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鸣皮笑肉不笑地回望在穹,除了一声难以察觉的轻哼之外没再多说什么。自认对她极为瞭然的在穹唇角弯笑,想是叶鸣合该感受到他詼谐的一面了吧?杂志上都说现代女性偏爱饶有风趣的男人,虽则他也不太敢咬定叶鸣不会是其中的例外……
    但多方尝试总没错的,他告诉自己,女生也是人嘛,能难懂到哪去?
    目视一个劲儿演内心戏的在穹,叶鸣无奈出言:「我们还没决定要看哪一部电影呢,你有特别想看的类型吗?」
    「没耶,但我不太喜欢情色片,我岁数还不够大。」撅嘴思忖片刻,他接续说,「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想必很多厅院都满了吧?乾脆挑小眾点的片子好了。」
    岁数不够大?他指心智年龄吗?「行啊,你来选吧。」
    排到售票口时他们心照不宣地分开付费,挤过人群,来到厅院内的过道。
    「我去排队买爆米花,你在这儿等着。别走失了,我可赔不起啊。」叶鸣指指饮食部的招牌,然后朝那走去,在穹则听话地站在原地没胡乱走动,心里暗想她这话是否暗藏着玄机——『赔不起』三字反映了什么?莫非在她心目中,自己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无价之宝?
    一会儿后,叶鸣抱着一桶甜味爆米花回到在穹眼前。
    伸手接下,他有些惊诧地说:「噯,你真是个善良的人呢!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偶尔换换口味也没什么不好,对吧?」两人排入厅前的人龙,她淡然应道。
    在穹听了大力点起头来,涎着脸、笑容满面地分享:「跟你说喔,我在美国吃过一家电影院卖的焦糖口味爆米花,超级无敌宇宙级的好吃!」
    「真的?」叶鸣故作轻蔑地将嗓子放轻,低头看了看爆米花后又睇向在穹,「那你待会看电影时应该就不用吃了吧?反正都嚐过味道了,不是吗?」
    「什、你说什么?」
    她跟着人龙前进了几步,在穹于她身后傻愣愣跟上,满脸呆滞地等待她的回答。
    「——等一下看电影的时候,若让我发现你拿我的爆米花吃的话,」视线如雷射光般扫过在穹错愕的脸庞,许是嗅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惧怕气息,叶鸣瞇起一对猎人也似的利眸,佯装残酷地恫吓,「就休怪我捏烂你的惯用手喔。」
    -
    乱说话的代价扎扎实实地为在穹上了一课,整部电影播放的过程当中,只要叶鸣的眼角馀光一探测到他贼贼靠过来的手,她就会立即用掌心把它拨开,倘若对方尚不肯就此罢休,便会直接以指甲深深刺入在穹毫无防备、却又分外敏感的指尖。
    「唉唷!」他小声哀叫,哭丧着脸缩回手。
    两小时过后,电影放映完毕,灯光亮起,所有人一边窸窸窣窣互相交谈,一边鱼贯走出厅院。
    「这部电影还真少人看呢,对吧在穹?」叶鸣随口问着,望一眼被她吃到剩一半的爆米花,嘴边溢出叹息,「可惜啊可惜,我肚子好撑喔,吃不下了——」她刻意拉长尾音,斜眼睨向倒抽一口气的在穹,贼笑,「我看我还是带回家吃好了,」在穹像洩了气的皮球一样垂下肩膀,「你说呢,在穹?你觉得我应该送给别人吃,还是带回家自己吃掉?……啊,说不准崩啾会对它上癮喔!但猫可以吃爆米花吗……?牠能够理解焦糖口味爆米花如同神蹟般的美妙滋、」
    在穹的八字眉让她闭上了嘴。忍下捏他脸的衝动,叶鸣失笑,「我们回家吧。」
    夜色朦胧,稀疏月光照映着被夜幕染黑的叶梢,亦暂存于所有步出电影院的人们肩头。晚上九点多的街道与白天相比,虽少了熙来攘往的嘈杂匆忙之感,却仍带着些许肉眼觉察不得的生命力,彷彿丢失了日光的繁华景致自有其浮泛于寂寥星光下的韵味。
    并肩行走的两人起初双双沉默不语,数秒之后由叶鸣率先打破寧静,「你认为这部电影好不好看?它对我来说好像不够恐怖,爱情的部分似乎也着墨得不太深刻。」
    「我觉得、我觉得……还好……」
    「男主角的作为背后缺乏足以让人信服的动机,」叶鸣歪着头评点起电影的毛病,「性情转变的桥段更是显得太过牵强。」
    「……这样啊……」在穹瑟瑟搭腔,双手僵硬地勾着背包肩带。
    「反派的实力根本就只有用在嘴巴上而已,真正和主角战斗时随便中个几招就灰飞烟灭了!」顺了顺耳旁的发丝,她滔滔不绝地抱怨着,「更别说配角的设定也很奇怪,存在感不仅低,又常常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唉,算了,最起码爆米花还挺合我意……」
    叶鸣瞥了瞥在穹的表情,后者一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模样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你怎么了?生气啦?」她问。
    「不是啦……」在穹囁嚅,侷促不安地瞻望着两旁路树,「你说的话我都有在听,只是我……呃……」
