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两日前在西殿出现的凡人女子,就是折清神君的母妃。这倒是奇怪了,当时那千洛魔尊也是在场的,再怎么也嫁了人家的儿子,怎么人家等了一晚上,求见一面都不肯呢?“人群中或有私语,并没有刻意放轻,在周遭一派墨一般的寂静之中便尤为的突兀。
    这些人在四界之内都颇有几分名头的万年散修,又同曦玥有些许不浅的结交,说话自然也是随心而无所拘束。
    我隐在半空之中,瞧见屋内折清垂在身侧的指尖蓦然一缩,显然是听见这句话了,面容上却没显出什么不好。语态尽量平静的对屋内站着的另一老者道,”母上如今情况如何了?”
    我这时才透过窗子看到床榻上躺着的女子,眉眼之间同折清颇有几分神似,却柔弱温和了许多,带着几分孱弱之态。
    或许那孱弱只是我的主观的认知,毕竟凡人这种生物,实在是太过于脆弱,即便是长期呼吸接触到魔界空气之中的戾气都足以让他们致命。
    “神君与千洛魔尊不合,早也不是什么秘密。以魔尊那后宫三千的凉薄性子,又怎会将一个所谓的凡人母上放在心里头。”
    衬着院外的窃窃低语,院内死一般的寂静更是显然。
    那老者支起身,朝折清愧疚的摇了摇头,“白歆王妃乃凡人之躯,实在是,不好医……”
    其实,我看白歆眉心处淡淡的黑雾就已经明白,她如今早就是灯枯油尽了,或许在来魔界之前就是。
    她一介凡人,续命如此之久,早已经走到了尽头。
    而那老者顿了顿,也将这事说了出来,“白歆王妃之事,实属不幸,虽然……但王妃其实在来魔界之前,寿命就已经将尽了,她应当是来见统领您最后一面的。”
    院内老者声音落下,院外顿时响起一阵低哗。
    “嘿嘿,你看这魔界偏心得,把人都弄死了,还要开脱,说人家寿命早就该尽了。”
    “白歆好歹是天族的王妃,弄几颗灵丹,续点命这种小事难道还难了不成?”
    老者听罢,愠怒的冷哼一声,朝着院外,“老朽说的都是事实,尔等鼠目寸光不明境况,怎敢来诋毁吾尊上!”
    “诋毁?你家尊上声名在外,还需要我来诋毁?”女子的声音受到挑衅之后,陡然尖利起来,一红衣女子摇着柳腰从人群中大摇大摆的挤出来,浑似不将屹坚守的鬼将放在眼中,“我还就说了,有什么了不起,那千洛魔尊,可是抢了我小相公的人。老娘巴巴养了他几百年,还一口没吃,就被洗干净了给送到了你离镜宫,结果呢?她千洛魔尊将之吃干抹净了,还记得他是个谁?!我的宝贝心肝就被她这么糟蹋了,晾到一边,老娘难道应该忍着?”
    “放肆!”老者一声怒喝,犹若一堵黑色城墙的鬼将顿时齐齐动作,黑雾带这滔天煞气涌动,无数把漆黑的魔枪便是抵上了那红衣女子的脖颈,刹那间就见了血,却未刺多深。
    滚滚的冰寒魔气好似怒海之水,在庭院之内陡然蔓延开来,墙根野草霎时冻结成冰。
    这魔气与他们这些成名已久的老散修无碍,却难免伤及垂危的白歆。
    我心中一凛,显身而下,落至庭院窗前。一道屏障挥袖而成,阻隔了那至寒的魔气。
    众鬼将身躯一震,面容皆惨白了两分。
    “收敛魔气,勿要伤人,他们皆是曦玥的客人。”
    众鬼将齐应,收枪而退,站定之际,身姿仿佛再度化为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
    院外切切私语声一顿,归为寂静。
    而那红衣女子却浑似不在意的抹了一把脖颈上的鲜血,好似被激怒之后的毒蛇,非要咬人一口才甘心,“哟~尊上竟然还会亲自过来,怎么,是要亲自来杀我么?”
