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的身后是金茫色的天,是万丈旭日,红袖看着眼前的季靖晟,走近了,站到他面前。
    她看到那双脏污的双手缓缓垂下,危倚染血,他低着头,脸色布满重逢的狂喜,像小小的孩童终于得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
    他说:“没有人会再欺负你了。”
    鬼使神差的,红袖望着他,问:“为什么?”
    季靖晟笑起来,面容似少年般的羞赧。他痴痴傻傻地久了,又在刀口上过活,走的是腥风血雨的路,众人对他敬畏有之,不屑有之,久而久之竟然都没有人发现,他其实也是个十分俊朗的男人。
    他说:“以后我会保护你。”
    红袖却笑不出来,她沉默着,轻轻闭上眼眸。
    无他,季靖晟对她来讲,实在是太遥远的记忆,遥远到模糊,辨认不清。他们有过相逢,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她数着日子,数着仇人的名字,日日煎熬,几乎从未想起过他。
    她不知道,他竟然会想着和她的“以后”。
    以后?可是她的以后和他的以后,怎么可能会在一起。
    “你受伤了。”
    红袖避开话头,抬手抚上他血肉模糊的双腕,那儿不断有鲜血渗出,被磨得几乎快要烂去,光是看着就觉得疼痛。
    季靖晟拽着链子,低声道:“他锁着我,我用危倚砍……砍不断……把墙劈开,劈了很久,还有铁笼……”
    红袖看着他,知道他一贯言语有些跳脱,听了许久才理出头绪,只觉得一股震惊涌上心头,有些愣怔地问:“谁……”囚禁的你。
    “呵呵呵——”
    一阵阴冷的笑意从身侧传来。
    暗红血液淌过台阶,殷萋萋的尸体不远处,断了双腿的男人仰面,被身上沉重的轮椅压得起不了身。他身上的衣衫略有凌乱,随风拂动着,脸上竟然挂着一丝疯狂的笑意,看着眼前的往事冤今日仇,笑声在喧嚣里显得无比凄厉。
    笑音先是低哑的,微微上勾着唇角,渐渐喘起粗气,季之远以手掩面,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肆意,胸膛震颤着,软垂在身边的右手都跟着颤抖起来。
    他的脖颈青筋根根凸出,左手不停捏着脸面,眼里泛着可怖的红,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中滑落下来。
    “都死光了。”他轻声说,绝望地嘤咛着,“死的好,真好……全都死光了……”
    一只脚狠狠踩上他的胸口,力道之大让心口都刺痛,仿佛能够洞穿肋骨。
    “是啊,黄泉路上就差你了!趁早和他们下去作伴吧!”红妆说。
    季之远还是笑着,血丝遍布的双眼紧紧盯着季寒初,嘴唇张开,好半天才说出话:“我可记着你了。”
    他的唇角流出一丝鲜血,无力地仰躺在地上,干净清爽的脸上是解脱的释然。
    “下辈子,我还会来找你。”
    银光一闪,钩月抵上咽喉。
    红妆心平气和地用刀尖比划着,漫不经心道:“都要死了,废话还这么多,不如先割了你的舌头,好让我先清静清静。”
    季之远坦然道:“悉听尊便。”
    红妆冷冰冰地瞥他一眼,却没如她说的那样动手割喉,反而站起身,默默退到了季寒初的身后。
    她看着地上的男人,漂亮的眼里满是讽刺,“真可怜,活了这十几二十年,生出来是个废物,死到临头还是个废物。”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季之远的痛处,他蓦地睁开眼,猛然朝红妆伸手袭去,却怎么用力也够不到她的裙角。
    红妆笑呵呵地,凌空一指,那高高举起的左手就像压了千斤重物,重重地垂落到地上。
    “废物就是废物。”她不忘再加上一句。
    季之远死咬着牙关,咳出一大口鲜血,“再废物,也轮不到你多嘴!”