    「你以为我真打算一个人干走所有的爆米花?」叶鸣猛不防地拉住在穹,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了三公尺的距离,「会分你的啦!剩下的这一半全都是你的啊!吃这么多甜的东西,我喉咙都快痛死了!」
    「跟这无关啦,」苍白额角淌满冷汗,他摇摇头,「我只是有点……在想些……比较不一样的……呃。」
    「不一样的什么?」
    「……」
    叶鸣正想继续追问下去,方才所看的电影片段却似一瞬闪光倾泻而出,霍地拉扯起她的口型:「……在穹?」
    「嗯?」错开叶鸣的眼波,他含糊应答。
    「你该不会,」她愣愣地一字一字缓慢道出,「是在害——」
    「我不怕!」在穹高声反驳,双手紧揪裤管的动作仍出卖了他不想被看透的心情,「我没有在怕!你干嘛没事说我害怕?」
    想不看穿这孩子真的好难。「……想不想牵手?」手心向上递出,她耐住性子等他。自知辩解无效,在穹皱着脸嘀咕半会儿,终归还是走近,十足艰难地将他的手放上叶鸣的。
    「姑且让你牵一牵。」
    她假装没听见他这句话,轻问:「先前刚看完电影,还留在厅院里没离开时,我看你正常得很啊?该不会是走夜路吓到你了?」
    在穹懊恼地抱头低吼,像在气自己掉在厅院座位上没带出场的男子气概。跳脱正面答覆,他选择径直回问叶鸣:「你怎么不怕?」
    「每个人害怕的事物各有不同啊。」她回眸一笑,两人重新迈开步伐。走在前面的叶鸣向后牵着跟在后头的在穹。
    「我看你什么都不怕。」他说。
    「当然有了。」
    「你怕什么?」
    叶鸣说得云淡风轻:「我怕我们误解了摊在眼前的一切事实。」
    「我们?」
    「这不是只有我会犯下的错啊,不是吗?」语调同时包含着空灵与深沉,手指轻敲在穹的指关节,「我们都误会了某些事,看漏了某些重要的镜头,甚而找到了不是解答的解答。」
    「……你是指……」在穹认真一想,「我俩刚才看的电影情节吗?」
    叶鸣将目光放得深远,「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回家就好。回到家,就不用再害怕了。」
    -
    晚上十点半,睡意仍被思绪挡在门外的两人回到了在穹的家,他背对叶鸣架起画布,后者则坐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双手环抱膝盖,昂首凝视他调和顏料。
    「你打算画些什么?」
    「那部电影的延伸。」
    本想讥笑他胆小的叶鸣嚥下口中话语,吃吃地笑了起来,在穹回头瞇起双眼,意味深长地道:「你在心里偷偷笑我,对不对?」
    「我在想,」她恬然说,「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感受到有弟弟的陪伴,真好。」
    在穹转了转画笔,「你是独生女?」
    「是啊,我父母曾试过要再生一个,可是后来忙着工作和照顾年幼的我,渐渐地就打消念头了。」
    「他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他问,右臂的肩胛骨和肌肉随着作画起伏于衬衫之下。
    「大学同学。」
    「我父母也是。」在穹一笔一笔刷出亮珊瑚色的弧线,「大四时就同居,毕业三年后就结婚了。」
    「那你呢?你将来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嗯,看你啊。」他耸耸肩,轻松随兴地回。
    「……这样啊。」
    当晚盘旋于叶鸣脑海里的就是这句话,在她熄上灯并倒入床铺与枕头的怀抱里时,她闭上眼,却只看见比睁眼时更为明亮鲜活的画面。
    睁开眼,映入眼底的是自家卧房一隅,书桌和书柜皆沉静地睡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下;闭上眼,看见的却全是她身在电影院前方、寻找在穹的记忆残像。
    人们来来去去,形成一条黑白静流淌过她与在穹之间。多馀声音全被抽空,徒馀具保存意义的音调能成为她心里音轨的一部份。她的双眼带领着她找到在穹,停驻其上便不再动摇,其他人只是由光影和色彩混杂而成的模糊影像,慢动作行经叶鸣凝神注目的轨跡。
    一切似乎都慢下来了,全世界只剩下她和在穹是静止的。土地在他们脚下和缓呼吸,这是只有她才能感知到的变化。
    闭上后才有办法睁开的双眼聚焦于在穹身上,他轮廓清晰、色调匀和鲜明,灿烂到像在隐约发光;微敛着眸俯首等候,平静无波的面容几乎是在告诉叶鸣他还没察觉,还没察觉她的到来、她的目光以及她的存在。
    芸芸眾生之中,她的眼睛只追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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