    我平淡的扫了那阴阳怪气的红衣女蛇魔一眼,只为曦玥的面子,也不好当众将她如何。
    对着鬼将淡淡吩咐了一句,”清场”后,便不予理会的转了身,对着折清,“你将白歆唤醒,我可以救她。”
    折清扫眸而来,原本墨玉温润的瞳黯淡而空冷,他盯着我,良久,“千洛,你明知道她已经唤不醒了,何必再来虚伪?”
    连一缕清醒的神识都没有了,的确连我也无力回天。就算有清醒神识,我也只能拖着她多一个刻钟左右的命,天道不可逆。但是倘若她受我魔力顺畅的话,虽然几率极小,这一刻钟我也能够尝试给她灌魔,将之救下来。
    说到底,都是晚了。
    她想必是来见折清最后一面的,可为什么来寻的人却是我呢?
    我一顿,道,“我从未见过你母后,仙族也未有拜谒的帖子,我那日不知道是她来了。”
    话语落时,白歆的手指忽而轻轻颤动了一下。
    折清身子一颤,便是在白歆床边跪下,恍若碰着一个将碎的白瓷,小心翼翼的握住白歆的手,音线脆弱,轻声唤着,“母上?”
    只那背影单薄萧瑟的模样,蕴着浓郁的哀切。犹若一不知所措的小兽,轻轻依偎在白歆身边,瑟瑟的颤抖着。
    血脉亲情。
    我站在折清的背后,感知着他真切的颤抖,忽而便想到了千溯。
    想着倘若此时此刻安静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的是他,我的心中该是如何的黑暗。
    也因这份黑暗,心底愈来愈沉,好似被拉扯破了一个大洞,连同坠落一起永无止境起来。
    白歆终归是没有了反应,微弱的心跳也在某一个时刻突兀的停掉了。
    我怔在原地。
    折清亦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像是半点没有感知一般,依旧是安宁的捧着白歆的手。
    ”人都道我与母上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的模样,便是我的模样。”折清声音很轻,甚至于几分飘渺,并没有多少责备,却实打实的烙在我心口,“你说你,不知道?“
    这便是碎了,我的心中有轻微的声响。
    一份从红毯喜烛、恣意轻狂的起端到竹屋荒院、晦涩难言的结尾,牵扯了近百年的感情,连带着一个若白瓷般精细而美丽的女子,一同碎了。
    我的眼睛瞎了,瞎了近十年,他却从来不晓。
    那夜眼伤复发,所以我才不知道。
    可我还能怎么解释呢?是我首先要瞒他的,他亦不会再信我了。
    魂萦也好,次心也好,都不过是我一人的天真,以为拼命的去努力了,便能得一个好些的结果。
    千溯果然是个高瞻远瞩的人,他自打一开始就提点过我,不用对折清上心。
    我固执己意,没有听话。落得如此的境地,又能怨谁?
    ……
    离镜宫中飘摇起了些许小雨夹杂些许晶亮的雪花,折清抱着渐渐冰冷的白歆破雨而去,白歆终究是仙族的王妃,理所应当是该葬在仙族的。
    热闹没了,看热闹的人自然也就散了,星星亮亮,还余了两三人坐在相去不远的墙头,满脸不屑对着我指指点点。犹若城墙一般的鬼将背对我而立,坚守在雨中。
    守在门边的老者给我递上来一把青伞,低低道,”尊上,外头着了些凉雨,您还是撑伞而行吧。“
    我也觉着这个地方不好让我久待,神识之内许久不曾有过的刺痛感竟然又是席卷而来,点点头,接过伞走了。
    ”好一个凉薄性子,便是虚伪的眼泪都没能挤出来一滴,帝王无情啊~”
    “这仙魔联姻倒算是走到了尽头,诚然对人尊上而言,也不过少了万花丛中的一朵而已,着实无关痛痒。”
    听觉太过敏锐也并不算乐事一桩。
    寻常而言,并不会叫我有半点触动的戳脊梁骨的流言,如今却成了钻心之刺,叫我连辩解都不能。
    我的皮肤泛起了层冷意,许久不曾这么觉着透心的寒过,一时倒有些不适应。
    绕过几重庭院,抬眸所见茫茫的雨幕下,蜿蜒的流水边,有人着一袭淡泊蓝衣,撑一把青伞,静静伫立。
    那回眸的一眼,恍似所有的凄风冷雨,都在他身遭散去,不过留下一派宁静的祥和。
    可惜,却不能成为我的归属。
    我别开莫名朦胧的眼,便想避让,忽而的得见一抹青意飘然坠落,跌至潺潺流水之中,顺流而下。
    我一怔,再抬头,夜寻的墨发之上已然点缀了晶亮而细小的水珠,微微湿润着,并未再看我这方。迷离的光线,似乎在他身遭勾勒出一道光弧,明晰着那绝美的侧颜。
    我不明所以,快步上前,将他也避于伞下,“唔,你做什么?”
