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库尔禅率领每旗护军五十人“护送”明军回得胜口。

    明军的通官牵了一头牛,千总连同二十七名士卒每人牵了一只羊。这是阿巴海对送信军明军的犒赏。明军士卒纷纷称赞,以前林丹汗从来没有这么做过,还是满洲汗讲礼数。

    一路上两军士卒有说有笑。库尔禅再三嘱咐明军千总,回去之后务必立刻交出土默特逃人,归还得胜口拖欠察哈尔的货款。明军千总坦言这事他做不得主,入口之后一定立即向上官转告。

    明军鱼贯进入得胜口,库尔禅在城下静候明军答复。

    拖拖拉拉很长时间之后,镇羌堡守备登上长城向下喊话:

    “库尔禅把式,你先回去吧!你的要求我已经传给我家参将了,回话怕是要几天时间呢。”

    库尔禅恼道:“这两件事早就通告你们,如何还要等上几天!”

    守备双手一摊:“也不瞒你,大同巡抚现在停职待参,凡事全凭宣大总督做主,一来一回的跑马总是要时日的。”

    库尔禅高声怒斥:“分明是你们故意拖延!待我禀明满洲汗,大军一到尔等便是咎由自取!”

    守备吓得连连说软话:“谁个稀罕察哈尔的那几匹破布?实在是没有上峰的命令,把原本察哈尔的赏钱交给你我就是死罪,还望库尔禅把式体谅我的难处,给我全家老小一条活路。”

    守备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库尔禅也没了说辞。狠狠地丢下几句话,率护军离去。

    ……

    大同巡抚衙门,陈奇瑜有些忧心,好意提醒张廷拱:

    “如果因为逃人和市赏的事惹恼了东奴,老大人的这一番布置岂不是要功亏一篑?”

    张廷拱回答道:

    “建奴这次横扫草原,抢掠的人口已经多到成了累赘。所谓索要逃人,无非是借口罢了。建奴索要原本拖欠察哈尔的赏赐才是真心。察哈尔的赏赐已经许诺用作购买塞外的石榴雷,焉得再给建奴!”

    陈奇瑜轻声道:

    “麻总兵前日才提及石榴雷,今日就将石榴雷运至边墙。老大人,有句话奇瑜不得不说,麻总镇恐怕私通塞外。”

    张廷拱缓缓起身。

    “玉铉,你想怎么处置麻总镇?像杀毛文龙一样杀掉他吗?”

    陈奇瑜连连摇头。

    “大敌当前,怎能自毁长城!”

    张廷拱长舒一口气。

    “玉铉,切记,水至清则无鱼。”

    陈奇瑜回答:“晚生记下了。只是晚生耽心,扣住察哈尔的赏赐,不免会激怒建奴,最终引来刀兵。”

    张廷拱粲然一笑:“那些原本就不是建奴的东西!他要起刀兵,何患无辞?建奴虽起于蛮荒之地,可是奴酋却一点也不蠢。讲和之后可以通过边境互市轻易取得,为何还要大兴刀兵?这里面哪头重,哪头轻,我相信奴酋自然掂量得出来。”

    陈奇瑜道:“晚生不解。还望老大人不吝赐教。”

    张廷拱沏上一壶茶,缓缓说道:“老夫的家乡在福建沿海,百年前倭寇不断,越剿越多。自从隆庆年间朝廷开放了漳州作为商港,倭寇就突然消失不见了。你道怎样,原来那些倭寇都去做了海商。”

    张廷拱解释说:“倭寇提着刀上岸抢掠,看似是无本的买卖,其实杀人流血,付出的代价反比贸易高得多。这件事老夫悟出一个道理——堵不如疏。”

    陈奇瑜若有所思,“原来老大人心里是以互市羁绊建奴。不过,皇上那里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张廷拱神色黯然,吖一口浓茶,道:“玉铉,我再给你讲一个老夫家乡的故事,你且细细琢磨。”

    “老夫的家乡,在一百年前从极西之地来了一群夷人。其家曰欧罗巴,距中国八万里,自古与中国不通,近七千年余载矣。欧罗巴计有大小三十余国,崇奉天主上帝圣教,凡官分为三品,葡萄汁最为精巧,客商遍游天下。”

    “一百年前,一批欧罗巴夷人途径大西洋、小西洋,行船八万里来到中国,先占屯门不成,再入漳州又不成,最后在香山澳租借土地晾晒货物,自此便以每年五百两白银的租金赖着不走。”

    陈奇瑜恍然大悟:“老大人说的可是佛郎机人?”

