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膳堂门口,本多法师站在门侧请贵客先走,口中却低声道:“此事莫再说起,与各位无关,否则恐将惹祸上身,切记切记。”这几句话说得甚是严肃,面上却满是笑意,像是怕被别人注意到一样。

    楼明月面不改色,带了李岩、九娘母女入室。此时大唐摆宴方式已经变化多端,合坐一桌的情形越来越多,此间却仍是一人一桌的布局。坐在上首的藤原纪平见他们来了,也起身相迎,四人在知客的引领下各自坐下,连杨霞也分到一张桌子。本多法师也入座,见客人到齐,双掌一击,命人上菜。之后一道道斋菜端了出来,每人桌上布了一道,都是三菇六耳烹制而成,外加各类豆制品。藤原纪平原本来到此处必然要吃,此刻只觉得跟九娘的手艺无疑天上差到地下。总体来说,在倭国也算是了不得的美味了。

    每上一道菜,本多法师就问“如何”,楼明月便赞上几句。本多法师笑道:“说起此间斋菜,那可是一绝,任是京都的寺院都做不出来。这还是百年前惠真法皇从大唐带来的手艺,入我门来才能习得此艺。”

    楼明月微微点头,说道:“莫不是当年在大慈恩寺挂单的惠真法师么?怪不得呢,我说这斋菜有大慈恩寺的味道。”此言无异于极大的赞赏,本多法师兴致起来了,连连问起自己知晓的一些大唐寺庙,只是他所知也都是百年前的信息。楼明月神色有些黯然:“可惜,惠真法师学法的大慈恩寺已不存在了,连广安城也已在五十年前的战火中化为灰烬。此后大唐都城迁往天都,那座名为西京的大城连同内里的繁华风流,在当前也只是一座废墟而已。”

    这些消息倭国却是没有得到过,本多法师听了,面向西方合十施礼,脸上也是惋惜之色。在惠真法皇的笔记中,大唐物华天宝,作为京师的广安城简直就是神仙都城,倭国的京都便是仿广安城而建。

    藤原纪平笑道:“此时不说扫兴之事。我让人给大家表演个戏法看。”说着微一示意,身后一个身着狩衣、头戴立乌的青年转了出来,手中持着一支折扇,对着大伙儿躬身一礼说道:“在下僧闻,前来献技,以博一笑。献丑了!”待抬起头来,都见他面貌很是俊朗,只是表情很是奇特,一笑起来如沐春风,不笑时犹如万载玄冰一般。

    在大伙儿注视中,僧闻也不紧张,将折扇往腰间一插,从袖中摸出一张白纸,手指虚悬,似是道士化符一般。之后巧施妙手,瞬间折成一只纸鹤,嘴里念念有词,手一扬,将纸鹤抛在空中。纸鹤原本缩在翅中的脑袋探了出来,双翅也渐渐展开,竟在庭内飞了起来,引起一片惊呼。杨霞小孩心性,更是看得目不转睛。

    李岩仔细端详,从武功层面确实怎么都解释不了僧闻是怎么做到的,好在可以捕捉到纸鹤飞行轨迹,不虞如暗器一般伤到人。

    大家正看得入神,僧闻轻叱一声,纸鹤忽然不见。李岩有些惊讶,干脆闭上眼睛,默运神功,将神思伸展出去,渐渐又捕捉到了纸鹤轨迹,却见缓缓落在本多法师座下。睁目看时,却又看不到,但神思和内力却又能感受到。看来近日的苦练没有白费,内力虽没见精深多少,只是更加气随意动,如臂使指而已。

    僧闻忽然脸色一变,又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这次画符时间更长,完了咬破中指,将一滴血滴在纸上,又瞬间折成一只纸鹤,血迹正好在鹤首。他再次将纸鹤放飞出去,这次却不见纸鹤消失,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落在本多法师桌上。同一时间,本多法师座下竟发出一声鹤唳,原本消失不见的纸鹤现出身来。

