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漫天,城中的祭祀仍在持续,那苗人老者挺立在刀梯之颠,双手伸向天空、纵声咆哮,神情是那般的激昂,阵阵雄壮而苍凉的意念扑面而来,不知为何,青阳却觉这种气息极为熟悉,细细一想却又缥缈难捉。

    太古魔神蚩尤曾与黄帝战于涿鹿,因兵败而授首,胸中血液冲天而起,凝为一面蚩尤旗,据传那蚩尤旗乃是无上法宝,有通天彻地之能,不仅挡住了黄帝的追击,尚且为九黎部族指明了方向,从而世世代代繁衍于此。

    但对于青阳而言,虽说因那气息颇为熟悉,所以心中略有疑惑,可却暗觉这些都是传说,与他丝毫不相干。

    此刻,看着特兰阿尼的侧脸,他心中不免犯疑:‘莫非她叫住我,便是为了看这城中的祭祀?唉,就算汉人信仰众多,而苗人侍祖专一,可这与我有何干系?’心里虽这么想,却又不好多问,只得默默的陪着她,并肩看着眼前的雪纷纷扬扬的下,这才发现她的身姿奇高,竟与自己不相上下,暗忖:‘怪不得,她的腿那么长!’

    想到这里,青阳情不自禁的瞟向那腿,便是在这大雪天里,她也仅仅是以条条彩带缚缠着腿,缝隙处的肌肤晶莹胜雪,真真修长,浑似玉竹。

    青阳心中一荡,摸了下鼻子,倒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初尝儿女情事,心中略有些慌,尚且带着许暗喜,更有几分情怯,转念间,他又想起李锦苏来,那惊鸿一吻,触景深深,直至如今也难以排解,且不知当时为何会亲她,再想起至那而后,她看自己的眼神便更为疏远而陌生。顿时,汩汩酸楚又涌上心头,一时难禁,青阳举起酒葫芦狠狠饮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的这番动作,却都落入了特兰阿尼的眼中,苗女微微向身旁移了移,离他稍稍远了一些,借着廊上抚拦遮掩,十指伏在腰间、不住交缠,心中也是怦怦乱跳、难以平静,但却并未说话。

    廊内,一时寂静,心跳可闻。

    廊外,风卷雪花,肆意纷洒。

    城中的祭祀逐渐进入尾声,那老者也从刀梯上爬了出来,无孔不入的意念也悄然散去,特兰阿尼目注着远方,轻声道:“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若是我师尊为李小姐除了蛊虫,你们便会留在夏城么?”

    青阳道:“我与青侯侍奉着大小姐一路南来,便是为了除蛊,待除了蛊,我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留在夏城自是无妨,只不过,这得大小姐拿主意。”

    “嗯。”

    特兰阿尼歪着头想了一阵,眉头浅浅皱了起来,神情颇是犹豫,仿佛在想着如何开口,半晌,细声道:“你们汉人与我们苗人不同,想法总是多的,或许今日方作决定,明日又因他由而更改。”

    “呃……”

    青阳一怔,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特兰阿尼脸上却一红,匆匆瞥了青阳一眼,见他盯着自己看,目光是那般的炯炯,她心中又是一慌,疾疾转过头,脸上更红了,直若她手腕上的山茶花,娇弱而粉嫩,长长的睫毛一眨,低声道:“方才,我见李小姐在修习术法,想使那剑飞起来,却试了几番都未成行。”说着,将手探入背后小药蒌,扯出朱红长鞭,轻念一声:“去!”

    长鞭若龙,奔腾而出,在雪空中一阵婉转腾挪,再回之时,鞭尾上凝着一团雪球,特兰阿尼接住鞭,把那雪球往天上一抛,以鞭抽散了,看着蓬雪如洒,低声道:“我们苗人的术法与你们汉人不同,李小姐御的剑煞,我御的是灵罡。”说着,把鞭一抖,朱红长鞭猛然急缩,化为一道赤光钻入掌心。

    特兰阿尼摊开手掌,递向青阳,淡然道:“它叫赤魅。”

    青阳放眼看去,但见在那纤细而白皙的掌心中卧着一条血线赤蛇,浑身朱红,双目也作血色,那蛇微仰着头,在她的掌中不住的吞吐着细长信子。

    看着眼前小蛇,青阳才恍然而悟,原来她使的长鞭是这么一条毒物,难怪她会将它养在药蒌中,不过,她一会说大小姐想要炼剑,一会又给我看蛇,倒底是什么意思?

    青阳仍是不解。

    “哇。”

    这时,远远的天边飞来一个小黑点,正是那小怪兽,也不知从哪里捉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铁线蜈蚣,头大如拳,百足齐抖,足有三尺长短。

    特兰阿尼伸手一招,将小怪兽揽入怀中,顺手取下蜈蚣往背后药蒌一扔,便见药蒌中冒起缕缕青烟,那巨大的蜈蚣被烟一熏,愈缩愈小,“嗖”的一声栽了进去。

    “在苗疆夏城,是学不到御剑之术的。”

    特兰阿尼将掌中小蛇抛入背后小药蒌,抱着小怪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待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着青阳莞尔一笑。

    笑容格外干净,夹带着几许轻微嘲弄。青阳怔在廊上,特兰阿尼微笑着将房门慢慢闭了。

    青阳久久不可回神,老半晌,叹了口气,暗道:“说来说去,原来她是在说我的想法定会事与愿违!唉,女儿家的心思便是如此奇怪,分明一句话便可说清,她却非要拐弯抹角,兜老大一个圈子。岂不正若大小姐,心里分明怨恶我,却始终不说出来。若是说出来,要赶我走,那,那或许也还好些。可若是真要赶我走,我走还是不走?”

