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火宗被灭门到现在,他已经等了太久了,不在乎多等这么几年。
    清尘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眼中没有半分迷茫苦闷,他在书案前坐下,继续整理那些看不到头的典籍。
    此时的履天圣坛之上并不像清尘想象中那么平静,刚刚斩落鬼道圣者的太清仍在与公孙魇花对峙。
    镜离在他们寂静无声的斗法中起身,将旁边那面石镜重新摆正,并且再一次点燃了三炷香置于香炉之中。他坐在案前斟茶旁观,神色间竟没有半分紧张。
    过了一会儿,公孙魇花似有不支,她收势停手,掩嘴轻咳。
    太清分神看了一眼石镜,然后对公孙魇花冷笑道:“装得跟真的似的,你以太古真身碾碎邙绎神魂时怎么不见咳嗽?”
    公孙魇花只是柔柔一笑,也不反驳,她对镜离道:“请道友放吾坐骑进来吧,这么站着实在难受。”
    这话明显就是跟太清对着来的,不过镜离也没有多说什么,过了半刻只见那只白牛挥着翅膀落在公孙魇花身边。它俯卧在公孙魇花脚下,待她在背上坐稳才缓缓起身。公孙魇花又是低咳:“咳咳……让道友见笑了。”
    镜离垂首不答,太清广袖一振:“你要在此处呆到何时?”
    公孙魇花反问一句:“太清又要在此处呆到何时?”
    “待你走后,我自会折返通天神脉。”太清对自己的目的毫不掩饰,他就是为了防止公孙魇花对人道动手才呆在这儿的。
    公孙魇花一开始就知道他不可能扔下人道不管,如果她孤身来袭杀镜离,到时候多半会直接对上仙人两道圣者。所以她拉上了邙绎,而邙绎虽然清楚太清与镜离之间是师徒关系,但不曾想过太上道还会在乎这个。而且就算太清真的来了,他加上公孙魇花对阵太清、镜离也并非不可。
    只是邙绎不知道公孙魇花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镜离,而是被人道道果所诱惑的他。
    太清一看见公孙魇花对石镜出手就知道她的意思了,若是想要强杀镜离,那么公孙魇花大可以不必主动跑来招惹自己,直接跟邙绎一起动手就好了。后来邙绎见势不妙想要撤走,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力将他困于虚空乱流,然后公孙魇花以本体相困,太清以天地正法强杀。
    虽然最后结果是鬼道陨落,但要说公孙魇花对人道道果没意思,那也肯定不可能。
    太清现在留在这儿就是放着她这点。
    公孙魇花见太清说得不客气,脸色也依然柔和温雅,她道:“太清此番主动出手,可以说是不再立于无为无伤之镜了,有这个力气管人道,还不如多想想仙道后事。”
    这话一出,履天圣坛上的气氛都凝滞几分,太清神情漠然,道:“不劳你挂念,本座斩杀上一位人道圣者的时候你还在十万大山睡着呢。”
    对于太上道的圣人而言,无为则无伤,只要他不动手就绝对不会败。
    可是太清几乎没有利用过太上至境稳坐胜席,他平生出手战过的圣人可远不止公孙魇花、邙绎。远的不提,单是千年前他直接强杀上一代人道圣者这样的举动就足以威慑天下道统了。到了圣人这个境界,实力多少其实并不好估量,但是太清的巨大威胁性却让所有圣人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公孙魇花还是止不住地咳着,她几乎是半卧在白牛背后,连身子都直不起来。她每次回答太清的话都要缓上一会儿,看上去多说两句就要断了气似的。
    她道:“照太清这么说,吾纵横天地之间时,汝等还是一团浊气,无形无灵呢。”
    公孙魇花看着柔弱可欺,其实说话时气势不逊太清半分,那种太古妖族天生的睥睨之气更甚于后者。公孙魇花沉睡前连神魔都未彻底消亡,她眠于十万大山的时候世间道统换了一代又一代,现在的圣人们几乎没有谁见过她出手。
    太清还没说什么,她已经再次抢过话头:“好了,此番妖族暂且撤回十万大山,太清道友亦不必忧心忡忡。只是道友需知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妖道鬼道之后还有魔道神道,这番因果还是早断为好。”
    “不劳你费心。”太清不冷不热地答道。
    白牛振翅而起,在黑色的天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光芒,妖兽们跟随着光芒,如潮水般往十万大山撤退。
    祭台之上只剩下太清和镜离,太清看着公孙魇花消失在天际,回身便往镜中走去。从始至终他未跟镜离说过一句话,连看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镜离在他踏入镜中前突然出声道:“太清……道友。”
    圣人平辈相称没错,但是镜离这话一出口太清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何事?”