    僧闻沉默一会儿,收了双鹤在手,手指一弹,一股火焰升起,将双鹤化为灰烬。看来表演已完,大伙儿都鼓起掌来。僧闻脸色却有些不太好,回去本位,在藤原纪平耳边说了几句,藤原纪平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本多法师似有所悟,笑道:“内府殿,贵属是阴阳师吧?”藤原纪平的职务是内大臣,是以以“内府殿”称之。藤原纪平闻言道:“还是法师见多识广。”其实倭国阴阳师早就有,盖因阴阳术传自中土战国时阴阳家一脉,又兼纳道家各种经典,包含阴阳谶纬、天文历法、医理咒术等,太过于博大精深,实是一等一的易学难通,是以颇少人习得此道。不知为何,近年东瀛出了几个实力强横的阴阳师,来又渐渐起势了,只是整体上还是稀有、神秘的派系。

    藤原纪平道:“不错,僧闻正是道虹法皇座下弟子。”道虹是倭国有名的阴阳师大家,为倭皇的座上宾,本多法师自然知晓,接着问道:“听闻阴阳师精通阴阳,方才我见僧闻法师面呈异色,莫非发现了什么?”

    藤原纪平皱皱眉,转首对僧闻说道:“你说与本多法师听吧。法师是有大智慧大法力之人,想必不会介意。”僧闻“嗨”了一声,才向本多法师说道:“实不相瞒,方才我见席间有小孩子,便想用阴阳术演变一个戏法,实则所用法术是我阴阳家的式神之术。式神可用来攻击,也可以用来防御,还可以用来探寻阴霾死气。比如附近若是有阴谋害人之物,式神会自动寻找,因此阴阳师一脉才能近侍天皇。”

    本多法师点了点头:“莫非方才式神在此间寻觅到了死气不成?”

    僧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是没那么简单。原本只是一个游戏,中途式神突然失控消失,之后我又用秘术才找到消失的式神,上面已布满了死气,完全断绝了与我本身的联系。因此……”神色黯了下来。

    本多法师笑道:“方外之人看破生死,法师直说便是。”僧闻道:“式神状态已表明,近日法师将有大难,恐是不解之祸,请法师提前准备后事。”本多法师面色如常,只是道了声:“南无大悲毗卢遮那佛。

    法师的师弟正惠住持大声道:“师兄修持精深,得佛祖庇佑,岂是汝等可以妄断生死!”僧闻却道:“佛家笃信因果,当知有其果则必有因。外事则不是我辈能明了的。”说完闭目不再多言。本多法师也示意正惠莫要多说,正色说道:“早年贫僧曾在平安京见过道虹法皇一面,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想来僧闻法师也必得真传,才能陪伴內府殿身边。法师所言不差,有因必有果,昔年之因,今日之果,正是如此。”

    说完之后仍是言笑不禁。为了缓和莫名得紧张气氛,李岩也让杨霞下场展露了一趟拳脚剑法。座中人首次得见中土武学,演练者又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小女童,登时赢得采声雷动,气氛也活跃了不少。

    之后本多法师陪同楼明月、藤原纪平聊起近来时事、风土人情,又邀请楼明月多住几日,领略难波京风情。楼明月道:“难波京风物宜人,本欲长待,只是俗人必然为俗务缠身,此行除了经商之外,还是要寻一个人的,只怕不能久待。”本多法师叹道:“本来欲向贵客了解下中土佛教精要,看来又要错过了。”楼明月道:“来日方长,待寻到了人,我等还是要回难波京的。到时没有了挂碍,咱们再来煮茶论道。”本多法师道:“但愿如此。”

    李岩冷眼旁观,只是觉得经过中间那么一闹,剩下的晚宴热闹归热闹,隐隐竟有一丝悲凉之意。

    第二一早本待出发,藤原纪平过来说道,平安京传来音信,卓先生外出平城京已有月余,若是返回的话,只怕还是会途经此地,不如干脆等待一番,省得来回奔走。又说自己在此地有些事情要调查清楚,也要留上一段时间。楼明月在此地人生地不熟,闻听此言,只得作罢,又命九娘烹茶待客。

