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倒还留着灯火。云卿打着珠帘悄悄儿往里头看去,便见慕垂凉合衣斜躺着,束发未解,靴子未脱,远远儿只见梨花白的袍角和乌墨黑的靴子垂在软榻边上。他显然是闭着眼睛的,又显然并未睡着。
    云卿便将外间儿灯尽数熄了,蹑手蹑脚打了珠帘进到里间儿,床榻上那一位果然看也不看一眼,竟似没听到似的。云卿也由着他去,将里间儿灯熄得只剩窗边小书桌上那一盏。她一盏灯一盏灯地熄,那一位至始至终一声未吭。
    云卿心底暗笑,手上动作却未停,干净利落铺了墨,提了笔,径自作起画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床榻上那一位已经耐不住性子了,却也死赖着不起身,而是故作了极其厌烦的神色粗声粗气道:“大晚上不来睡,倒是忙些什么?”
    云卿但只想着他这一面外头人绝无可能看到,便就忍不住暗笑。好在自己这厢也忙完了,便就道:“素来只有你送我礼物的,想来我竟未送过,你如今这般心胸狭窄,难免不会腹诽我小气。所以你起来,收了我这礼物罢!”
    慕垂凉闻言冷哼了一声,却果然撑起身来,可那一瞬间,窗边仅剩的灯火亦熄灭了,当即眼前一黑。
    “你究竟是闹什——”
    慕垂凉偏头看去,生生顿住。
    灯。
    一盏极其普通的圆灯,细白绢的面儿乌墨漆的灯挑,下坠八宝如意扣的穗子,造型极为简洁大方。中间摆的是鹅黄色香薰蜡,灯色是暖融融的昏黄,味道却是清冽的白梅香,处处违和,合在一起又有几分恰到好处的别致。
    然而叫慕垂凉震动的不是那灯,而是灯上之画。
    “那是什么?”
    慕垂凉只一心盯着灯上之画,心却随挑灯女子的一声娇笑跳得如沙场战鼓擂响,便听云卿道:“江南春暖,小桥流水人家。”
    灯上四联画,一画青石桥下碧波水,乌篷船自桥下过,二画岸边青檐黑瓦白石墙,高低错落有人家,三画院中红杏暖春意,稚子嬉闹弄纸鸢,四画青衫少年素衣女,双双河边正归家。四景墨色相连,意境相通,灯略一转,便觉真真切切如置身其境。
    慕垂凉仿佛看痴了,喃喃念:“江南春暖,江南春暖……”
    他原是江南杭州人氏,却被逼留在物华,多年身不由己未能返乡,如何能不思念。云卿晓得他心中波澜,便上前将灯交到他手中,看着他握紧了不松开,默默在他身旁坐下。
    “你画的?”
    云卿笑:“自然是我画的。”
    “为我画的?”
    他的目光仍然胶着在灯上,云卿便道:“自然是为你画的。”
    许是入了夜,云卿总觉他声音有些沙哑,他此刻不是平常模样,云卿坐在他身旁闲闲踢着脚,只觉房中静谧,心中一片澄明。
    他却忽问:“你的手何时能画了?”
    “右手是不能了,所以试了试左手。唔,技巧上虽不比当日那盏‘踏雪寻梅’,但好在心怀这等意境,是以能够一气呵成,下笔并无滞涩。我晓得名家大作你见得多了,如今我这一画虽难媲美大家之作,但好在心意是足足的,你也不许嫌弃唔——”
    慕垂凉猛得欺上身来,眼底全然不复往日的冷静自若,此刻只有滔天的狂乱,“你故意的。”他道,并非疑问,而是确定。
    这算什么话儿?云卿喘息不定道:“我故意什么。”
    “你故意的,”他道,“我也认了!”
    102 且看
    翌日晌午,蒹葭打了珠帘进门时,便见云卿神色恹恹,胡乱裹一件云丝斗篷窝在窗边小书桌前眯着眼假寐。蒹葭见床帐子仍放着,自知尚未收拾,便上前劝道:“三姑娘要晚些时候才过来呢,你若倦着,何不再睡会儿。”说着上前欲扶她,云卿略一动,便见云丝柔滑如水瞬间低垂一角,露出她内里未着寸缕的肌肤,蒹葭当即微红了脸。
    云卿不抬头便知她在看什么,她脖子、锁骨、甚至胸口都是深深浅浅的吻痕,看起来放肆又招摇,云卿想着昨晚他不客气模样便就气得牙痒痒——明知她今儿还有事,闹成这样,叫她怎么出去见人?!
