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宸以为汤淽就是个高冷脱俗的人,是的,但又不是。
    比方说,他不知道现在凌晨两点,汤淽正在楼下的食街坐着,陪一个男生消遣狭长拥挤的黑夜。
    街道被各式招牌的灯光笼罩,锅炉热气涌向手写的黄色招牌,塑料袋在清洗碗具的菊花茶里面浮沉着,清清爽爽如同过了一生,五分钟以后,一道干炒牛河替代荡出茶水的玻璃碗。
    麦以皓和汤淽认识三年,情深深雨蒙蒙化作相思泪断魂,此话从来不经汤淽之口,而是由面前这个穿得很潮的男生,以一种声情并茂的方式演绎出来的。
    他知道她不排斥这种话,至于喜欢程度呢,他也不太在意,毕竟语言最讲究潜移默化。
    就在服务员上饮料的时候,他问:“我们今晚就这么干坐着?要不去宾馆走两圈。”
    汤淽开了易拉罐橙汁,罐子外侧印着橙黄的公仔,水珠淌过它的笑唇,被她的手握住,她的虎口正掩着它的笑唇,两边都冰凉。
    “不想去。”喝一口以后,她事不关己地低头用手抠拉环,撇清关系。
    “很香,趁热吃。”麦以皓拿过她的碗装牛河,然后才给自己装。
    汤淽稍微抬起头,算是迎合了一下,纤白的脖颈有一连串粉红的吻痕。
    “又是这样。”麦以皓不满意这个回应,把碗放到她面前,有些丧气,蹙着眉尖问着,“汤淽,你在我们这段乱七八糟的关系里付出了多少?”
    汤淽不打算吃,也没有吭声,下颚到锁骨的曲线特别漂亮,尤其在她抬起把目光平放在别人身上的时候。
    晚风顺着醉酒的车灯从胶椅背后晃过,首先朝她纤薄的肩示威,停留不多时,划到下颚和脸颊之间白嫩的肌肤,再到她柔顺的长发。
    描述起来那么长,可真的放到麦以皓眼中,那不过是稍瞬即逝的光色,不留意便等同于不存在。
    他知道她长相好看,皮肤那么细腻,没有任何修饰,表情亦如此,让人琢磨不透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轻轻地问:“你很喜欢我吗。”
    他毫不犹豫,答得有些干脆:“比起她,我对你更有感觉。”
    真好听的话,可是说得太快。
    深夜的食街十分嘈杂,汤淽把手腕的皮圈摘下来,套到臃肿的易拉罐外边,就是无聊地做着这些事,抽空说:“你会把这些对我说过的话,当玫瑰花一样献给陈笛佳。”
    “不,是雏菊。”麦以皓认真地反驳。
    这话有点意思,但汤淽没笑,“如果我录音,发给陈笛佳,你会怎么办。”
    “你怎么搞的,又要我和她维持这段关系,又打算来拆散我们,我一直没搞懂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小三。”汤淽说。
    麦以皓爽朗地笑,呲一声拉开啤酒罐,倒一杯给她,好奇地问:“你朋友知道你这么骚吗,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你这样。”
    他的语气变了,话也变得粗俗了。
    汤淽拿过那杯冒泡的啤酒,灌进胃里,有些辛辣,足够让人清醒:“他们会说,我很清高自傲。”
    “你就处在这之间,我很喜欢。”
    这时,陈笛佳的电话突然来了,麦以皓放下杯子,当着汤淽的面接听,不知道那边在说什么,他回复,别着急亲爱的,我在外面和朋友吃宵夜呢,现在马上过去,别着急。
    等电话一断,汤淽就问:“陈笛佳是不是要转来我们补习社。”
    “你怎么收到的消息。”
    “我们补习老师姓陈。”
    “哦,那估计要转去你们那里,先这样,我得走了宝贝。”
    麦以皓赶时间,放任她在这吹一阵凉风,分别的时候,他要索吻,又被她用手指抵着,汤淽说:“要是厌倦了就把我甩掉。”
    麦以皓很快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纠缠不清而暧昧的关系,可以直接和她说拜拜,她不会为此有半点怨言,他也知道,没有怨言的原因就在于她根本没有真心在意过。
    汤淽一个人回家,刚进门就见到李歆华,她的后妈正坐在沙发等她,眼睛盯着电视,那里在播放煽情韩剧。