    藤原纪平志向高远,律己甚严,只是他家族昌盛已久,仍是免不了奢靡之风,对来自于天朝的食用之物基本没有任何抵抗力。楼明月道:“我有一套大唐宫中流传出来的贡品茶具,只是连年奔波,无暇使用,今见公子确是喜欢茶道,有意转赠予公子,还望不弃。”说着令杨霞捧出一个匣子。

    藤原纪平昨日见她赠送天王寺天王像,一直耿耿于怀,此时闻言大喜过望,口中却道:“我观贵客也是爱茶之人,贵邦有言,君子不夺人之所好,这样岂非不妥。”楼明月微笑不语,只是命杨霞奉上。

    藤原纪平欣喜之极,接了过来。匣子应是有些年头了,颇有古意,盒盖阳刻了“邢窑元熙一年贡,恭贺改元”字样,藤原纪平虽不知“元熙一年”是那个皇帝的年号,也知非同小可,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楼明月道:“公子且打开一观,看可否比得上四天王像。”

    藤原纪平依言打开,里面是一只茶壶与七只小小茶杯,一体俱为白色,隐隐竟有透明之态,杯壶上都有勾有修竹图案,简单之中尽显风雅。楼明月持起一直茶杯,覆过来露出杯底,见到一个阴刻的“盈”字,对藤原纪平说道:“有此字证明为专供皇家大盈库。”藤原纪平收好茶具,再三拜谢。

    正说话间,又是一阵歌声响起,虽然仍是和歌,但因为语句简单,都听了出来,正是昨日的“难波里,羞赧雪中梅,冬处淡香云水静,昨今春满渡津围,簇簇此花回”。藤原继平本来兴致颇高,此时脸色又是陡然一变。

    李岩心知歌声绝非寻常,不然不会藤原纪平与本多法师都颇为在意,甚至说忌惮、惊惧也不为过。听着歌声似是在西门外,他再不犹豫,穿窗而出,直奔歌声来源处。西门外花木颇多,虽景色宜人,却是少有行人,李岩翻墙而过,落在西门外花木间,忽觉眼前一暗。原本明媚阳光照耀的草地上,景物没有任何变化,花在,木也在,只是陡然间失去了颜色。

    李岩心中一凛,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境况,向后疾退,然而只有黑白两色的空间似是被他身形牵动一般,瞬间感染了立身之处。丝毫不敢大意,李岩将“负天绝云”真气布满全身,防止有雾状毒气侵袭,“三昧真火”伺机待发,若有异毒入体便要立时炼化,也不再退,向前疾进,直奔仍是未曾断绝的歌声来源处而去。

    只是无论他如何前行,那黑白二色的空间似是无穷无尽一般,总觉着再进一步,便能触摸到唱歌那人,却每每在最后时刻偏离了方向。李岩心知有异,忆起师父曾说过一路奇门遁甲之术,最擅长迷人五感,若无更好办法,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当即止步停身,闭塞耳目,用心体悟四周动静,明显感到身周气流异于他处。若说之前的空间流风自然,此间气流却是忽轻忽重,连树木花枝的摇曳幅度都似在变化不停。隐在暗处的那人歌声唱了三遍,终于止歇。只是李岩身周的气息却依旧未曾复原,想来他的举动已引起那人的好奇心。

    忽然一阵狂风吹起,吹落了片片竹叶,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落在李岩衣上,转瞬又被风卷走,李岩始终一动不动。又是一蓬竹叶落了下来,李岩“涛生云灭”挟着一道剑光陡然出鞘,指出一道奇特轨迹,绕过数十片竹叶,刺中正在朝他头顶落下的一片,同时听到侧后方不远处气流稍微有异,却绝不是故意造出来的风声这般异状,想也不想,长剑离手,势若闪电一般在那处一闪即回。经过多次练习以及实战中的应用,这一手“落梅风”的手法几已趋于炉火纯青的地步。猛然之间,体表压迫之感消失殆尽。