    想着想着,青阳心中一阵筹措,陷入了走与不走的难题中。

    却于此时,那天字“甲”号房门,‘吱噶’一声开了,白思捏着鼻子,端着一碗浓浓的药汤走出来,见青阳在廊上发呆,轻手轻脚的靠过来,歪着脑袋打量他。

    青阳心神混乱,眼中唯余雪花乱飞,竟未觉察身边已多一人。

    “嘿!”

    少倾,白思挥着手蓦然一声大喝,将青阳吓了一跳,她却格格笑道:“你在想什么呢?”瞥了瞥身后的天字“乙”号房,眨着眼睛,怪声怪气地道:“一个美若天仙,一个温婉如水,该选谁呢,该选谁呢?唉哟,好生为难哦……”眉头皱起来,嘴巴也嘟了起来,眼睛一眨、一眨,仿佛真的在做艰难的选择一样。

    “哈哈。”

    青阳被她逗乐了,提起酒葫芦肆意一灌,将胸口闷意冲去不少,心道:‘怪他呢,只要她不赶我走,我就赖着不走。再说了,青侯还在呢,我得保护她!’

    白思却不知他心里的想法,见他时而发呆,倏而滋狂,她扑扇着眼睛,又道:“其实你的难处我明白,就跟白想一样贪心,既得了桃花美人扇,又想得大公子,结果来,唉……”一声幽幽长叹,理了理耳际发丝,提着裙子下摆向楼梯走去,边走边唱:“少年郎莫贪心,贪欲使人蒙眼睛,目中不见心不见,人去楼空徒伤心。”

    声音细腻,韵味独特,带着湘西地域特有的口音,软软糯糯的极其好听,只是那字句意韵却使青阳洒然一笑,不过是个小女童,口气却恁地古怪,仿若年已古稀的老太婆教训年轻后生一般。

    白思下了楼,走到墙角处将药汤泼了,回过头来,见青阳也已下了楼,正向柴院走去,她稍稍一想,又唤住青阳,说道:“明日若是晴天,我与白想便会离开夏城回湘西。天高水长,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着,少年郎,你且认真说说,我与你妹妹谁更好看?”

    “青侯好看。”青阳下意识地便答。

    “呸!”

    白思小脸蛋蓦然一红,瞪着眼睛说道:“哼,你这少年郎好没心,明明有个尚未长成的小美人就站在你面前,你却视而不见!小美人一再问你,你却一再昧着良心说谎话。”一顿,指着青阳,极其认真的再道:“我已问你两次,待我第三次问你时,你一定要看着我再回答哦!”

    “下次是何时?”青阳微微一笑。

    “谁知道呢,天下恁大,但总有山不转路转的时候,没准咱们还会再见。到时,希望少年郎你不再贪心,也不再苦恼。”

    白思老气横秋的说着,神情却极为可爱,说完了,脸上悄然一红,提着裙子向楼上奔去,仔细一瞅,脚步轻盈,裙纱荡漾,竟显得那尚未长成的身子窈窕如水。

    “唉,这天下间的女儿家,莫论大小,都是这般的古灵精怪呀。”

    经得这么一闹,青阳心胸豁然洞开,迈开大步向柴院而去。

    是夜,风紧雪骤,青阳静卧于柴堆上,安然以待天明。

    竖日,果然风停雪歇,旬日挂在东山之颠,四野一派雪朗。

    青阳等人驱牛赶车欲赴万毒谷,小青侯与李掌柜结算了房钱,又因李锦苏颇喜天字“丁”号房,是以,小丫头便留下一绽银子,命李掌柜将那房留着、莫要赁人,说是稍去数日便回。

    李掌柜得了定钱,自是满脸欣喜的应承,命店小二将那尚未吃完的酱鸡搬入车中,又为青阳满满沽了一壶酒,以供众人路上吃喝。

    一行数人出得客栈,向东山而行。

    因昨日青阳将牛车大修,内部颇是宽敞,小青侯便邀请特兰阿尼与李锦苏同坐车中,自己则与青阳坐在车辕上赶牛。而小怪兽自是飞来飞去,闹腾个不休,至于那夏侯云衣爱咱走咱走,爱去哪去哪,与小丫头无干。

    “蹄它,蹄它……”

    将将出得城门,后面追来一辆马车,愈行愈近,白思挑开前帘,朝着车辕上的青阳嫣然一笑,挥着军,叫道:“酒鬼,再见咯。”

    “再见。”

    青阳微笑,马车愈去愈远,渐渐隐在天边。

    小青侯瞥了瞥嘴,冷声道:“哟嗬,这才几日功夫,难不成你又勾搭上一个?莫非你长得很好看么,我怎么不觉得?”说着,看向那正在车旁独自步行的夏侯云衣,显然在暗中比较。

    “唉……”

    青阳气结,赶紧扯了两下绳子,将车蓬上的银项圈震得叮铛直响。大青牛得令,挑着一对弯角,朝着红日初升的东山疾走。

    “赤日耀东山,雪晴见初色;我从山中来,神思亦慨然;山即不见我,我亦不见山;夜宿寒泉下,昼醉静溪边,两相若回目,其乐自陶然……”

    将入山中,突闻一阵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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