    蒹葭尴尬帮她裹好披风,轻声劝说:“虽是暑夏,又怎可连件衣服都不穿,只裹了件儿披风就出来了,叫底下丫头们看见多不好。”
    云卿咬牙切齿道:“穿衣服?多少件儿好衣服够他撕的!那个疯子!”
    蒹葭低低笑了,云卿起床气大,当即瞪过去道:“笑什么笑!你还笑!”作势就要拧她。
    “若非你刻意纵着,”蒹葭笑着躲开,道,“凉大爷他哪里敢嚣张?我纵是瞎子也看的明白,凉大爷正因未能保护好你一事对你愧疚难当,恨不得把心捧出来讨好你,还怕你冷哼一声扭头不要呢,哪里敢在你这儿造次?如今这般,能不是你故意为之的么?”
    云卿面皮一红,虽是愤愤,却当即哑口无言。
    蒹葭便促狭道:“我就不懂了,那是你自个儿夫君,要借他之力做事,凡你说出来,他哪有不应的,却偏生用这种法子,钓鱼似的钓他上钩,非等他主动开口求着为你做事才行。要我说,你家凉大爷瞧着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你如今就可劲儿闹吧,等他看透了想明白了,有你受的!”
    云卿当即更加愤愤,咬牙道:“那个老狐狸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眼就看透了!都是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哄着玩呢!我昨儿就不该看他那么愧疚那么难受所以一时心软就、就……”
    蒹葭听声儿觉得云卿仿佛真有几分恼了,正欲劝,忽听房中发出低低一声轻笑,声音虽是悦耳,但透着十足的调侃。
    “蒹葭,你先出去吧。”
    原来云卿口中的老狐狸还未离开,想必也是一字不落听到了全部,蒹葭背后评说主子,当即就红了脸,道了声“是”匆匆出门去了。
    老狐狸一手撑额一手拿折扇挑开床帏幔帐,玉体横陈,上身光裸,姿态却着实优雅,然而细看床上一堆凌乱和他身上抓咬之痕,便觉画面生生平添几分淫靡。云卿看他笑得轻佻又得意,当即恨恨别开目光,下一刻,却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声惊呼慌忙抓住什么,待回过神来却已被他抱到床上轻巧压在身下。
    “以为我未醒,就想逃?”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开云丝斗篷,指尖划过娇嫩的肌肤,引起身下女人一阵轻微的战栗,慕垂凉看着她怒目圆睁的样子,笑容里满是暧昧与促狭。
    云卿恼怒不语,慕垂凉也不甚在意,只是神色忽而愈加幽深起来,一只手已不安分地在她身上犹疑,光滑的肩,光裸的背,纤细的腰肢……
    “娘子欲谋何事,为夫但请略尽绵力,昔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今日娘子美貌远胜褒姒,为夫如何能不效仿一回古人,娘子但说无妨。”
    那老狐狸说得装腔作势一派正经,其实已经忍笑到胸口都在颤动,云卿又羞又气又愤怒,当即忍无可忍张大嘴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身上人闷哼一声,却终是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由着她又踢又咬嗷嗷叫,再度不容抗拒地席卷了她。
    蒹葭脸色瞬息万变。
    她因晓得慕垂凉与云卿必定都衣衫不整,是以与茯苓一道在外头荫凉处做针黹,其实也是特特守着,但还是未曾想过会出现眼前这种情景。
    高贵宫妃慕大姑娘慕垂绮,久病在床素不露面的裴大奶奶裴子鸳,毒蛇冬眠般蛰伏太久的蒋姨奶奶蒋婉。三人大丫鬟亦是各不相同,落落大方的莹贞姑姑扶着慕大姑娘,言行举止规矩守礼不卑不亢;干瘦木讷的细辛跟在裴大奶奶身旁,垂手低头沉默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精明冷淡的荷枝正为蒋姨奶奶摇着团扇,目光傲慢狠辣,姿态却偏偏分外优雅。
    三人虽是有前有后,但竟这般就聚在一起了,蒹葭当即率房中众仆给众人请安。三人大抵也未料到竟在此相遇,因而场面瞬间有些安静冷凝。然而裴大奶奶毕竟大家风范,虽是一脸病容,仍是先行笑开,十分得体地向慕大姑娘行礼问安,慕大姑娘亦回过神来,笑着虚扶了一把道:“嫂嫂何须多礼。”
