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日子起始过着很惬意,看着不一样的日升月落,吃着不一样的食物,体会不一样的风景。只是再好的景色若是天天看到,感觉也不过尔尔,尤其是在这四周杳无人烟的海上。以往出海,一般距离终点不过数日航程。即便久远,沿岸补给时少说也能看到人烟。而这杳无边际的沧海之上,除了这么一艘远行船只,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人了。

    日复一日都是这样,没有任何的变化,那便无趣得多了。比方杨霞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问李岩“师父,我们还有多久到倭国”;比如李岩开始还有耐心回答她,后来便是直接撵她去打坐练功;比如李岩开始还有兴趣陪杨超去使用牵星板观察北极星,到后来已无聊到躺在甲板上数星星;甚至后来一向沉稳的楼明月和九娘面对着日复一日相同的景色也变得焦躁起来。

    杨超却苦笑着跟大伙儿说,有这样的日复一日的风景便是好的,至少说明天气稳定,没有风暴来袭,那等惊心动魄的紧急事件最好不要发生。只是天不遂人愿,或许是杨超乌鸦嘴的缘故,当夜便起了大风暴,日间平滑如境的海面上小山大小的浪涛一个接一个,夹着陆上从没有过的大颗雨滴铺天盖地而来。好在船既坚且巨,降了帆落了锚,舵手操着舵迎向浪峰,折腾了大半夜,才算平静下来。只是这么一来,方向已经完全乱了,只能根据印象中的洋流方向继续前进。好在第二日太阳出来了,船上众人一声欢呼,终于不用再这般盲人骑瞎马,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继续前行。到了夜间北极星照常升起,杨超一测航行位置,已向南偏离许多,纠正了半夜的航向,才回到原有航线上。到了第二天,看着依然的风和日丽、碧空如洗,按道理又是一个无聊的晴天,只是谁也埋怨不起来了。

    无聊之余,李岩便加紧时间练习武艺,用心体悟剑法、内功领会不到的境界。数日之间又有几次晋入上次那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只是一旦刻意去求取,却是怎么也不成。心知一旦能掌握这种境界,武学立刻能提升一阶,来日东海擂上必然大有裨益,却也清楚着急不得。于是便一面练武,一面调教杨霞的武艺,甚或捡了一些易入门的吐纳功夫让楼明月、九娘去练习。虽说她们此时习武已晚,不会有什么成就,但勤习下去抵御灾病、延年益寿却是有效果的。

    到了后来,船上众人都缠着他教授武艺,李岩无奈之余,将锻骨劲稍加变化,传了给大伙儿。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内功,练到哪一步只能看自己的毅力与造化了。只是这么一来,所有人无聊的情绪都少了很多。这种每日都在忙碌却又能感觉到每日都在进益的感觉,确实也不错。李岩自己的剑法、内功也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精进;而杨霞勤练之余,也已能感受到体内气息流动,也算是了不得的成就了,至于一路风入松的剑法更是使得有模有样。

    如此又行了十来日,李岩正在甲板上打坐,忽听得杨霞一声惊呼,连问她怎么了。杨霞指着前面一排船帆模样的东西结结巴巴说不话来。船帆在海上不停游动,便似有船只在水下航行,只将桅杆露出来一般。半晌杨霞才道:“难道是海龙王的船队,不然怎么会只有桅杆在水面上?”不等李岩回答,楼明月在旁说道:“那有什么奇怪的,看见远处船只定然是先看到高高竖起的船桅船帆,之后才能看到船体。前面应该是一支舰队吧,距离咱们少说还有十多里呢。”

    小孩子问题却是很多的,杨霞当下“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为什么我们会先看到船桅船帆,最后才能看到船体啊,船体更大一些,不是更容易看到么?”楼明月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告诉我就是了。”李岩若有所思,再想想以前跟卢先生学牵星术的时候提到的问题,忽然道:“我有个奇怪的想法,只是不知道卢先生跟我想的一样不一样,如果是一样的话,那就说得通了。”说着却住了口,楼明月好奇心也上来了,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李岩笑道:“那我便当做笑话说了啊,可不许嘲笑我。”然后正色道:“姑姑,你常年出海,每次看到船都是这样。我们离岛时也是岛上最高的建筑最后消失,去陆上时也是最先到看最高的东西。有没有想过,咱们居住的这方土地,实际上是个圆球呢?这样的话,我们用来测定航线的牵星术也有解释了,因为我们根本就是在沿着弧线航行,所以才能与北极星等距。”

    楼明月拍拍心口:“你这孩子可不要吓我,如果是一个圆球的话,头朝下的人岂不是掉下去了。”杨霞却道:“说不定师父说的是真的,也许这个球太大,我们个人显得太小,所以根本感觉不出来。至于说掉下去嘛,说不定有什么方法将我们吸住了,掉不下去。我觉得很可能是,不然为什么师父轻功高明,也飞不到天上去?”