    镜离沉默。
    太清转身,一手拍在他面前的案上,茶水飞溅:“这是最后一次了,通神镜我会收回,巫道之事你最好别再碰。”
    “太清百年前就说过这话了。”镜离平静地答道,“而且通神镜也是你百年前留下的。”
    太清气极反笑,他道:“你倒是算得清楚!”
    “太清之恩,不敢稍忘。”镜离垂眸,白发滑落遮挡住他的神情。
    太清冷漠地道:“恩情就不说了,你往后莫再往通天神脉燃香。还有刚刚我说的巫道之事,你到底有没有听见?”
    “诚如道友所言,天下道统无数,愿取何道是我自己的事情。”
    真是个榆木脑袋。
    镜离在这事上从来都是半点不退,他离开神隐门之前就是这样,到了人道也一点没变。太清之前对公孙魇花明显就是敷衍推脱,可是镜离却把这话说得十分认真,每一字每一句都倾注了毕生的热情——就像他年少时求道于神隐门一样。
    镜离百年得道不是没有道理的,太清在他之后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弟子有这样近乎狂热的求道之心。
    “随你。”太清沉默半响,最终还是无言以对,只能淡淡地抛下这句话。要是真能论道三日就把他这点道心变了,那太清也不用大费周章地杀圣夺道果,将他赶去人道。
    他不愿与人道有太多牵扯,现在战事越发混乱,邙绎陨落算是真正开启了圣人之间的争斗。仙道现在局面不容乐观,这代嫡传所余者渺渺无几,这渺渺无几的几人中还尽是清虚子、洞玄子这种靠不住的。所以太清自己不能有任何差池,只要一个失误,结果就是像邙绎那样还道于天,道统不保。
    太清往镜中走去,正要迈入通天神脉,可这时候镜离居然又一次拦下了他。
    “等等……”
    太清忍无可忍地回头:“你又有……”
    他的话到一半就停下了。
    因为他看见镜离起身,然后在他面前跪下,以额触地。
    “弟子毕生所学乃是师尊所授……”
    一下叩首。
    “身家性命亦为师尊所赐……”
    两下叩首。
    “如今弟子将一切都还予师尊,只求您答应弟子一件事……”
    三下叩首。
    礼成。
    “若弟子身陨,还请师尊佑我人族不灭。”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以为虐渣男很爽,但是实际上写得很心塞。
    真心塞。
    第二百三十八回
    第二百三十八回、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白发落在地上,一尘不染的祭服在黑暗中绽放成孤高而圣洁的姿态。
    太清瞑目凝神,沉声道:“我若不应,你待何如?”
    “师尊……”镜离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最后脱口而出的还是这两个字。
    太清叹了口气:“将人族送到仙道手下,这是千古骂名你可知道?”
    “知道。”镜离比谁都更清楚,不管人道是存是亡,他作为末代圣人都逃不过责难。
    人道不敌其他道统,每一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公孙魇花也说过了,太清能帮这一次,可以后就无法再出手助他了。早晚会有人对人道下手,也许是刚刚离去的公孙魇花,也许是一直咄咄逼人的圣天香,甚至可能是那位蛰伏大雪山的十世佛陀。
    他身陨之后,十万大山的妖族就会彻底占领大镜,届时整个南方都会沦为妖族粮仓。还有分布在北川和四海的人族,如今末世降临,天地翻覆,假若没有圣人庇佑,脆弱如他们怎么在这个乱世存活?如果大浩劫持续得久些,也许这个世上就真的没有人族了也说不定。
    “弟子愿意背负。”镜离跪在太清面前,以最低微的姿态,最恳切的言辞,请求他给予人族一线生路。
    诸圣之中,也唯有太清可信了。
    太清还是闭目不答,虽然将人族纳入保护范围内会带来不便,但这点不便远远比不上人道道果的力量。况且如果将镜离逼上绝路,他很可能会以巫道为突破弄出什么乱子。一个神道已经让圣者们乱了阵脚,再来个巫道那可是要灭世的架势啊。
    “明白了,你起来。”太清点头,一边掐算一边问道,“还需准备什么后事?”