    这厢作罢,那蒋婉方微微虚着眼睛上前来,率众仆分别向慕大姑娘和裴大奶奶行礼,虽傲慢之气半分未收敛,但规矩上毕竟一分不差,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气氛正微妙,房里忽传出一声诡异的声音,蒹葭额头当即渗出细密的冷汗。
    外头一圈儿人脸红了一半儿,几个主子倒是十分镇定,蒋婉更是哼笑一声道:“大白天的,倒是好兴致。”余光睨向蒹葭,又抬高了声音问:“你这丫头叫什么来着?礼数看着不落,怎得就叫咱们小主在这里干站着?你家主子倒是好生会调教人。”
    蒹葭稳了稳心神,又行一礼定定道:“回姨奶奶话,奴婢……”
    房中再度传来一声诡异的呻吟……慕、慕垂凉的声音……端的是毋庸置疑的餍足……
    餍足。蒹葭想到这个词,又瞬间不可抑制地联想起其他画面,再看看面前众人亦神色各异,当即冷汗更多。
    气氛再度发生微妙的变化,蒹葭心神不定,生生忍住擦汗的欲望,正欲开口,便听慕大姑娘笑道:“罢了,本该是先约再访,我这客是一时兴起唐突登门,如何能怪主家不远迎。倒是云嫂嫂前几日一直恹恹……”
    许是想起芣苢触柱而亡一幕,由不得平添几分愁绪,轻叹一声道:“如今如此……甚好,也减去我诸多愧疚。”又交代蒹葭说:“不必对哥哥与云嫂嫂说我来过。”
    便是要离去了。
    蒹葭即道:“是,小主。”
    那裴子鸳是浅浅笑道:“凉大爷那里便罢了,若云妹妹问起,便说我下回再来看她。”
    蒹葭便道:“是,裴大奶奶。”
    这二位皆是要走,蒋婉亦觉自己留着也怪异,便道:“至于我这里么……”她假意琢磨了一番,待众人皆皆看向她,方笑得璀璨如花道:“自然是来找凉大爷的。”
    蒹葭亦道:“是,蒋姨奶奶。”
    蒋婉兀自顿了一顿,微微眯起了桃花眼,不冷不热地看着蒹葭。蒹葭如今已稳住心神,便继续不卑不亢浅笑着。蒋婉似微微冷笑了一会儿子,方才作罢,跟在慕大姑娘之后离去了。
    裴子鸳转身亦要走,蒹葭迟疑了一下,忽问说:“裴大奶奶既来了,要不要去看看大哥儿和二姐儿?”
    裴子鸳眼中瞬间溢满华彩,仿佛怕惊动什么一样轻轻问说:“在么?”
    蒹葭便笑道:“在的,这个时辰,应是在书房读书。”说罢便作了带路的样子。
    哪知裴子鸳静了一静,轻轻摇了摇头,柔和笑道:“既是在读书,我去了恐要打扰。凉大爷学识颇丰,他来教,我未有不放心的,云妹妹是二叔高徒和爱女,她来养,我亦未有不放心的。总归都比跟着我要好得多,既如此,便不过去了,多谢你。”
    待送走诸多客人,茯苓神色仍有些愣愣的,蒹葭便道:“和往常一样,都记下来吧,来了多少人,说了什么话儿,别有什么遗漏,回头呈送大奶奶过目。”茯苓应了一声,便收拾针线笸箩进去了。
    蒹葭亦折回房里,因听里头没了动静,便透过珠帘往里望,却见门口处多了一扇轻便四折白纱绣屏,却不知何时摆的。蒹葭正进退两难,却听一声闷笑,慕垂凉问:“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
    蒹葭寻声望去,便见二人竟在窗边儿,云卿白嫩的双足露在外面,身上已换了一件暖杏花红的丝袍,却未好好穿着,看样子倒像是被慕垂凉胡乱裹着便就直接抱出来了。而慕垂凉披一件薄薄的墨黑丝绸外袍,腰带松松悬在腰间,胸口露出大片肌肤,袍角拖曳在地,赤着脚。蒹葭瞬间明白,原这凉大爷全身上下只一件这薄绸袍,当即就羞于再看。
    “我是看够了,倒怕你没看够。”云卿嗔笑,歪着脑袋看他微微蹙眉模样,探出一只光裸手臂,伸手去摸他披散的乌墨长发。
    “你再胡说一句?”慕垂凉挑眉道,“是谁非要出来看的?推开我,倒是来看这些个没意思的人,你可小心我咬你。”
    “唔,”云卿忍住笑说,“怎就没意思了?多难得的场面。你说说,怎得今儿就全来了。”
    慕垂凉抱着她往床榻边走,没说话,云卿便道:“蒋婉说来见你,怕是为了蒋宽的事吧?蒋宽这几日在蒋家恐不好过,蒋婉那么疼他,若放下身段来求你相助,并不稀奇。”
    慕垂凉不置可否,云卿便接着道:“至于裴子鸳……我不大了解,但她离两个孩子几步之遥,却能硬生生忍住不去看,恐她心里也是苦得很。她来找我,怕也是为孩子的事吧。”
    “你莫把她想得太可怜,”慕垂凉将她放在床上,自己也坐过去温柔拥着她,口中却提点道,“裴家没一个简单的人。如今的裴子曜远不及十五岁时的裴子鸳。如今她收敛只是因为大病,难说秉性如何,你仍需防三分。”
    云卿点点头,默然一会儿,忽笑道:“我忽觉得,今儿这一仗,天时地利人和,我是稳赢。”
    不待慕垂凉开口,又催促道:“快起来快起来!你得陪我去!”