    红妆还要顶回去,却被身前站立的男人抬手按住肩头,暗暗安抚。
    从刚才到现在,季寒初一直面无表情,木然地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些茫然。他初时应当是愤怒的,可经过一番动乱后,他又变得很迷茫,什么表情都没有了,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他心上强烈的痛楚蔓延开来,嘴唇苍白,几不可见地颤抖。慢慢在季之远的身旁蹲下,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季之远侧过头,瞧着他手上的星坠,微微一笑:“动手啊……季家毁了,我也毁了,哈哈哈,可是、可是你最后也没赢……”
    季寒初握着星坠,清雅俊逸的面庞显得很是憔悴,他目光有些空洞,更多的是苍凉。
    “到头了……”他闭上眼,眼睫轻颤,嗓音嘶哑:“你杀了离忧,我不能不杀你。”
    季之远笑着,唇角尽是干涸的血迹,他点头,赞同道:“应该的。”
    看着季寒初眼中盘踞的恨意和难以掩饰的悲痛,点点的苦楚和茫然,季之远反而觉得很享受,也很痛快,他被他这副脆弱的模样取悦了,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越笑,咳得越凶,血滴落下,连同胸口的星坠边缘溢出的血一起,在身下染出大片的红。
    要结束了……
    这可笑又可怜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
    “住手!!不要!!”蓦地有人暴喝一声,季寒初的手腕被一把抓住。
    红妆和他一同惊骇地回头,却是季承暄神色复杂的脸,不知何时他已挣脱了傀儡束缚,来到他们身后。
    季寒初缓缓起身,往后退开一步,他犹疑地看着自己的三叔,看到他颤巍巍伏下身子,放下了手中的逐风,然后在他面前慢慢地跪下。
    这一下,好像把他心里的某个微小的角落给土崩瓦解了。
    对季承暄来说,声望和尊严都是极其重要的,他能为了季氏百年的名誉忍痛娶了不爱的女人,也能为了逐风更进一层没日没夜地苦练。即便是伤到最深最痛,也不掉一滴眼泪。
    他此生唯一的泪,落在与殷萋萋的新婚之夜,那代表了背叛的一刻,他没办法逃脱心底彻骨的愧疚,于是他放下了尊严,第一次落泪。
    可在那之后,再没人见过他失态的时刻,他把情绪都戒掉了,活成一把冰冷的兵器守护着季家。
    但是眼下他却在自己的小辈面前重重跪下双膝,弯下自己的脊梁,卑微地恳求。
    求他不要杀季之远。
    季之远吐出血沫,被挖了心般嘶哑道:“谁要你管我!你滚,你滚——”
    季承暄低下头,眼眸涣散,什么都看不真切。风从耳边拂过,冷到了心头,他轻声说:“寒初,三叔求你,放过他。”
    “……”
    季寒初没有讲话。
    季承暄抬起脸,面色苍白,像是瞬间老了十多岁。他这一生都过得很糟糕,活得不清醒,混混沌沌一场空,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留不住,但走到这一步,根本找不到回头路。
    “寒初,之远他……是个混账,但无论怎么样,子不教父之过,一切都是我……是我说他天生残废,难成大器,是我从不正眼看他,从不关心他……都是我,最开始没有教他好好做人,才让他犯了大错……”
    季之远煞白的脸庞,露出了惊骇的神情。
    他听着听着,终于再也笑不出来,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尽了,用力地去看自己父亲的背影,他睁着眼,看他跪在自己的三弟面前,字字句句都是哀求。
    他这么骄傲的人,为了他下跪求饶……求他们放过他一条命,这条被他自己都放弃了的命……
    季承暄说:“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季家已经完了……他、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是个好父亲,我从没好好待过他,但他毕竟是我的孩子……”
    “三叔对不起你……求求你,放过他……你的怨愤,我愿意拿命来偿……”
    放过他。
    求求你,放过他。
    季之远不愿相信,也不敢去相信,他是季家的弃子,高高在上的家主,他的父亲居然会愿意为他以命换命。
    这是何等的荒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他疯狂地笑着,冲季寒初声嘶力竭地嘶吼:“不是要动手吗!杀了我啊!你杀了我啊!!”