    李岩若有所思,楼明月笑道:“我这个脑子可跟不上你们,这些东西你们师徒二人去想便是了,想明白了,能解释清楚了,再说出来,不然旁人听了可受不了。”又对九娘说道:“看看你这闺女,跟着她师父一段,说的话咱们都逐渐听不明白了。”九娘却笑道:“无论如何,总比做个像我这样的愚昧女子强得多,真是多亏了李公子和卢先生。”楼明月闻言也是一笑:“你这一说,还真要多谢谢他们。青崖就不用说了,至于卢先生,等回去多烧几个菜给他下酒就好了。”

    说话之间,距离前面的船队越来越近,已渐渐看得清楚,却是两边正在激战。一面有十余艘,另一面只有五艘战舰,只是明显比对面的要坚实许多,船帆上、旗帜上满是藤状的纹饰。海面上有数艘大型沉船渐渐没入水面,足见惨烈。只是再看了一阵,流光众人已了无兴趣。

    对面战舰打得看似惨烈,其实也只是弓箭互射,还有简单的投石器械抛掷石弹,准头既差威力又小。拥有五艘高大战舰的一方在敌舰夹击中丝毫不落下风,每每处于危难时便驾舟冲击,没过多大一会,又有一艘敌舰被拦腰撞上,敌舰登时拦腰裂开一个大缝,海水猛灌了进去,船上众人纷纷跳水逃命,断裂的船只渐渐沉下。

    杨超在旁边指指点点,说道这应是倭国的战舰了,不结实不说,连水密舱都没有,难怪一处进水便渐渐沉没,莫说跟咱们流光的战船想比,便是比起无碍堡,也不止差了一星半点儿。

    如此又缠斗了一会儿,船只较多的一方损伤颇重,最后只得退却,匆忙走了。藤纹旗帜的船只也只剩下四艘,见取得胜利,都欢呼了起来。然后就看到了李岩乘坐的渐渐驶近的船只。

    应是方才的激战极大鼓舞了士气,对面船上军士见到来船大声鼓噪起来,然后一艘船排众而出,船上有人开始向这边喊话,虽不明白对方喊的什么,但看表情甚是无理。楼明月显然也看出来,皱眉问了旁边通晓倭语的船员。船员道:“对面让咱们降帆投降,接受检查。”楼明月道:“不必管他,绕行便是。”

    此时已看到前方陆地,按日期算应该便是倭国。舵手听到命令,转舵向北,要绕过去。谁知对方军舰仍是不依不饶,仗着撞角锋锐,直直撞了过来。流光战舰改装的商船灵活无比,舵手轻轻操纵,便闪了过去。这下子对面战舰有些恼了,又有一艘在正面截了过来。

    李岩见对方无礼,持剑而起,楼明月却让他稍安勿躁,直接命战舰出击。然后对李岩说道:“倭国便是这样,你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除非比他强,一下子将他打疼了,才会老老实实讲道理,两百年前一直是这样,想来现在也不差。”李岩却担心寡不敌众,谁知船上众军一反常态,听闻楼明月的吩咐,都兴奋了起来。

    杨超本就兼着副纲首的位置,此时一声令下,完全不避,调转船头也撞了过去。船上却是未曾装备大型石炮,也不用弓弩,只是高高竖起拍杆。轰隆一声,前面与敌船相撞,李岩只感到船身微微一震,便如撞上海上一个浪头一般,随即平静下来。对方的战船整个船头凹了进去。两船同时向中间使力,对方船只中间渐渐鼓起,最后咔吧一声巨响,断为两截。

    这一幕直接让对方剩余的三船看呆了。方才与敌船相撞的“龙王丸”号可是他们舰队中最坚固的战舰,方才已经撞沉了来袭三艘战舰,此刻与对面这艘如同普通商船一样的船只一撞之下,竟如纸糊一般。

    侧面过来的敌舰见状赶忙转舵,擦着商船船尾险险过去,应是对手见他们躲闪,才手下留情,没有将竖起的拍杆砸下来。楼明月不理他们一面命令船只继续前进,一面让李岩向对方喊话。李岩道:“我可不会倭国语言。”楼明月却道:“你只管喊就是,他们听得明白。”

    李岩闻言,大声说道:“我等来自大唐流光城,前来此处贸易通商,并无恶意。”他有意立威,喊话中运上了内力,看似声音不大,却如同滚滚天雷一般,在对方耳边炸裂。显然对方船上也有高手,见他年纪轻轻有此内力修为,不由得面露异色。

    商船一路前行,敌舰不敢追,渐渐远离。不料过了一会儿,三艘军舰竟然又追了上来,船上众军全神戒备,杨超却是做过功课的,笑道:“这次定然是来示好的。”果不其然,一艘船领先在前,一面追逐一面大喊:“大唐商船莫走,藤原氏拜上。”虽说口音有些怪异,却是不折不扣的汉话。李岩大是惊奇,楼明月道:“之前多有倭国人在天都定居,学习中原文化,亦能吟诗作赋。提起故土之时,百年间交流,均说家乡以会说汉话为美,因此那里很多人都会说上几句的。”之后令人放慢船速。

