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恒衍正在喝粥,差点一口喷了出来:“厉王府只不过是受封国姓,和陛下并无血缘关系。”
    “养兄也是兄,辈分不能乱。”裴蔺在一旁乐了。
    俞镛之点了点头:“厉王殿下可是入了皇家族谱的,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以免有损陛下清誉。”
    沐恒衍的脸一沉,一股萧杀之气迎面而来:“谁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只怕厉王殿下再有能耐,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吧。”俞镛之淡淡地笑了笑。
    沐恒衍的剑眉一挑,正想反唇相讥,却听见“啪”的一声巨响,沐奕言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子上,霍地站了起来,怒喝道:“简直不像话!你们三个,都身居高位,是大齐的肱骨之臣,现在却在这里斗嘴皮子!邠国的千军万马还在城外虎视眈眈,你们这样就能退兵了不成!你们简直太让朕失望了!”
    她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话音一落,她便愤然一甩袖,大步走出了大厅,在座的三个人如醍醐灌顶,坐在那里面面相觑,满面羞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68章
    沐奕言怒气冲冲地走到外面,一转身,到了旁边的小屋里,挖心挠肺地等了半天,终于听见了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随后便消失在院子里。
    她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了洪宝招呼下人们收拾的声音。她这才缓步从小屋里踱了出来,故作淡然地瞟了洪宝一眼道:“人呢?”
    洪宝钦佩地道:“都走了,陛下太厉害了,厉王殿下他们一个个都被陛下训斥得无言以对。”
    沐奕言长出了一口气:“走了就好,朕不在他们都说了什么?”
    洪宝挠了挠头,“他们说的奴才一知半解,说是一起去中军大帐,等赶走了邠*再来一决高下,你说裴大人和厉王一决高下还差不多,这俞大人文质彬彬的,还能决出什么高下来?”
    沐奕言的心一定:如此甚好,这段时间,她也好琢磨出个什么法子,把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四角关系弄清楚。
    一个上午无事可做,沐奕言心痒难耐,抽出了那套《江湖群英录》翻看了起来。
    重读那前三册,这一字一句都出自俞镛之之手,一目十行间,别有一番滋味在沐奕言心头泛起。
    这本话本构架磅礴,写了一个出身苦寒的男子历尽磨难,屡得奇遇,终于练就一番盖世神功,成为一名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大侠。
    第三册正写到他和心上人误会冰释,一起共抗入侵故国的强敌便戛然而止,她真想偷偷跑到俞镛之的卧房里,去看看那些手稿到底写了怎样的结局。
    只是翻着翻着,她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起来,从前不知道这话本是出自俞镛之之手,倒也没觉得什么,可现在一看,话本中对男女之情描写细腻,尤其是那男主角对心上人的思慕和爱意、经历感情误会和背叛时的挣扎、两个人感情拨云见日时的狂喜和振奋描写得入骨三分,让人觉得好像是著者的内心独白似的。
    沐奕言来回重读了好几遍,脑子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把男女之情看得如此通透,难道他把假凤虚凰的自己当成了女的?还是……他也知道了自己是个女的?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坐立不安了起来,这两种可能,尤其是后一种,让她自尊心受到了极强的伤害——就好像有人明知道你骗人却故意被你骗似的……
    昨晚没有睡好,沐奕言不一会儿就呵欠连天,用罢午膳便小憩了片刻,这一觉便睡过了申时,醒来都有些晕乎乎的,胸口好像有什么在烧似的。
    田嬷嬷见她难受的模样,慌里慌张地弄了杯蜂蜜水来,她一口气喝了半杯,那种感觉才稍好了一些。
    “他们都回来了吗?”沐奕言的喉咙有些嘶哑。
    洪宝摇了摇头,担忧地道:“陛下,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请曲太医来瞧瞧?”
    沐奕言强撑着坐了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头晕,便点了点头。
    曲太医慢条斯理地背着药箱来了,一见到沐奕言的脸色,便皱起了眉头:“陛下,龙体要紧,有些时候还是要悠着点,注意固本培元啊。”
    沐奕言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老太医话里有话,瞟了他一眼道:“曲太医,你就从实说吧,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曲太医摸了摸下巴讪笑道:“微臣知道,陛下和几位大人久别重逢,难免热情了些,可这男男之间不比男女,陛下一定十分辛苦,臣会劝诫几位大人要节制的……”
    沐奕言喷出一口蜂蜜水来,恼羞成怒地道:“这……这是从何说起?这是谁在胡编乱造!”
    曲太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都怪你这个老糊涂,臣口误,臣多嘴,来,陛下,把手给臣。”
    “曲太医你相信朕,朕和他们都是……都是清白的!”沐奕言气急败坏地道。
    曲太医把头点得想捣蒜似的,眼中却满是笑意:“臣明白,不过就算不清白也没什么,陛下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陛下,这两情相悦之事,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皇室传承倒是大事,臣得去研究研究。”
    沐奕言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很想问问这位太医,他这是要去研究两名男子如何能生出个孩子来不成!
