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东北角,有一座中州闻名的摘星楼,其楼之高,更甚麒麟阁,乃太和城当之无愧的最高建筑。是钦天监总部。

    钦天监执掌天象、历法,地位相当于道门的补天道。占卜算命,补天道九州之最,但观星之术,钦天监独领风骚。

    一名身穿儒衫的老人,提着一只竹篾灯笼,独自走在昏暗寂静的楼中,拾阶而上。烛光微微摇动,映照着老人和善脸庞烨烨生辉。头发、胡子银白如雪,瞧不出具体年纪,只知道是个高龄老者。

    老者身份非同寻常,稷下学宫大祭酒、钦天监监正,镇北王授业恩师,每一个身份都极其显赫。而今儒家后起之秀中的小儒圣陈子玉,是他关门弟子。

    如此人物,人皇见了也要礼敬三分。

    他独自登楼,步履轻缓,花了一炷香时间,才登上摘星楼顶楼,顶楼不筑墙壁,十八跟柱子撑着穹顶。

    夜风呼啸,掀起老人的儒衫,烛光剧烈摇动。

    星河灿灿,如同万千珍珠点缀苍穹。

    俯瞰而下,华灯万盏,与星辰交相辉映,数百里雄城尽收眼底。

    “扑......”

    烛光在强风中吹灭,老人弃了竹篾灯笼,眺望夜空,轻声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天人?”老人笑了一声,分不清是喟叹还是嘲讽,“自古凡间无仙,天人又如何。”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青山落拓,身姿笔挺的陈子玉,在老人身后停下,躬身作揖:“老师。”

    老人招了招手,让陈子玉到他身边,指着灯火漫漫的雄城夜景,轻笑道:“子玉,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陈子玉沉吟片刻,答道:“看到了秩序。”

    老人点点头,再一指漫天繁星的夜空:“看到了什么。”

    陈子玉没有思考,直接道:“高远、飘渺、虚幻。”

    老人哈哈大笑,中气十足,连说三个好字。

    “老夫这一生,最佩服的人除了儒家圣人,便是神帝。神帝虽是武夫,但一颗圣贤之心,不输儒圣。是真正精神、武力能与儒圣并列之人。人族历史,当以两人为最,道祖伏羲次之。”

    陈子玉笑了笑,不做评论,天仙人物,非他所能置喙。

    老人忽然叹了口气:“年轻的时候,听我老师说神帝当年烧毁儒圣典籍,骂儒家:百无一用是书生。心里愤慨之极,同时不明白老师为何能心平气和。现在算是明白了,儒家传承数千年,失了很多精华,拾起了很多糟粕,儒圣在世的话,也会大骂后人吧。”

    “儒圣当年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又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后人记住了,却很少提及他说过的另外一句话......”老人顿了顿,沉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子玉心中凛然,只觉得恩师今日不同于往常。

    老人忽然指着夜空中的某处,声音无喜无悲:“你,看到了什么。”

    陈子玉抬起头,眯着眼,凝视天空某处,瞳孔猛地收缩,心神震颤,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老人轻声道:“太微垣黯淡失色,太市垣炯炯明亮,危机紫微垣......可见,天意如此。”

    陈子玉脸色苍白,目光呆滞,此刻他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翻江倒海来形容,简直是天崩地裂。

    太微星代表太子,太市星代表镇北王。

    太微星黯淡失色,太市星灼灼明亮,乃至威胁紫微星,里头的含义,身为大祭酒弟子,并且精通观星术的他来说,不言而喻。

    “你来找我,有何事?”老人问道。

    陈子玉定了定神,“今日道门楚望舒,来稷下学宫论儒,对外宣称是我稷下学宫赢了,但学生知道,是我们输了。”

    老人一笑置之。

    “今日提出皇朝怀柔政策,安抚蛮夷,楚望舒说......”陈子玉忽然顿住,说不下去,他瞪大眼睛,心中震惊之色无以复加。

    他说镇北王不会同意,不会同意......他说对了。

    老人追问道:“他说了什么。”

    陈子玉嘴角苦涩,摇摇头。

    老人转头看了他一眼,转而将目光望向夜空,叹道:“一个注定大苦大悲之人,不说也罢。”

    天人命格,与仙而言,逍遥自在。可在人间,不就是大苦大悲嘛。

    吹了片刻冷风,老人转身捡起灯笼,“子玉,你随我来。”

    顺着台阶而下,来到一间藏书库,老人用指头搓亮灯芯,慢条斯理从某本古籍中翻出书信,一张张堆积起来,足有十余封。

    “这些年,镇北王断断续续给我写了十七分密信,全在这里。一开始大多是在试探,最近几年,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反心。我这个弟子,始终没有释怀当年的往事。如今太市星强势,危机紫微星,最多在过一旬,他的密信又快马加鞭送到我的桌上来喽。”

    陈子玉像一块木头呆在原地,感觉脑袋里有惊雷炸开。

    “皇朝定鼎数千载,百姓安居,民生安康,我不愿生灵涂炭,列土分疆,故而没有理会他。可眼下,却是到了不破不立的时候。”老人把一份份书信化为粉尘。

    陈子玉好半天才从翻涌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养性十余年,静气在此刻毫无用处。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老师,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老人凝视着他,深沉温润的眼神,仿佛化成漩涡,俄顷,拍了拍陈子玉肩膀:“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将来必成儒圣,我想带你一起去北域。”

    陈子玉脸庞血色尽褪,他犹豫再三,选择与老师目光对视,一字一句道:“随你去北域?去做乱臣贼子,祸患中州么?”

    老人哈哈大笑:“天下本无主,有德者居之,我儒家之人,当以天下为重,以百姓为重,何曾在乎一姓一氏。子玉,你向来心思通透,不拘小节。”

    镇北王果真有谋逆之心,而自己的恩师,稷下学宫大祭酒,钦天监监正,有意扶持北镇王称帝!

    这则消息若是传出去,别说中州,整个九州都要震动。妖族必将虎视眈眈,趁火打劫。

    陈子玉深吸一口气,声音中不自觉带着质问口吻:“人皇雄才伟略,修为盖世,何曾失德?镇北王劳苦功高,较之人皇却有诸多不如,又有何资格称帝?还望老师三思而后行。”

    一揖到底,久久不起。

    “你且等着,日后自然明白。”老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温和一笑。

    陈子玉木愣愣点头,“学生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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