    他在绝望中摇头,近乎崩溃,鲜血从伤口渗出,滴滴答答往外流。
    季寒初沉默着,看见季承暄的嘴一张一合,说着很多很多话,到后来再也听不见。金光落在周身,却依旧冷到身体里,冷到骨子里,冷到最深处……
    季承暄说要他放过季之远,他说愿意拿命换,可他怎么能要三叔的命,父亲去世以后,三叔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下不了手……
    季寒初痴痴地凝望着季承暄跪立的身影,他说季寒初如果不要自己的命,就拿其他的来抵,于是手起刀落,左手自手肘处被齐根砍下,顿时鲜血喷涌,周遭喧嚣更甚……
    他看着地上淌开的血液,撕心裂肺的季之远、担忧看着自己的红妆、震慑不已的红袖和季靖晟……忽然很想笑,但最终哭了出来。
    天空还是这样明亮,可他的心里却暗下去,暗下去,最后沉道了无边界的漆黑。
    季寒初发出一声几不成声的叹息,转头疲惫地靠在红妆的肩头。
    他在她耳边喃喃说道:“你去处理吧。”
    红妆搂着他,轻轻顺着他的背,问:“不杀他了?”
    他苦涩地点点头。
    身后传来痛极之下的碎音,咬着牙从喉头挤出来:“谢谢。”
    季寒初抱着头,手指嵌入发丝,狠狠地抓着,扯着头皮,尖锐的疼痛却没能抚慰心底的痛苦,他闭上眼,觉得身体越来越空,有一道尖刺卡在心头,他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拔出。只要想起,就是痛。
    半晌,他抬起眼,下颌与鼻尖全都挂满泪珠,双目赤红。他没有回头,只轻声说:“不要让我再见到他。”
    身后一声轻微的低音,散在风里:“好,我答应你。”
    江南春色好,却再也不会与他有关。
    此生从此各西东。
    红妆走到季承暄面前,帮他点了几处大穴止血,又走到季之远的身边,从药囊里拿出一颗小小的丹丸,强迫他张开了嘴,硬生生逼他咽了下去。
    季之远挣扎无果,问道:“这是什么?”
    红妆看着他,抬腿踢了踢他残废的下体,冷漠道:“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凭什么能好好活着呢?”
    她给他喂下的,正是当初给殷青湮喂的毒药。每日一个时辰的心绞痛,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着便跨过他的尸体,朝红袖和季靖晟走去。二人在季承暄自断一臂时皆未阻拦,只是神色各异,红袖似有些惆怅,季靖晟更多的是不忍。
    毕竟是他弟弟,血浓于水,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只是他虽然痴傻,但不是不谙世事,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江湖规矩,他人的恩怨旁人不得插手,既然这是季承暄自己做的选择,便死生由他,随他去便是了。
    红妆说:“师姐,我们回家了。”
    万里晴空,浮云缥缈。
    恩怨情仇告一段落,别过这二十年的纠葛,如今山河壮丽,江湖依旧,他们各自做完了要做的事,终于要回家了。
    回南疆,回那个星空浩瀚,冰河千里的地方,去实现他们最初的诺言——看一看大漠之上的星辰,究竟多么明亮璀璨。
    光影攒动,金色的晨曦里,红袖身形微顿。
    真的都结束了,所有的恨和怨,全都化作焦土,她的胸膛里装着人间的暖阳,而不是阴毒的怨仇。
    她回神,笑起来,慢慢地向红妆走过去,走向一切的尘埃落定,走向命运新的起点。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回过头,那人向她傻傻地笑着,好像踏过了苦难的岁月,向她走了过来。
    季靖晟歪着头,说:“能不能一起走?”
