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山口,就见真武观如海市蜃楼般赫然眼前,且庙宇跟山峰有薄雾笼罩着,既逞恢弘逼人之气势,又显飘渺空灵的气象。

    自登山以来,所历之境竟跟梦中情景几乎完全相同,方云奇感到自己好似又回到了梦中,但看看身边爬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陈寒秋,却又分明是在现实之中。这雄奇的武陵山,这高高的真武观,好象就是久别重逢的家园故居一般,可自己明明是第一次前来拜谒。

    方云奇呆立山口,远远地看着真武观的山门,那飘然的雾中自然没有蒋介石的瘦长身影,可这所经历的一切却使他的心在现实与梦幻之中交织,不由得大起糊涂。

    陈寒秋问道:“方长官,你怎么发起呆来了?”

    方云奇无言,继续向上爬去。来到山门前,只见山门用扑拙的条石砌就,门楣上阴刻着四个遒劲大字:武陵古刹;两边门框上书写着一幅对联:

    玉笋凌霄曾向瓶中靡珠露

    山环皓月好泛钵里现昙花

    山门前有一个阔约丈余的平台,站此向下一望,群山万壑,皆收眼底,山下村落、道路、河流亦尽历历在目,而身旁雾岚飘飘,脚下白云悠然,俨然已登九重,大有蹈空凌虚之慨。

    方云奇和陈寒秋正值惊叹,一个小和尚走出来,冲他们施礼道:“二位可是方长官和陈专员,师父有请。”

    方云奇讶然道:“你是谁呀,你师父怎知我们上山来了,莫非他真是神仙?”

    小和尚道:“我是小沙弥一龙。”

    陈寒秋道:“凡有达官显贵或是富商巨贾,抑或地方豪绅、重要香客上山,香山寺都会提前派人上山通知真武观主持大和尚,以早做准备,香山寺是知客寺嘛,做的就是这些事。”

    方云奇笑道:“今日始知原来寺庙竟也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陈寒秋亦笑道:“和尚也是人嘛。”

    二人说笑着随一龙小沙弥进入山门,循石级上至前殿。一龙一边走,一边给他们介绍真武观设置。此观共有三重殿堂,前殿乃观音堂,供南海观世音菩萨,旁有藏经楼,还有厨房、客房、寝室、马厩、厕所之类,见其规模,确可供数百人食宿。真武观房屋庞杂众多,均为木质结构,依山势而建,于山峰绝壁处用梁挑出约七尺许,外围房屋便凌空而立,若吹大风,则椽柱摇晃,吱呀有声,若从窗口往外泼水,便立化为雾,胆小者不敢临窗。

    穿过前殿,中间是正殿,供道教元天大帝神像;正殿上又置冲天殿,较正殿高出数米,直接霄壤,上面就有陈寒秋所云灯火,至晚点亮,山下数十里可见。

    过了正殿,就是后殿了,供有清代名臣张之洞所捐神像,其中一个就是汉代伏波将军马援之像。

    一直走到后殿,所经之处只见一些和尚在打扫经堂、清洁神像,还有一些和尚要么诵经,要么打坐,却未见小沙弥一龙的师父。方云奇觉得奇怪,问一龙,一龙笑而不答,一副神秘的样子,带着他们穿后殿而行。

    难道后面还有殿堂,方云奇心中生疑:从外面看这山峰虽高绝,却似乎并不大,能建有这么多的房屋已属不易,却难道这殿后还有殿,这真武观到底有多大呢?

    正思忖着,已穿过后殿,上了几步石阶,只觉眼前一亮,原来这后殿之外还有一个半圆形的花园,设计奇巧,花木葱笼,里面石板铺地,临崖砌有条石栏杆,凭栏远眺,隔空青山巍巍,苍翠起伏。

    方云奇不禁痴了:他自小在庵中度过,要说佛像、梵音或者僧尼,都并不陌生,有时还甚有亲近之感;且要说玉灵山紫竹庵却也算是风景纯美,空灵秀丽之地,然却不及这武陵山真武观凌翠履谷,既有喧然磅礴大气之象,又具俊美灵透轻盈之态,景绝之地,仙佛之所,真正遍觅神州,难得其二,放眼华夏,无出其右也!