    张廷拱点头称是。

    “那时朝廷规定不得与佛郎机人贸易,这群夷人就诈称葡都丽加人,每年向朝廷进贡,按时向东莞县交租金,遵守中国法纪,还主动帮助朝廷剿灭海盗,以换取在沿海同大明贸易。”

    “万历二十九年,有两艘不明夷舟开至香山澳,通译不知何国人,便呼之为红毛鬼。香山澳的葡都丽加夷人以兵驱之,处死所有俘虏的红毛鬼。后来得知,红毛鬼是欧罗巴的卧兰的亚人,葡都丽加夷人怕卧兰的亚夷人抢了自己的生意,便向同乡大开杀戒。”

    陈奇瑜点评道:“此正可谓以通贡作饵,以夷制夷。”

    张廷拱接着讲述:

    “到了天启二年,当年的卧兰的亚夷人前来复仇。派出十五艘战舰攻打香山澳不胜,便北上占据澎湖,要求向中国进贡互市。朝廷不允,卧兰的亚夷人便派出八艘巨舰攻打厦门。”

    陈奇瑜点评道:“想来这卧兰的亚夷人复仇是假,贪恋我中国财物是真。他们见香山澳的葡都丽加夷发了财,也想来分一杯羹。”

    张廷拱接着讲述:

    “卧兰的亚的夷船前后左右俱装巨炮,一发十里,当之无不立碎。中国战船于大海澎湃之中,万难接近力战。厦门此战卧兰的亚夷人击沉中国船只七八十艘,自身仅仅十余人伤亡。”

    陈奇瑜惊道:“卧兰的亚夷人便是当年的红毛鬼,他们凭借的莫非就是红夷大炮?”

    张廷拱略略点头,接着说道:

    “福建巡抚商周祚徒有水师十万,却计无所施。红毛夷人口口声声求贡,商周祚只好答应红夷:只要夷人移舟远去,便可与朝廷互市。为促成此事,商周祚还指点红夷去一处海外荒岛居住,愿意派人为红夷领航。”

    陈奇瑜叹道:“当年情景,与眼下何其相似!”

    张廷拱接着讲述:“此事报到朝廷,朝廷立刻免去商周祚福建巡抚职务以南居益代之,下令将红毛坚决逐出澎湖,坚决不予通贡。”

    “新巡抚南居益到任,请福建商人出面从中斡旋,红毛夷酋驾两艘帆船于天启三年十月到厦门谈判。”

    “谈判先于红毛夷船上进行,双方谈妥之后,南居益留下三名人质,延请夷酋到抚院吃酒庆贺。夷酋不知是计,席间尽被灌醉下毒囚禁。南居益连夜用五十艘火船攻打两艘红毛夷帆船,烧毁一艘,逃窜一艘。”

    陈奇瑜有些不自然地点评,“南军门的手段……有些……有些下作了。”

    张廷拱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讲述:

    “天启四年正月初二,南居益亲自浮海至金门,避开海战,直取澎湖岛。澎湖岛上红夷兵不过八百五十,其中还有少年兵有一百一十,夷兵气恼南居益伤天害理,凭借红夷大炮和火铳节节抵抗。此战从正月一直打到八月,南居益几次三番增兵澎湖,最后兵至一万,依然不能攻克红毛要塞。”

    “当时各路海寇云集澎湖湾,跃跃欲试想支援红毛。倭夷联合,明军反而宾主倒置,竟成孤军。情势危急,总兵俞咨皋请大倭寇李旦出面居间调停。”

    “李旦提出,红毛夷人撤出澎湖,退至海外荒岛,福建则同意与该荒岛通商。红毛夷那时也是精疲力尽,双方很快达成协议。南居益在红夷撤走澎湖岛之后火烧红毛城,史称澎湖大捷。”

    陈奇瑜苦笑着点评:“劳民伤财转了一圈,还是回到和一开始一模一样的地方。敢问老大人红毛夷可就此安省?”