    小哑巴收了哨,傀儡陷入从沉睡,周遭寂静,阳光温柔,季靖晟拽着红袖的袖子,冒着傻气的眉眼逐渐被温暖取代。
    “一起走……”
    几许过后,红袖看着他身上细密的伤口,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的心已经死在了过往的芳华里,化作一口枯井,再起不了波澜,她甚至在心里为自己举行了一次葬礼,葬掉了过去的红袖,把少女的纯真和心动全都埋了进去。
    一座坟,封存着她的韶华和天真。
    但季靖晟为她手刃仇人是真,受伤极重也是真,她的心并非冷硬无情,要走,也要帮他疗伤后再走。
    她转身,瞧着他的眼,轻轻点了点头,说:“好。”
    于是季靖晟就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物一眼,笑得眉眼弯成新月。
    抬眼望去,远处红妆依着季寒初,后头站着小哑巴,正在等待着他们。
    清风拂面,河山如画卷铺陈,属于他们的那一笔正准备落下。
    噩梦已醒,归去来兮。
    只是在经过高台时,裙摆却被人轻轻抓住。
    红袖停下,对上一双赤红的眼眸。
    季承暄的手指紧攥,他已痛到说不出话,但依然执着地看着她,手背上青筋遍布,眼神透着渴求。
    红袖缓缓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使了力气,却无法叫他放开。
    氤氲的光里,她停手,对上他被鲜血糊满的面颊,轻声说:“放手吧,承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前人的目光突然从固执变成了极深的痛楚。
    事到如今,穷途末路,命运早就给他们做出选择,又何必负隅顽抗。
    红袖忆起,她遇到季承暄的时候,正好十七岁,那时江南的桃花开得很盛,她折了花,无意中看到在桃林里练刀的少年郎。
    他苦恼于刀法不能精进,胡乱将刀挥舞如风,桃花簌簌落下,落了他满身满头,惹得他更加烦躁,哼了一声,把刀狠狠丢到一旁。
    “破刀!”
    他抱着手,郁闷地踩了一脚,嫌弃的神情挡都挡不住。
    好可爱的少年啊,直来直往,心情都写在脸上。
    那时他还不懂掩盖自己情绪,她也从来肆意又随心,没忍住噗嗤地笑出声。
    躁郁的小少年回头,见到桃花树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美丽少女,一时恍然,悄悄红了脸颊,但苦于稚嫩的尊严使然,觉得似乎丢了面子,便横眉冷对,喝道:“不许笑!”
    女孩儿探着头,冲他吐舌头,“你好凶啊。”
    桃李春风,江湖夜雨。多美好的从前。
    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季承暄面色惨白,一动不动,麻木地拽着她的衣角,像不依不饶拽着自己最后的希望。
    红袖合眼,长长地叹息。
    她抬起手,指尖抚上了季承暄的手背,垂着眸子,很平静地看着他,嗓音缥缈:“不要再坚持了,放下吧,都过去了。”
    小小的蠕虫从她的指尖爬出,迅速缠到季承暄的手腕上,闻了一丝血腥的气味,顺着它而去,很快攀附到了他的伤口处,埋于穴肉中,转瞬消失不见。
    这是天枢送给她的离心蛊,目的是让她保持理性,而如今她将它送给他,要他放下所有一切,同她一起,把过往全数埋葬。
    季承暄皱着眉,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蜷缩在一块,剧烈地哆嗦着。
    “不要再想起我了。”红袖笑着,眼里有怜悯,也有苦痛。她的一双眼十分温柔,动作却很潇洒,将那片裙角狠狠撕下,整个人霎时脱身而出。
    季承暄匍匐在地上,往前爬了两步,嘶吼道:“不要……走,红袖……”
    可钻心的痛让他动弹不得,只能苍白着脸,睁大眼睛看着面前一行人慢慢走远。
    直到消失不见。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决然离开的背影。
    ……
    有道是,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天下第一流。
    却不知,哪晓岁月蹉跎过,依旧名利两无收。
    所有苦难走到头,少年志气消亡、少女情思凋零、山盟海誓罢休,风风雨雨,恍如隔世。然而及至来路,一朝光阴过,依然有更多更年轻的人去赴这一场浩然江湖约。
    永远有人热血不灭、义薄云天,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天涯故人,各有归处。
    长路坦途,而今伊始。
    ——
    戚烬和季之远的最终结局会放番外里。
    最后大概也就一两章的样子完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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