    曲太医一把搭住了沐奕言的脉门,潜心把脉了起来,沐奕言不敢再说话,这位老太医脾气古怪、医术高超,先帝在世时就很尊敬他。
    片刻之后,曲太医原本轻松的表情忽然凝重了起来,忽然收了手,示意沐奕言张开嘴,仔细看了看她的舌苔,重新搭住了她的脉门。
    沐奕言的心里直打鼓,忽然想起那颗被袁霆祺硬灌进去的什么蚀心丸。
    “陛下,你最近身子有什么异常吗?”曲太医闭目沉思了片刻问道。
    “气虚力乏,前段时间我在北恒城,曾经吃不下东西,身子一度很弱。”沐奕言想了想道。
    “你的脉象不止是气虚这么简单,脉相奇特,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内腑凝滞不畅,乍看之下,居然是病入膏肓之脉。”曲太医凝神了片刻,又换了个手切了一会儿。
    沐奕言的心一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可臣再细细查探,却发现这脉象还有些许生机,仿佛陛□中有两股力量在博弈似的,此消彼长,此起彼伏,这让臣有些看不透了。”曲太医喃喃自语道,“难道是中了什么奇毒不成?”
    沐奕言张了张嘴,困难地道:“曲太医听到过蚀心丸这毒吗?”
    “蚀心丸?”曲太医沉吟了片刻,“只闻其名,未曾亲眼见过,只听说这是邠国皇室的秘药,难道……”
    曲太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色大变,立刻站了起来道:“陛下,臣所有的医书和药草都在京城,中了蚀心丸,有一年之期可以医治,若是迟了只怕神仙来了都没救,事不宜迟,臣立刻就去禀告厉王殿下,陛下需立刻回京。”
    “等一等!”沐奕言情急,厉声喝道,“曲太医,朕命你不许去,而且,你还需保守秘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朕中了此毒!”
    曲太医愕然:“为什么?陛下不要命了不成!”
    “这仗打到这个份上,朕怎么能走?邠国乃是强敌,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反败为胜,朕若是一走,人心浮动,这好不容易打的胜仗又要胶着,我们大齐拖不起啊!”沐奕言心中雪亮,此时此刻,万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只有一鼓作气将邠*赶回老巢,在开春前结束战事,才是对大齐最有利的结局。
    曲太医呆了呆,断然否决:“不行,这毒拖不得,臣没有把握可以拔除,越快回京越好;厉王殿下那里也瞒不得,最好能派人到邠国去打探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弄到解药。”
    沐奕言急了,声色俱厉地道:“曲太医,你分不分得清轻重缓急?朕若是有事,也只不过是一条命罢了,而这里稍有不慎,毁得便是千千万万个大齐人!孰轻孰重,曲太医你活了半辈子了,难道会分不清吗?”
    曲太医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沐奕言,忽然眼中便流下泪来:“陛下,先帝病入膏肓,在臣的手中撒手归西,臣已经愧疚难当,难道你还要臣眼睁睁地看着你不治身死吗?”
    沐奕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曲太医这才勉强同意暂时保密,但是开春之后不论战况如何,必须要即刻返京。
    两个人刚刚商定了,便听到门口脚步声响起,俞镛之的声音略带紧张地响起:“陛下,你还好吧?”
    曲太医心中难受,只是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门,看都没看他一样,越过他便朝外走去,俞镛之看得有些发慌,一个箭步走到屋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沐奕言几眼,见她脸色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曲太医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俞镛之纳闷地道。
    “因为朕不听话,不肯乖乖吃药,曲太医生气了。”沐奕言顺口说着,便下了床,朝着他身后张望了片刻,却没发现另外两个人的身影。
    “裴蔺领兵去伏击邠*了,厉王正在操练巡视城中军队,过几日只怕有一场血战。”俞镛之面带忧色,“邠*虽败不乱,几个小城还是守得铁桶似的,攻打诏州的军队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沐奕言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虽然她相信裴蔺的能力,但还是忍不住替他担心,她愤然地道:“这样一直被他们压在我们大齐国境打实在头疼,什么时候若是打到他们邠国境内,这下他们就会乱了阵脚。”
    俞镛之怔了一下,眼中露出钦佩的目光:“对,陛下,臣刚才就在想着,不如釜底抽薪,直接从若阴山东部绕过去,直接打他们的国土,这样他们就会真正尝到痛处,只是……”
    “只是军需粮草……”沐奕言和他对视一眼,都了然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大齐,撑不起这漫长的战线。
    “陛下不必忧心,在邠国的细作来报,袁霆祺大败了两仗,朝中也颇有微词,原本支持他御驾亲征的大臣们都动摇了,手下的两员大将前些日子也起了内讧,只怕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俞镛之分析道,“我和他们两个商议了,下午便又派了几名细作入邠国,去散布些谣言,务必要使袁霆祺兄弟俩离心。”
    沐奕言的心好像被什么细线抽紧了一样,那个沉默而哀伤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赶紧甩了甩头道:“朕见过那袁霆祺,十分厉害,你们都要小心。”
    话音未落,她的小腹毫无预警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冷汗一层层地冒了上来,她的心咯噔了一下,暗自叫苦了起来:我的老天啊,怎么老是在俞镛之的面前出这种洋相!