    不多时,高竖藤纹旗帜的战船追了上来,与商船并行,不断喊话,示意并无恶意,请求与船上首领对话。楼明月令搭了绳梯,对方几个人沿绳梯上了商船。为首一人比李岩大着几岁,面貌倒是颇为耐看,头戴立乌帽,身着净衣,应是刚刚换过,看上去一尘不染;两名随从戴垂缨冠,着褐衣,背背长弓箭壶,腰插三柄长短不同的刀,都有四十来岁的年纪,满面彪悍之色,应是武官无疑。

    杨霞偷偷对李岩道:“那两个人带的武器比你都多,看样子很像高手。”李岩瞪她一眼,却见两名武士也向她看去,心道只怕这两人武功还真不弱。

    眼见楼明月雍容华贵,居中而立,便猜出她是首领,公子模样的人上前躬身一礼,竟是施的唐礼,口中道:“藤原家藤原纪平,见过大唐贵客。方才误会之处,还望见谅。”说得汉话也是字正腔圆,倒真让人刮目相看了。

    楼明月也还了一礼,口中道:“大唐流光城副城主楼明月,携商队行经此处。得罪之处实非本心,还请入内奉茶。”两名武士闻言脸色微微紧张,藤原纪平却神态自若,在楼明月引领下进入舱内,闲聊中见九娘生好炭炉,将盛满清水的铁壶放上烧着,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盒,露出里面一个绸缎包,又净手完毕,才小心翼翼展开,露出一块茶饼,轻轻切下一块,放在一个白玉般的瓷盆中。不多时水烧开,九娘用一块净布垫着,拎起铁壶将滚水在盆中淋了下去,只一下,便成了碧绿茶汤。九娘赶忙用一个细铁丝编成的小网将茶饼捞出,小心翼翼放进一个细纱织就的小袋,放在一个瓷壶中,之后端起瓷盆。

    藤原纪平出身富贵,却也少见到这般精细的器具,更遑论看盒子就知道千金难买的茶饼,见九娘动作,还道“入内奉茶”就是这么一盆茶呢,多是多了点,只看碧绿颜色就喜人之极,也顾不得那么多,站起身来伸手欲接。九娘奇怪地看他一眼,楼明月却道:“藤原公子切莫着急。此茶虽为极品,却也难免包含杂质,第一遍是要清洗的。”藤原纪平有些尴尬,又坐了下来。

    九娘捧着瓷盆,将水倒了。又开始烧水,这次不待水沸腾,便浇在了瓷壶内。略微等了一会儿,斟了两盏,给了楼明月、藤原纪平一人一盏,另外三盏却是给了两名武士与李岩,正好倒磬。

    楼明月端起茶盏,道了声:“请!”一饮而尽,藤原纪平看着盏中茶清澈明亮,碧绿中带着嫩黄,看着就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也有样学样,一饮而尽,但觉滋味鲜爽,浓郁茶香带着甘甜,忍不住赞道:“好茶!”楼明月道:“蒙顶石花当配好泉,若有泉水烹茶,只怕味道更胜。”李岩也端起茶盏向两名武士示意,先行饮了,那两人却是不肯喝。九娘继续煮水添茶。

    藤原纪平喝了几盏茶,不由问道:“请问楼城主,这是什么茶,色鲜味美,回味无穷不说,却又予人以心旷神怡的清爽之感,我之前却是无福尝过。”楼明月道:“蒙顶石花,顾渚紫笋,乃是唐之名茶,今日公子所饮便是号称茶中帝王的蒙顶石花了。此茶珍稀,我往来贩茶久矣,所藏不过数斤而已。在我大唐国土,等量黄金易之也不可得。”

    藤原纪平赞叹不已,又细问了此来详情,携带了哪些货物,意欲何往云云。楼明月一一解答,她久经商场,如何看不出他对这批货物颇为意动,最后说道:“久闻贵国平安京富庶繁华,想必运到那里定然能卖个好价钱。”大唐的货物在倭国向来紧俏得很,此时还不待价而沽,更待何时。

    藤原纪平略略沉思,说道:“贵客可能不知,家兄藤原义平协助天皇摄政,在下忝为家主幼弟,还是有些地位的。只是我也不懂经商,贵客到了平安京,请务必联络我,这批货物当由藤原家尽数接下,价格必比他处要高。又或者我等巡狩完毕,贵客与我等一起返回平安京如何?”

    楼明月故意犹豫一下,才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藤原纪平闻言大喜,道了声:“苏我君,让咱们的船前头带路,返回平安京。”一名武士“嗨”了一声,出去传讯,转瞬即回。李岩也去吩咐,让杨超指挥商船跟上。

    又聊了一会儿,藤原纪平说道:“虽说我国数十年前已不派遣唐使前往贵国,仍是有消息传来,说道大唐已在二十载前亡国了。贵客如何还自称大唐,却是不知何故?”楼明月道:“大唐太子今在流光,楚帝数度来攻均铩羽而归,因此国祚仍在。想来不日太子将起兵罚楚,重夺中原。想来公子也见了我此来载货商船,不知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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