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的圣旨自宫禁传到文家,消息也跟着传旨的宦侍一路飞满了京都。

    平头老百姓最多只是把这位天家公主的婚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暗自观望的朝臣们却各自有了决断。

    找江樵麻烦的,文少杰仅仅只是第一个。

    江樵平复了心底激荡汹涌的情绪,回到太仓署的时候文少杰已经走了。他将将踏入门槛一步,视线就停在了狼藉一片的书桌上。

    纸张散了一地,浓黑的墨汁糊在上面,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桌子掀翻在地,顺道还砸碎了他的椅子,木屑四处都是。

    桌子是他看着文少杰踹倒的,至于这些撕碎的账册……

    江樵轻飘飘扫过那三个小吏,在这个问题上保留意见。文少杰为人刚愎自用,眼高于顶,虽然免不了臭脾气讨人嫌,好歹世家子的气度还是有的,江樵觉得他不至于有这泼妇行径。

    而如果不是文少杰,那么这件事就有趣极了。

    这三个小吏之前对他还十分殷勤恭敬,现在却将他视而不见,也没有一个人帮他整理那片糟乱,当真势利到极点。江樵轻笑一声,叫来门外仆役收拾了乱局,慢慢踱步在那三人桌前来回走了两趟。

    他这样慢条斯理的踱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丝毫没有前景堪忧的阴郁,倒让三人心里暗自打鼓了。

    是了。公主殿下一向备受陛下宠爱纵容,连和亲都舍不得,虎符也是说给就给了,还由着殿下带了这出身微贱的汉子大摇大摆的回京,硬生生打了文家的脸!虽说陛下明晃晃下了赐婚圣旨,把公主定给了文少将军,可也没说公主就要远着江樵啊!看文少杰气势汹汹来太仓署找茬的模样,可不就是说明公主的心向着江樵!

    江樵或许拿圣旨、拿文家无可奈何,但依他现在太仓令的身份,弄死几个小吏还是可以的,连枕头风都不必吹。

    魏忠是负责核对账目的小吏,太仓署混了小二十年,旁的没有,就是见风使舵的本事高超,外加能屈能伸。片刻间琢磨出味儿来,他立刻仰脸朝江樵憨笑,嘴里连声说道:“大人衣襟上都是墨渍,署里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这桌椅板凳也还要另外添置,大人不妨先回府里换身衣裳,大司农为人最是体恤下属,必然不会责怪的。”

    得,这是大司农的人。江樵心底了然,似笑非笑地对他一点头,转悠到最角落里那张桌子旁。

    “李庆。”江樵喊一声,桌后的人就抬眼轻蔑地瞧他一眼,露出一张酱紫色的肥胖脸膛。

    李庆也不言语,就全当没见到江樵这个人,继续低着头神游,很有几分刁钻之意。

    江樵眉头一挑,屈指在他光滑的桌面上敲了两下。

    李庆再看过来的眼神已经含了浓浓的怒意,不逊地问道:“大人何事?”

    “你管着仓里米粟的收储?”江樵闲闲开口,“你也看见了,本官的账册都被文将军毁了,马上司农大人就该朝陛下汇报仓廪储粮,本官新上任,对这些一概不知,钱大人是预备要还乡的,也不好劳烦他,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毕竟能者多劳嘛!”

    不等李庆说话,江樵摆摆衣袖,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眼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方汉珊,大踏步潇洒的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

    东宫。

    风徐徐吹开一池碧水,色彩斑斓绚丽的游鱼追着饵食欢快地摆尾,偶尔撅嘴吐几个泡泡,逗得池边静坐的女子柔柔浅笑。

    齐晟拥着薄薄的披风走近,盯着水面倒映的曼丽倩影感慨:“阿姜长大了。”

    “哥哥。”齐姜皓腕轻抬,一粒粒鱼食落进池里,惹起一片波澜,“这里风大,我们还是进去吧。”

    他的俊脸苍白,两颊微微凹陷,大病初愈还十分虚弱,总不能让人放心。对上那双翦水秋瞳里细微的担忧,齐晟牵起妹子的手,两个人并肩缓缓走在石板小径上。

    走了一段,齐晟斟酌着说道:“少杰和你是表兄妹,有一层血缘维系,总不会对你不好的。”

    他的视线落在齐姜轻颤的鸦青色眼睫上,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接着说:“少杰从小就对你上心,只是你和三春常玩在一起,才接触的少了。他现在也从辽阳回来了,父皇恐怕不会再把他派出京,往后你回宫也就方便了。”

    “不管如何,哥哥都在宫里等你。”

    齐姜垂着头,眼睛落在鞋尖的明珠上,淡声回道:“才赐婚,到出嫁还有一年呢。”

    齐晟的脸上露出几分严厉:“我一直病着,你也老不进宫来,一直都没顾得上问你,那个江樵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信你也像其他皇妹一样,喜欢养男宠纵情声色了!”