    103 缃色
    云卿与慕垂凉双双到老太太房里时,才发觉屋里已坐得满满当当。她扫了一眼,见慕大姑娘、慕三姑娘还未来,二太太洪氏与凇二奶奶孔氏业已在此,心里便有数了,当即对众人怪异目光只作不知,只与慕垂凉携手上前与长辈一一行礼问安。
    老太太便问:“垂冽亲事,如今可选了人了?若心里有谱儿了,也说来与我们听听。”
    她素是个无实权的,如今甚疼孙儿,话说的委实有几分可怜。云卿见二太太洪氏当即就往这边瞧,便就笑了,看着一旁柳姨娘道:“老太太这是哪里话,我若心里有谱儿了,再怎么能瞒着老太太么?冽三爷上有亲娘,下有胞妹,我再想帮忙也操不得这个心的。如今也就等着柳姨娘与三妹妹选好了,我帮忙张罗着把事儿办了罢了。”
    洪氏当即看向柳姨娘,柳姨娘微微眯着眼睛娇笑着,拈起一颗桂圆果儿慢条斯理剥着,不置可否。正自此时,便见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慕三姑娘垂缃进门来了,垂缃人未至笑先达,眼角眉梢都透着喜,叫人看着也心情大好。
    “三丫头是有了什么喜事?”老太太亦呵呵笑问,“笑得这样欢。”
    垂缃便上前去,还未行礼就先撒了个娇,扭着小腰儿笑说:“老太太您猜。”
    老太太惊喜问道:“莫不是有了吧?”
    垂缃娇羞一个低头,虽未语,已是承认了。老太太当即大喜,忙拦住欲补行礼的垂缃,拉着她手东问西问起来,端的是十分疼爱。
    云卿也真心为垂缃高兴,想来她必是与沈恪已无隔阂,方能如此之快便得子、且如此容光焕发。正欲上前道贺,却觉腰间吃痛,待及看去,便见那大掌十分不客气地暗暗搂紧了她腰肢,再看去,那人脸色端的是别扭。
    众人多围上去对垂缃嘘寒问暖,这一角静谧无人,云卿便招了招手,待慕垂凉矮身附耳过来,她方压低声音道:“想要呀……就自个儿再接再厉,羡慕旁人做什么,嘁……”眼见慕垂凉当即脸色一黑,趁他不妨,推开他就逃了。
    正自此时,垂缃也被众人问得脸红,见云卿上前来,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了云卿手笑说:“嫂子,你快带我找个僻静处儿歇歇吧,我怕再多留一会儿,这小家伙要把老太太的宝贝给讨没了!”
    说着也不顾众人大笑,抓了云卿的手一阵风似的就跑出来了,老太太慌忙提醒慢点,换来垂缃一串银铃似的欢笑。
    哪知到了房里,却见垂缃笑容一分一分消减,最后竟现倦容,云卿蹙眉想了一会儿子,便问:“沈姑爷怎未同来?”
    垂缃嗤笑一声,单手撑额浑不在意道:“不来倒好。”
    云卿为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并不多问。垂缃接了,轻抿一口,开门见山道:“今儿的事,嫂子有什么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云卿笑,“人不是你自个儿选的么?冽三爷是你亲哥哥,你为自己选嫂子,我不过问。”
    “你竟不问问我欲选谁?”
    云卿淡淡道:“你是聪明人,做的是聪明事,我未有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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