    张廷拱言道:

    “红毛夷退至荒岛,依着当地土人的叫法起名大员。按照朝廷定制,大员非我属国,不能通贡。红毛便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他们聘请李旦手下一名叫做郑芝龙的作通译,暗中扶植郑芝龙成为一股海盗,以郑芝龙为海上走私中转。福建方面默许了红夷的做法,两家一直相安无事。”

    “郑芝龙在红毛的帮助下越做越大,崇祯元年被朝廷招安做了厦门游击,红毛夷的走私生意也就半公开化。崇祯三年,新任福建巡抚为打击走私下令禁海,红毛夷生意一落千丈,这两年红夷又开始蠢蠢欲动。”

    陈奇瑜叹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八万里虽远,红夷亦至矣!贸易不成,便要走私;走私不成,便要动武。以贸易为饵,不损我大明一文,不动我大明一兵,便可将红夷玩弄于掌股之间。”

    张廷拱应声感慨:

    “可惜天不逢时!当今天子最忌讳同建奴媾和,又赶上山东孙元化出事,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老夫但凡能自保就是谢天谢地。”

    ……

    不出大同巡抚张廷拱所料,讲和的吸引力在满洲国不是一般的强大。无论是真心讲和、假意讲和,还是临时讲和,主和的势力在满洲国上下迅速凝成一股巨大的合力。

    库尔禅汇报了得胜口的故意拖延,各位满洲台吉都没有在意。谁也不愿意为了一次性的赏赐威胁到可能到来的长久互市。

    六月十八日,满洲大军驻扎于长城守口堡附近,等候南国的进一步答复。

    这天发生了两起逃亡事件:

    三名汉人阿哈私下逃亡守口堡,被抓住以后周游八旗示众,斩首。

    一名蒙古人骑马逃亡守口堡,被抓住后拷问,该蒙古人居然是远从察哈尔林丹汗那里逃来。

    林丹根本就没有逃亡青海,而是携部众北上去了漠北喀尔喀。现在正厉兵秣马准备在满洲大军的归途截杀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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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考资料

    本章所涉及的史料

    《满文老档》崇祯五年六月档:

    十七日,赏自德胜堡来朝献牛羊之通官牛一;千总羊一;馀二十七人各羊一,遣还。库尔禅巴克什率每旗纛额真一员,护军各五十人往送。去後,沿明边查寻我逃人踪迹,不得而还。次巴延呼钦地方。

    十八日,大军次齐尔地方。是日,镶白旗坎泰牛录下二汉人、乌赫里牛录下一汉人,三人逃走,被杜尔格依牛录下放牧人擒获,周游八旗示众毕,斩之。是日,有一蒙古人乘马自察哈尔逃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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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考资料

    历史上的林丹究竟去哪里了?

    兵部崇祯六年四月十五日行稿,据大同太监刘文忠题:

    三月八日,杀胡堡市口有夷人二三百名往来货卖,密问各夷说称:

    我的王子先在归化城住几日,今移住大青山后屹汉哑波地方,离边骑马行走有四五日路程。今王子一面差有马夷人,往东哨探奴酋消息,一面差夷人往黄河套练船防避东奴。

    ……

    又二月二十九日,有插酋下夷使摆忽宰生带领夷人四名,共五骑进口,到马市圈三贤庙内,见岳守备,番称:

    先日讲和,立写合同,凡称人事不过三次,今停住赏银八万一千两,并王子迎风赏,讲要四次不与,有我王子言说,也不要此赏了。

    岳守备回说,先日奴酋前来,你们逃往何处去,比时为何不来要赏?

    摆忽宰省回称:奴酋来时我们兵马往北去撒喇汉家……”

    ……

    可见,林丹汗并未如同满清历史记载的那样自崇祯五年夏逃亡青海大草滩后一去不还直到病死。

    根据明朝兵部的情报,崇祯六年二三月份,林丹汗曾回到归化城。崇祯五年皇太极西征的时候,林丹汗往北去“撒喇汉家”。这与蒙古人多处记录的林丹当时北上喀尔喀寻求帮助是一致的。也同《满文老档》中的附页的记录一致。应当为可信。

    《满文老档》中的附页记载:

    “聪睿汗六年夏首月初一日,爱新之大军往征察哈尔,察哈尔汗闻之,遗弃所居之游牧故地,逃往克勒阿济尔汉、克鲁伦之地。”

    “克勒阿济尔汉、克鲁伦”,蒙古地名。kerajargan,意为“公马之原”,不详其所在。kerulun,显然是蒙古国境内之克鲁伦河。发源于蒙古国的肯特山东麓,在中游进人中国呼伦贝尔境内,东流注入呼伦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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