    “江樵不是男宠。”

    齐姜停下脚步,直直地看向齐晟,“他救了哥哥,也救过我!”

    “可是他毕竟出身微贱,”齐晟步步紧逼,“孤是君,他是大齐子民,无论是救一朝帝姬还是储君,都是他的职分!你可以赏赐他,给他钱财、名利、官爵,但绝不包括我大齐公主的名誉!”

    齐姜抿了抿嘴角,倔强地不肯退让:“没有他,我就死了!一个死去的公主还要什么名誉!”

    “齐姜!”

    抵拳重重咳了几声,齐晟克制住心头的怒意,耐心劝说:“他已经做了太仓令,你也给他张足了声势,往后旁人想动他,都会多掂量掂量,父皇也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他多宽容一点。他一个山野莽夫能有这样的成就,已经足够光宗耀祖了。纵使你有心捧他,也要他自己能站得稳,以他的出身和才干,再往上,是不能服众的。”

    “而且,”他补充道:“少杰的脾气,是断然不能容忍你和他有什么瓜葛暧昧的。”

    “哥哥。”齐姜轻合眼睫,仿佛水鸟敛翅,“即使没有江樵,即使我乖乖嫁给文少杰,文家也不会归附我们的。”

    她轻柔的嗓音里流泻出淡淡的疲惫,单薄的身子有些不堪重负,“不管刘相和外公怎么斗,他们都是拥护成王的。”

    因为他同时兼具文家和刘家的血脉,而且更为健康和年幼。

    “林家军是皇爷爷留下的心腹,林爷爷和三春哥哥必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钱先生虽然已经辞官,朝中的声望还在,也算是帮着拉拢了一批士子;左怀青态度暧昧,但三公不和是早就有的,他至少不会向着成王。”略顿一顿,齐姜继续说道:“至于京中的世家,刨开不安分的几个,都是耽于享乐、不愿意掺合的,所以我们至少有一半的赢面。”

    太子妃有孕,太子有后,还能再加一成。

    “嫂嫂有身孕,哥哥多多陪陪她吧。”

    不想再多说,齐姜双手笼在长长的广袖里,转身大步走向宫外。

    夏风吹拂着翠柳,条条绿绦款款摇摆,一根根抚过齐晟的肩头发上,带起微微的痒意。

    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庞宛月寻来,“殿下不开心?”

    “孤有什么好不开心的。”齐晟上前拉住她的手,“阿姜不用和亲,你也有了孩子,正是孤最开心快活的时候。”

    庞宛月幽幽一叹,晃着齐晟的手臂低声道:“殿下在忧心公主。”

    齐晟不说话,她就接着说:“文家势大,偏偏还不肯收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不臣之心,公主嫁过去,真不知道是不是比和亲好。而且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太仓令,还堂而皇之的住在公主府里,依文少杰的霸道脾性,恐怕是要埋怨上公主了。”

    “宛月……”齐晟的眉头皱得死紧。

    庞宛月轻笑,“殿下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吧?可是殿下怎么忘了,公主是先皇亲自带大的皇裔,是大齐堂堂帝姬,如果江樵真的是传言里那样不堪,公主怎么会看上他呢?”

    “孤不是为江樵不堪生气。”齐晟揉了揉钝痛的额头,“只是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撼动文家。阿姜终归是要嫁给文少杰的,往后暂且不说,至少在文家谋逆之前,要让阿姜的日子过得舒坦些。她这样为了一个男子和文少杰斗气,往后吃亏的还是她。”

    这倒是。庞宛月点头。

    齐晟苦笑,“只是阿姜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想靠她拉拢文家。”

    “公主应该不会这样想。”庞宛月摇头,“公主和殿下的兄妹之情,哪里是轻易就会受影响的。”

    “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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