    镜离似乎没料到太清答应得这么快。之前镜离燃香召请太清被拒,原以为他想要直接断了这分因果,可是现在看来他是愿意庇佑人族的。
    他起身,低声道:“刚刚已经传令乐舒继位,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原本的嫡传首座钟岁不知所踪,迟则生变,镜离也不敢多拖,所以直接传令乐舒先继承履天坛。
    太清看了他很久,迟迟未能说出一句:“……”
    此时天上没有烈阳,也没有皓月,只能看见时不时划破黑暗的流星,它们浑身燃烧着天火,或是融化在一片炽热中,或是沉沉地坠落大地。天摇地动,四海翻覆,恐怖的末日之景中竟然生出几分悲壮。
    太清伸手碰到他眉心间清澈透亮的灵明,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那点灵明在他手里黯淡下去,一如几百年前在他手中亮起时那样。
    ——寂然无声,惊心动魄。
    *
    清尘执笔在卷宗上写画着,心神却忽然一阵动荡。
    心有道种的修行者往往对福祸之事有所感应,他们会提前通过这种感应趋利避害,减少损失。刚刚清尘心底忽然闪过了强烈的情绪,夹杂着惊讶、恐惧、欣喜,这一瞬间上涌的感觉让他停住了笔。他已经合道,平时少忧少虑,这样的情绪是十分反常的,看来他周围定然有大事要发生。
    他将手里的笔轻轻搁下,指尖不自觉地颤动,那股情绪几乎要蓬勃而出。
    笔墨溅出了一点,在泛黄的卷宗上落下一个黑点,清尘凝视着这个黑点,半响才平复下来。他抬手按在自己额上,感觉云青留下的烙印烫得惊人,磅礴的力量从另一端传过来。
    “我来了。”云青之直接落在他桌案上,清尘连忙退开,向她躬身施礼。
    “可有什么大事?”清尘小心翼翼地问道。
    云青从他桌案上下来,直接推门出去:“人圣陨落。”
    清尘怔了怔:“可是……”
    他闭上了嘴,没什么好可是的,云青人都跑过来了,肯定是已经陨落。他连忙追着云青跑出门外,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他住得偏僻,四周连灯火都看不见。一片漆黑中云青手里有什么在发光,清尘这会儿才仔细看她,她穿了身单薄的白衣,广袖博带,怀中抱着一面古镜。
    那面镜子似金非金、似木非木,花纹古拙,正散发出苍青色的柔和光辉。
    “是句芒古镜。”云青没有看他,却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
    清尘低下头不敢多看,他问道:“您可是要取人道道种?”
    云青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院门,到了一片空旷的街中,空气中有黏湿的雾气。履天圣坛在整座慈安城的中心,而清尘住在西北角,她正从这里慢吞吞地走去人道圣者陨落的地方。
    清尘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得不紧不慢也有些奇怪:“您不急吗?”
    “自然是不急的。”云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听上去有点阴森,“道种就放在这儿,拿不走的永远也拿不走,能拿走的永远也拦不住。”
    清尘不好再说什么,其实他挺想问一问自己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掌控履天坛,但是看云青现在并没有帮他的意思,也只能沉默下去。他觉得云青这个人很奇怪,明明是风平浪静,她却会忽然说“时间不够了”,明明是危急关头,她却又不紧不慢。清尘跟在她身边很多年,一直没弄清楚对她来说到底什么是紧急的,什么是可以缓缓的。
    “绸缪未雨时啊……”云青忽然说道,“若是雨已经下起来了,那么着急也没用了。”
    清尘赶紧收敛起心思,刚刚胡思乱想一定是被她窥见了。
    云青看上去十分温和,语气也循循善诱:“要小心那些晴日里就开始忙忙碌碌的人,因为他们多半知道什么时候有雨。也要小心那些雨天里平平静静的人,因为他们多半知道什么时候雨停。”
    清尘心说那不就是你吗?结果转念一想云青多半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他连忙道:“是是是,在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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