转身走了。

    皇后将那张纸片轻轻打开,却见上面写着八个字:【狂心顿歇,歇即菩提】。她愣了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轻轻在那蒲团上坐下,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太九念到一半,手中佛珠忽然停下,缓缓睁开眼。

    这是一间y暗狭小的屋子,只有头顶一道天窗开着缝,泄下几绺银白月光。屋中墙上挂满了镜子,一动百动。

    她望着镜中千人一相,只得一张脸,苍白无力,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忽而那目中流出血水来,变成七皇子的模样,望着她只是笑,半晌,又开口道:“愿赌服输,太九,输给你真是不冤啊……”

    她猛然捏紧手中的佛珠,镜中的人犹如水中的倒影,渐渐消失了。

    过得一会,忽又变作姚云狄,目光拳拳,柔声唤她:“阿环,阿环……”

    她闭上眼,心中犹如擂鼓一般,背后全是冷汗。镜中景象一变再变,一会是芳菲哭泣的样子,一会变成太八与万景嬉笑缠绵,最后那些场景渐渐模糊,变成了一扇窗户。

    晨光泄露下来,那人穿着斑斓的袍子,静静矗立。日光如金,把他发上眉上画成淡淡的金色。他睫毛微颤,回头对她嫣然一笑,柔声道:“傻孩子,别这样看着我。”

    她心中有千万种感慨,手指微颤,想去触他的轮廓。

    手碰到上面,他却像日光一样,轻轻散了开来,再也没一点痕迹。

    太九喉中一苦,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猛然睁开眼,才发觉又是南柯一梦。

    她满身冷汗,慢慢从蒲团上坐了起来。镜中千百个人也坐了起来,惨白的脸色,陪着她一起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月光从头顶的天窗上流淌下来,一室皆明。

    她狂乱的心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手里的念珠正要数到一百零八,忽然噌地一声断了开来,念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急忙去捡,才捡了不到五颗,只听门上被人轻轻敲了三下。

    太九不由一呆,她如今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每日只在这间屋子里静坐念佛,从来也没人找过她,这次是谁?

    她起身,走过去慢慢把门打开。

    门外是空荡荡的山林,只有一地银色月光。月光下,门口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她不知此刻是梦是真,弯腰将那布包拾起,轻轻打开,里面却是一张半红半碧的面具。

    太九心中猛然一紧,忽听旁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此温柔妩媚,简直像在说世上最甜美的情话。

    她又惊又骇,忍不住回头望去。

    一时间,只觉身在梦里,手里的面具再也抓不住,轻轻的掉在了地上。

    (全文完)

    深院月斜人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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