    李岩抬手接回长剑,睁开眼来,天地色彩恢复正常。只是他闭目之前明明一直是在朝外追击敌人,此时才发现面对的却是来路的天王寺西门。门前地上应是寺中僧人一早便打扫过,哪里有什么落叶,只有一个被截为两段的布娃娃,做得很是简单,便是此间常见的晴天娃娃。转过身去,林边树下他飞剑来回之处,一个木偶也被斩为两段。

    他拾起被破坏掉的娃娃与木偶,返回室内,将两物放在案上。晴天娃娃画着一个笑脸,自颈部被斜斜斩断,充满笑意的脸庞更显说不出的诡异;木偶刻得栩栩如生,身着俗名叫做十二单的晴之装束,明显是女性,只是却没有面貌。

    藤原纪平脸色一变,道了句:“我有一事很是怀疑,这两件物事能否交于我拿去确定一下?”楼明月道:“于我等也无用处,公子轻便。”藤原纪平拿了匆匆离去,连礼也忘了施,看来事情真是不简单。

    李岩向三人发问:“方才有没有看到我站立的复方有异常?”楼明月道:“没有啊,从这边正好可以看到西门你站的的地方,一切如常,只是你好好的就在那里转起圈来。还有就是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你两剑凭空斩去,就斩出这么两件物事出来。”李岩沉思不语。

    楼明月却道:“想不到这小小的倭国还没有大唐疆域一道那么大,竟有这许多诡奇怪异之事。不过跟咱们也没关系,终日在流光,今日终于出来了,若说寻人,此刻着急也无用,咱们也去外面转一转,看看这异域风情。”李岩无所谓,九娘母女却是高兴得很,便一起出去了。

    四人转出中庭便看到了五重佛塔,现在佛塔前摆了香案,上面供奉着昨日楼明月捐与天王寺的四天王像,前来膜拜的信徒络绎不绝。本多法师坐在一侧的蒲团上,双手合十,诵经不绝。此刻他见到四人出来,起身来迎,又感谢了楼明月赠天王像之德,才道:“我听内府殿说了,只怕几位还要在此间住几日,还请不要拘束。心之归处即是吾乡,此地虽无大唐繁华,也有值得留恋之处,且让贫僧带众位领略一番如何?”楼明月道:“法师既要礼佛,又事务繁忙,不敢有劳。”

    本多法师笑道:“是我去就佛,还是佛来就我;是我去就事,还是事来就我。本来无事,何必自扰。贵客请!”说着举步引三人而行。

    实际天王寺颇大,除了佛塔、金堂、讲堂之外,还有四大院,分别是传法修行的“敬田院”,向病患施粥舍药的“施药院”,收容病患的“疗病院”以及收容老弱的“悲田院”。李岩道:“中土佛教兴盛,虽也有施粥舍药之说,却少有这般直接寺内设院,专程扶危济困,悲天悯人之心,令晚辈拜服。”他这一番说话也是当真发自内心。

    本多法师愕然说道:“这都是惠真法皇从中土回来时带来的传统,难不成繁华天朝竟然已失了这等集无量功德的道统么?”楼明月叹道:“此时中土佛心宗一脉讲出世,论顿悟,又适逢连年战火,在入世一途上倒是差了些。将来清平世道降临,想必会有改变。只是如此一来,贵寺生计便要艰难得多了。”

    本多法师笑道:“出家之人身无长物,一切皆是施主施舍,今以施主施舍之物广施所需之人,岂非代为施主行善布德。此乃善中之善,又何必虑及其他。难波京民风淳朴,此间四院皆在,除却‘敬田院’空空如也。我常问街中病弱为何不来,皆曰自食其力即可。”李岩低头沉思,想不到这化外之地,竟也有桃源般存在,原本的轻视之心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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