    汤淽猫腰脱鞋,换一双棉拖,把包挂在玄关处的架子,直接转到厨房去倒一杯热水,她出来之后,李歆华抬下巴指茶几上的包裹,她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电视上的巴掌激吻声嘶力竭的情情爱爱。
    “你妈咪给你寄过来的。”
    她不打算在李歆华面前拆开,捧着一杯热水,把包裹夹在怀里,进房间门独自解决。
    就在她准备走的时候,李歆华的声音穿过一串悲情的女主角哭声,有些尖细,像是一支针拆掉抽抽搭搭的纽扣,“等等。”
    汤淽停住,站在自己的房门边,看向模样十分年轻的后妈,她有着标致的鹅蛋脸,细长的眼睛接了假睫毛,头发打理得很时髦,搭在沙发枕的手指做了延长指甲。
    李歆华在猎头公司上班,有一个清脆靓丽的英文名,这位名叫杰斯卡的都市丽人终于把目光移到她的“女儿”身上,注意到她脖子有浅粉色的痕迹。
    “那天送你回家的男生是谁。”
    那天,可能是余家宸吧。
    汤淽回应着喜欢熬夜看韩剧的杰西卡:“他是我的补习社同学。”
    听到这话的杰西卡笑一笑:“挺帅的,但是最好不要让你爹地看见你和男生走得近。”
    汤淽嗯了一声,其实乔治已经知道她和男生走得近,小时候老师打电话给他告状,后来她又被副校长找去谈话。朋友告密给汤淽听,有人在街上偷拍穿同款校服的男女学生,把他们的亲密相片发到学校领导层,惹来通报批评。
    乔治骂了几句,是杰西卡护着她才没招来其他惩罚。
    其实,杰西卡对汤淽很好,汤淽打心底里这么认为,而杰西卡,一个再婚女人,从来不相信白雪公主灰姑娘与恶毒后妈的戏码。
    进房以后,汤淽打开包裹,里面是维生素ABCE,大概有四樽,每一樽都贴好标签,凯莉提醒汤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底部躺了一张相片。
    巴厘岛的热带风情。
    凯莉正和uncle在巴厘岛游玩,相片里,一轮明媚的日光挂在海水之上,画着爱心的沙滩承载两个人,凯莉戴着墨镜,倚靠在uncle身边,他们很幸福地笑着,笑进和煦的明日里。
    汤淽抚了抚相片,把东西都整理好,习惯性地抽开一本书翻阅,看着书名,想起杰西卡和凯莉说过同样的话。
    她们用属于母亲的语言,编织女儿的美梦:“汤淽,你现在有两个家庭,要感到幸福。”
    凌晨四点,乔治回到家,别人在这个点回家许是带着一身混沌不堪的酒气,乔治反而滴酒不沾,他有自己的一套定理和原则,酒比汽水难喝,汽水比酒健康。
    在黑梭梭的厨房里,一道光涌出来,是他打开冰柜拿出饮料,大炮汽水被拧开瓶盖,他就这么拿着对嘴喝,刺激的气泡冲撞一日的压力和疲惫,他几乎要一口气干掉。
    杰西卡仍坐在客厅,唇边沾着一颗泛着微光的烟,烟雾在寂静的黑夜里迷蒙她卸干净的脸,她深吸,又松一口,夹着烟身放指间,任烟蒂跌落地板。
    每一晚都是如此,用烟来控诉他不惧怕猝死,而她在第二日早晨又会备一碗甘口凉茶,用凉茶来表达她习惯性的爱意。
    白日苏醒,柔和光辉洒进房间,汤淽醒来,发现自己趴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上。
    是周日,依然要去补习班。
    下午六点,余家宸戴着耳机进班房,把书包挂到自己位置旁边,汤淽比他到得早,也戴着耳机听歌看书。
    陈老师进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学生,是陈笛佳,陈笛佳很懒散地做一番自我介绍,弯腰鞠躬,坐到汤淽的后面。
    陈笛佳嚼了嚼口中的口香糖,打量坐在前面的二人,她把没压出笔尖的圆珠笔压在余家宸的肩胛骨,吹破一个泡泡,打招呼:“你也在这里上课。”
    余家宸抬手除掉耳机,转过身,在窗外的阳光下,他穿着的白衫和他的肤色一样,白皙洁净,他看见这女生,知道她叫陈笛佳,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他简单地回她的招呼,然后靠在窗边继续翻杂志《Sight  and  Sound》。
    手真好看,这是陈笛佳的第一反应,她转移视线,到他同样好看的侧脸。