    方云奇不禁喜不自胜,形于颜色。

    花园桂树下一个小桌旁盘坐着一位老僧,见他们到来,便起身施礼相迎。老僧披一袭黄色袈裟,年约七十,身形长瘦,眉框外突,双颊清峻,颌下白髯飘动,颇具古奇相貌。

    老僧道:“两位施主光临敝寺,老衲有失远迎,望请涵谅。”

    陈寒秋跟老僧相识,当下亦合掌道:“打扰大师了。这位是重庆军委会派到川东南视察的钦差大人方云奇方长官。”又对方云奇道,“这位大师父乃是真武观主持大和尚三通大师。”

    三通大师延请二位坐于桌旁,桌上早有一壶香茶放在那里,一龙过来斟上茶水,退过一边。

    老僧上下打量着方云奇,微微颔首:“这位施主来栾江没多久,却是威名远播啊。”

    方云奇颇感意外,道:“敢问大师,难道听说过在下吗?”

    三通大师呵呵一笑,手捋白髯,道:“方大人在栾江提案辩冤,惩腐治贪,早已传得四方八邻皆知,香客们上山进香,也都谈得神乎其神,老衲自然有所耳闻了。”

    方云奇见三通大师面色平和,举止飘然随性,声音清雅透脱,再看他双眸,于眉框与白眉之下,犹如两汪深潭,深邃如海,又澄明似湖,好似无论外界雷霆万钧,或者和风细雨,都既不出他的预料,也都难撼动他的内心。这份修为,自非一般僧人可比。

    方云奇道:“在下些微小事,岂入大师法眼,不过乡民谬赞而已。敢问大师,何为‘三通’啊?”

    三通大师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我观施主与僧佛似颇为亲近,可曾于寺庙中住过?”

    方云奇惊道:“大师慧眼,在下自小在浙江玉灵山紫竹庵中长大。”

    三通大师道:“那怪不得了。”又问,“可曾有人说过施主深具佛性之类的话?”

    方云奇想起在赣北方斗山斗方寺的情形,便道:“那年我在赣北斗方寺时,寺中主持曾对我讲过与佛有缘的话,但因当时与倭寇恶战在即,我哪有心思听他说佛论禅,他却一直追我到山门,我当时还斥他无知昏僧,惑乱军心。现在想起来,还真不该出此唐突不敬之语。”

    起起当时的情景,方云奇心中确有些愧悔,不想三通大师听完却大笑道:“施主说得一点不错,如此昏僧,哪里配与你谈佛论禅呢。”

    方云奇不解地问:“大师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呀?”

    三通大师道:“今早我命一龙到山门口候迎两位施主时曾向他交代,带你们参观一下敝寺,可曾参观呀?”

    方云奇点点头:“参观了,果然雄奇险峻,非他处可比。”

    三通大师道:“你是说山形地势和屋宇规模吧,还有其它方面的感触吗?”

    “其它方面?”方云奇皱眉想了想,“就是站在山门前,只见群山万壑俱在脚下,就象从飞机舷窗往下看一样,下面的河流、村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三通大师笑了,颔首道:“嗯,很好很好,你再想想,还能看见什么?”

    方云奇又想了想,道:“好象路上行人往来,百姓起居劳作,也都看得清楚,更连这边婚娶,那边举丧,似亦皆入眼来。其实也并非全看得这么清楚,只是在脑中无端有此意象罢了。不知何意?”

    三通大师转问陈寒秋:“这位施主可曾看见什么?”

    陈寒秋茫然摇头:“我可看不见方长官说的那些,也不知你们所说藏有什么玄机,因上山太累,现唯昏昏而思睡也。”

    三通大师笑命一龙带陈寒秋去客房歇息,然后对方云奇道:“施主刚才所见,就是所谓的佛性。”

    方云奇大惑不解,三通大师又道:“你不仅深具佛性,能见人所不能见,且从你的神色望之,施主与这武陵山真武观恐怕也深为有缘啊!”

    方云奇便讲了自己与真武观似曾相识之感,请教三通大师,大师却笑而不答,只道日后自见分晓。云奇虽心中狐疑,却也不便强问,只得端杯品茶。

    三通大师道:“你曾问老衲何为‘三通’,在说“三通”之前,老衲想先跟施主交流一下“三断”,不知施主可有兴趣?”

    方云奇更加糊涂:“在下愚鲁,实不知大师所言,愿洗耳恭听。”

    大师道:“山中岁月闲长,老衲功课之余,喜读史书,然遍观诸史,却发现史上一个奇特的现象。凡逢社会大变之时,改朝换代,天翻地覆,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典集焚毁,建筑倾废,社会秩序和社会价值均遭颠覆,造成文化断裂;而战祸兵燹,杀戮重生,生灵涂炭,人口锐减,造成了社会的断代;又因一切全都被解构重聚,对处于时代巨变中的个人来讲,原有的财富、知识、名誉、地位等等,均再难为继,无法延续,造成了个人断继。这就是中国历史几千年来每逢大变所必然经历的文化断裂之痛、社会断代之苦、个人断继之悲,老衲命之曰“三断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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