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星拱月,这是在城市里鲜见的景象。当然,今晚也没有,别说星星,甚至就算明月当空,亦往往给隔绝于乌云之外。
    是夜我没时间再看夜色,我召来一辆的士,选了去城内最乐于公开政府丑闻的一家报馆。这个选择十分重要,要是走错了去由政府掌握的媒体,功亏一簣还不说,打草惊蛇就不好说了。
    的士里的收音机节目正直播着首长官邸的火灾状况,从记者现场的背景里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有时听到消防员在大声指挥救援,有时听到警察在呼吁记者及围观市民往后退点,最吸引我注意的反倒是那雄雄烈火的微声,这让我听出来这场火,不是说笑的。
    记者说,爆炸及火灾形势严重,警方亦估计建筑物内的人生存机会渺茫,现时首要任务是确保火势不会蔓延到其他地方。
    这话的意思便是官邸已经没救了,里头的人也死光了,首长死了、狗官死了、政棍死了,文齐昕死了、阿飞也死了,这城市却有机会重生了。
    我倚坐在的士后座皮椅上,穿过玻璃窗凝望城市的夜景,如此灯光璀璨如此美。司机大概是听厌了新闻,把收音机转至音乐节目。那是一首老歌,旋律悠然,正合我现在淡然的心情。
    街景不停在我眼前溜后,车开得愈快它溜得愈快。是这段时间我们都走得太快了吧,才让回忆添得那么快,回忆不像街景走马看花,而是沉淀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走过愈长路,就会愈伤心。
    司机突然随着音乐哼起歌来,虽然唱得一点都不好听,我也没制止,我喜欢让人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哪怕唱得难听,他快乐就是对他最好的回馈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就到了目的地,想必是官邸大火的原故,报馆依然灯火通明,里面的编辑们该是为了这宗突发新闻而忙个不停。
    我戴上口罩,叫司机在那等我一下,然后走到报馆门口,向警卫要求要见总编辑,他苦口婆心地说现在里面正像打仗一样,有事还是明天请早。我没有理他直接走进去,他一边拦着我一边叫人帮忙,我知道我做愈大动作,就愈容易让总编辑来见我。
    果不其然,一番扰攘后总编辑出来了。他发怒道:「谁在那大吵大闹的,不知道里头正忙吗!」
    我甩开警卫,走上前道:「这东西能让你爆出更大独家新闻。」
    他一臭脸接过文件,随手拿了其中几页来看,脸色一变,既惊又喜道:「这东西是真是假!」
    「这是曾凯飞大律师交给我的,能有假吗?」我说。
    「那他人呢?」他又拿出几页边看边问。
    「在首长官邸的火海里。」我说:「你别问太多,也不必问我是谁,只要你觉得里头的东西是可以伸张正义的,就请你明天就把他公佈给市民知道。」
    「知道了,这该死的地產霸权。」他边看着文件边咬牙点点头,然后笑道:一夜两宗大新闻,可要忙死我了。」
    下一站,便是检察机关。这是市里唯一不受政府管理的独立调查部门,这地方不管是平民向平民,商贾向商贾还是商贾向政府的贿赂贪污都是由它负责调查。
    本来它是绝对值得信赖的机关,阿飞说近年混乱污秽的政治环境让一切都变了,这本来以廉洁为旨的部门,这些年也传出了不少丑闻。他还是那句老话,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没有准备要见这里的长官,免得太多麻烦的事要跟进,我只是把文件连同一封写了详细内情的信交给了办公大楼下的保安,叫他务必在明早要交给这里的长官。
    临走前我塞了一千块给他,怕他不依我交待做事,这可不算贿赂,只是给他为正义做事的一小点报酬罢了,我是这样想的。
    就这样我便搞定了这两份东西,放下心头大石,我还以为会像电影情节一样有几个杀人突然跑出来中途拦腰阻止我,然后把我灭口。结果真如阿飞所说,世上根本没有杀手这份职业,我的电影画面也只能在脑海里想像出来。
    的士驶到街尾老伯旧舖那里我便下车了,一番匆忙后我想慢走一段路。看见那舖位今非昔比,这次我没那么伤心,我在想像,很快,很快它就会重回老伯的怀抱了。
    暗黄的街灯下,就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平日繁华的街道在夜里打回原型,原来这里还满宽阔的,闭着眼睛也能直直走的感觉真好。晚风轻拂我脸,安静的街道,有另一种活力。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许。我打开电视,新闻还在跟进大火的现场情况。官邸烧得只剩一片废墟,从警方的伤亡报告中确认宴中所有人皆葬身火海,包括主人首长一家。
    我把电视关上,默想了一会儿,就这样睡着了。
    起得还挺早,才八点多。楼外蓝天白云,阳光明媚,还有几隻小鸟在窗外吱喳个不停,这是充满生气的早晨,我心也充满了期待。
    大自然的平静像是不知人世间发生的人事地震,只自在地做自己,还是一如往常地太阳东起西落,大雁北来南归。自然真好,无乐也无哀,无忧亦无愁。
    我走到楼下报摊一看,所有的报纸清一色都是以首长官邸火灾置首版,唯有我昨晚拜访的那家报社是以地產霸权内幕作头条新闻。至于销量,目测是火灾的报纸比较好卖,我问老闆为什么地產内幕那份报纸好像卖得比较少,他笑着说:「才不是!这份报纸就剩最后这十多份了!报导火灾的还有很多存货在里头呢!」
    我遮不住自己贼子似的笑容,心想:太好了,准备为那地產商收尸吧。
    回过神来,又来了几个人来买报纸,我抢下了最后一份回家作留念。
    那天过后,很快就没人记住了爆炸的事,因为大眾的目光更在意的不是首长和官员们的生与死,而是害自己看不到未来的地產万恶,它们的未来又到底会是怎么样。
    在社会上的议论纷纷下,这案件也纸包不住火,进入了审讯程序。我看新闻每天都在播着近乎相同的报导,每天都多一点点进展,进展之慢,我想大概真如阿飞说一样要花好一段时间,我估计至少要三个月时间才能知道结果是如何吧。
    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对我而言却一点都不短。
    我孤身一人,真不知道有甚么事好做,所以也没做甚么事。其中一样便是再去一趟萧离最喜欢的那片樱花林,那时已是仲夏,樱花已经落光了,春时的粉红佳人到这时候已是绿荫浓密,不艷丽也不脱俗,就这么普通。
    我在萧离的墓碑旁再竖起了五块木碑,木碑的主人分别是另外他人五个。我在意义上把他们几个合葬在一起,让他们和我再聚首一堂,间话家常。虽然并不真的是他们的葬身之所,在精神上我却把他们当成真的安眠在木碑下,还有灵魂可以听我将这些日子来的所见所闻再娓娓道来。
    在等待结果的这几个月,我几乎每天都去那山头,每天都带上酒和烟,和他们一起倾诉。本来最讨厌烟的我,也变得无所谓了,甚至有时候也会吐吶几口。我们都变了,原来生的变死了,原来死的变活着了,原来做不成自己的做回自己了,原来没自由的也有自由了。
    我们都变了。
    我另外还准备了一块自己的木碑,还没插上到他们旁边。我空了最中间的位置留给自己,还他们六个可以围绕着我。我虽是个孤独的人,可我也正是个怕孤独的人,死了有他们围绕着我,我应该不会孤独。
    三个月只是我的保守估计,真正决胜的时刻,却在时发后半年姍姍来迟。
    那时已经踏入了秋天,是个梧叶飘黄的季节。
    故事的结果,也该在这个多事之秋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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