    第二个反应,从没试过那么近距离。
    陈笛佳没有和汤淽打招呼。
    五十岁的陈老师站在讲台,他是文化社会学的教授,在这里成普普通通的中文老师。
    “我收到封,昨日有学生被困在班房里,还好保安上楼巡了一遍,不然就大件事了,你们以后还是注意一点。”
    接着,他拿起粉笔,侧过身子黑板上写了几句诗——
    马蹄经月窟,剑术指楼兰。地出北庭尽,城临西海寒。
    陈老师面对二十多个黑色的头颅,朗朗上口:“我们今天来看看楼兰的消失,这个地方饱含东西方文化机密,你们会发现以前人很聪明,能在浩浩汤汤的黄沙之中创造繁盛的文明。”
    汤淽只是压着下颌,在笔记本写点什么,在余家宸的眼里,汤淽是个成绩特别好的学生。
    “在这个1909年啊,日本探险家在楼兰废墟发现森林法,以前的人要求砍一棵树发一匹马,折一根树枝罚一头牛,很严格的规定,人们意识到植物生命在沙漠里非常珍贵。”
    陈老师托了托眼镜,在黑板写个年份,转回头望一眼底下的人,继续撑在讲台说:“陈笛佳,走神可以,睡觉不行。”
    许多人看向被自己父亲点名的陈笛佳,她从自己的臂弯爬起来,急忙捋顺凌乱的额发。
    她看见前面两个人都在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没有理会她在后面如何瞌睡。
    陈老师好脾气,一直讲他的长篇大论,提了几句市面上各种学说,最后落脚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总结。
    “其实这里面还有佛教的东西,楼兰的消失是自动的放弃,这种自动放弃有等待来生转世的意味,每个人都像楼兰一样,存在的消失的都在一个平衡的点上。我发现东方人喜欢研究生不研究死,因为死亡不吉利啊,让人忌讳,我以前在这边想找哪里有死亡学研究,遗憾的是没怎么找到……”
    余家宸本来没在认真听课,这段话拉回他的思绪,他想起外公,总是以恐怖手法演绎生死轮回,用特别的方式研究死亡。
    下堂前要做资料卷巩固扎实一下知识,陈老师把黑板上的内容全部擦干净。
    汤淽将前面递过来的资料推到余家宸的桌上,他冲汤淽抬一抬纤瘦的下巴,表示谢意,然后转着笔,把资料卷摊开,里面也就两道大题,一个问造成楼兰消失的原因,他很快写下,生态恶化、战争、疾病、外来生物入侵等学说,第二个要求运用一首诗歌体现楼兰野蛮与文明的对抗。
    余家宸直接空掉,汤淽却全部写完,她侧眼望去,看他已经趴着睡觉,她用笔戳他手臂,把自己答案移到他旁边,轻着声只让二人听见。
    “不想留堂。”
    否则,她要辅导他。
    很麻烦,因为她懒且颓废。
    结束以后,余家宸下楼去自动贩卖机买饮料,弄了两罐可乐,打算分一罐给汤淽,毕竟她大发善心让他抄答案,他靠在贩卖机,呲拉一下打开可乐罐的拉环,仰头。
    陈笛佳飘着白色的裙摆走到他身边,等他喝一口,二话不说从他手中拿过,对着他方才的位置啄饮,“多谢啦。”
    他皱着眉,但是反应不大,直接擦过她的肩往楼上走去,就好像把她当捏扁的垃圾一样扔到远处。
    余家宸回到原位,站着打开窗以后才坐下,可乐立在汤淽的桌上,她的侧发被微风拂过,恬静地搭在她的手臂之上。
    她又睡着了,他发现她很爱睡觉,睡着的样子温婉柔顺。
    陈笛佳到窗边用力地拍余家宸的肩,等他转过头以后,报复性地用手指撑他下颚让他抬起,余家宸很快地握住她的手放低,力气极大。
    汤淽被陈笛佳疼痛的呻吟吵醒,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看见这一幕,眼神仿佛在看失禁的绿茶。
    失禁,她为这个词感到好笑,然后觉得这事有些复杂起来,三角恋或许要成四角恋。
    不知道余家宸会对陈笛佳说什么样的话呢。
    下一秒,风变大,在充斥上课铃的班房里,他冷声说:“麻烦你自重点。”
    原来是这句,声音好像她内心里的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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