    “没带伞。”
    我默了默,“……我刚看见你把伞丢了,什么?你原来有间歇失忆?“
    夜寻终是回眸,朝我款款一笑,垂落颊边的发尾上点着晶亮的水珠,连眼睫亦是湿漉漉的。低眸之间,便显得格外的温柔,缓缓带笑道,“想让你到我这来而已。”
    我深深的望进他的瞳中。
    落荒而逃。
    ……
    我病倒了,自从长大之后,这还是第一次。
    小纱嘟嘟囔囔的拭去我额上的冷汗,还以为是因为淋了一场夹雪的小雨,将我翻来倒去的折腾一番,及至暮后才离开。
    我脑中浑噩,纷纷杂杂总会有无尽的画面浮现,也因为阵阵涌来的刺痛而始终维持着一份清明,不能彻底的睡去。
    身子愈来愈沉重的时候,竟会始终渴望着一双偏冷的手将我抱起,轻轻同我道,不会有事了。
    我知道那双手的主人是谁,也知道……
    我心底的念想,像是毒芽一般压制不住的破土而出了。
    ”洛儿,你往后记着莫要当一个负心之人才好。”耳边总是有人玩笑似的重复着这一句。
    回荡着这一句时,也恍惚的想起那夜我独自在屋内躺着,千凉伴着千溯坐在屋外,那一宿的哭诉。
    我抱着枕头,侧耳倾听的那一夜,脑中只盘绕了一个懵懂而决然的念头。
    予以承诺,却悔而负心之人,该死。
    ……
    犹记得起初同折清相好,两人成天到晚黏黏糊糊,夜间都要传纸鹤的日子。便想着,所谓变心,当就是一时热切过后,死灰燃尽的冷清。
    热切时沉溺而忘乎所以,漫天承诺。虽然种种变故,却是我心守不坚,才让自个这么一颗心,慢慢冷却,最终自缚为茧。
    ……
    翌日,小纱将我拖到庭院中晒太阳,说这样病能好得快些。
    她手头还有旁的事,在我身边呆了一阵便离开了,诺大的庭院,唯有阳光正好。
    庭院外绕进来一个人,月白的衣袍,站在阳光下很是晃眼。
    少年还是从前的模样,山水清秀不及他眉间的明媚,如今轻轻望去,亦会叫我心底缓缓触动。
    “白歆已经葬下,你可要随我去看看她?仙族的侍女道,她最后都想见你一面,可惜魔界却太远太远,她一个人,终是走不到你面前。”
    折清的嗓音依旧是轻缓着的,那样的语调让我想起多年前,我掀开花轿的帘幔,将手递到他面前时,他浅浅一笑应下的明朗。
    身子沉重着,几分昏沉。我笑着从躺椅上起身,揉了揉眉心,散去那份晕眩,朝他笑着,“我同你去。”
    折清并没有上前来,我缓缓踱步到他的面前。
    两者相离的距离不长,满庭寂静之下,竟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渐渐的,从起初的紊乱趋于平稳。
    “夫君亦在,他道此事同魔族无关,亦叫我不要因此事同你心生芥蒂。”
    我站定,在距离他一臂之遥,释然的一笑,“好……”
    胸口意料之中的没入一柄冰冷,像是至冷的寒冬,忽而有人往你衣领中塞了一捧雪,冷得我身子微微的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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