    她捂着肚子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床上,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生怕露出什么端倪。
    俞镛之吃了一惊,刚想叫人,只是那冲口而出的叫声忽然戛然而止,他古怪地看了一眼沐奕言,满脸的尴尬:“臣去叫田嬷嬷。”
    沐奕言痛得脸色发白,也无暇细想,胡乱地点了点头。
    等田嬷嬷到了屋里,关上门,换上了月事带,替她揉了一会儿肚子,又把个暖手炉放在了她的肚子上,沐奕言这才缓过劲来,品出了几分不对劲:这……这是什么意思?俞镛之难道知道她是为什么肚子痛?
    门被敲响了,田嬷嬷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咿咿呀呀地比划着不让人进来,沐奕言看了看门缝下露出来的衣角,心里哭笑不得,轻咳了一声道:“嬷嬷,是俞大人吗?让他进来吧。”
    ☆、第69章
    沐奕言半靠在床上看着俞镛之拎了个茶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替她掩上了门,倒了一杯水送到她身旁。
    沐奕言喝了一口,甜甜的,是红糖水。
    她捧着那杯水,忽然之间感慨万千:她自那年穿越过来之后,一直为了自己的性别在大齐后宫中如履薄冰,继位以来,她无数次地设想过,如果事迹败露,她该如何应对,会有怎样的后果;而现在,距离她的女儿身大白于天下,仅有一步之遥。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反倒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不用在她最尊敬的人面前伪装撒谎了。
    她凝视着俞镛之,心中一片坦荡宁静:“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俞镛之没有说话,只是把茶壶放在柜子上,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袋,放在沐奕言的手中,沐奕言好奇地打了开来,只见里面是数十颗的小药丸,黑黑的,散发着中药的清香。
    “我临行前在百年老字号余济堂特意遣大夫制的,据说这乌鸡白凤丸是他们的祖传之密,用了可以活血调经,治疗你这……腹痛之症。”俞镛之的声音越来越低,白玉般的脸颊上微微泛红。
    “你……你去制这药丸?”沐奕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股难以抑制的甜意在心头泛起。
    “我只说是钏之要用,那大夫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说什么。”俞镛之赧然道,“你试试,等回了京城,大夫说有专用的乌鸡白凤膏,比这药丸更见疗效。”
    沐奕言心中酸涩,喃喃地道:“镛之,难道你没什么要问朕的吗?为何以这女子之身坐在这金銮殿上?如此颠倒伦常、违背祖制,你身为中书侍郎,文官之首,就没有什么要责问朕吗?”
    俞镛之轻叹了一声道:“臣总算知道陛下为何要定下那三年之约了,陛下早就打算好了,三年之后,等七殿下懂事了,等外戚之扰断绝了,等天下太平了,就抽身而退对吗?陛下一人从小在后宫步步为营,又被逼无奈坐上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为了大齐的国富民强,不惧权臣,支持新政,又身先士卒,御驾亲征,试问先帝这许多皇子,有哪一个能做到这种地步?臣如果因为陛下隐瞒性别而责问陛下,那才是鼠目寸光,迂腐透顶!”
    沐奕言怔了半晌,哑声道:“镛之……你能这样想,朕很高兴。”
    “臣已经想过了,”俞镛之微微扬起脸来,沉思着道,“若是陛下想维持现状,臣必然三缄其口,经此一战,陛下威望日隆,朝中众臣万万不可能会想也不敢想陛下是女子之身;若是陛下想成为我大齐第一任女帝,则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三年五载,臣有把握可成大事;若是陛下不愿被这帝位所缚,还是心存三年之约,臣有个金蝉脱壳的好法子……”
    俞镛之侃侃而言,三言两语之间,将沐奕言安排得妥妥当当,显然已经在心中推敲了很久,沐奕言怔怔地看着他,眼底泛起一阵湿意,她何德何能,能有这样一个才情俱佳的男子为她倾心、为她谋划?这让她如何能狠下心负他?
    “你还没说呢……你是怎么知道的?”沐奕言低声问道,“朕还一直沾沾自喜,却原来,有这么多人都看出了破绽……”
    俞镛之了然地看着她:“裴兄和厉王殿下也知道了?”
    沐奕言点了点头。
    俞镛之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道:“我还当他们真的为了陛下断袖了呢,原来也都是假的。只有我,当时还真傻傻地以为陛下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准备和陛下一起走上这条不归路。”
    沐奕言忍不住抿着嘴乐了:俞爱卿啊俞爱卿,你这是无时不忘拉一下另两位的后腿吗?
    她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啊,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俞镛之微笑着看着她:“陛下走了之后,臣满腹相思无处排解,只好每日都要将批阅好的奏折送到点墨阁,再第二日从点墨阁取回送至大殿宣读,点墨阁到处都是陛下的气息,臣以此来聊寄相思,陛下爱看的话本,臣都翻了个遍,一不留神翻到了陛下藏着的一个小箱子……”
    “什么!”沐奕言惊叫了一声,那个箱子里藏着她从小到大的宝贝,居然让俞镛之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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