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更半夜,寂静如死。

    突然,一道灰褐色的身影冲天而起,袍涨如鼓,身形无比巨大,仿若利剑刺破长空,越升越高。便在这时,一支白皙的手突地抓住那人脚踝,而后猛地一借力,灰白长衫急速攀升,待至顶点,青光炸泄,黑漆漆的天空骤现一柄青剑。

    与此同时,身穿灰白长衫的人擒住那剑,将身一弯,拉了个半弧线,猛然翻身,头下脚上,人剑合一,朝着灰褐色人影刺去。

    没有半点声音,剑与人穿破灰褐色人影,就见得,那鼓涨巨大的身形默然四裂。

    一片,一片。

    良久,仿佛被墨涂尽的东院突现一道裂缝,微弱光芒透出来,稍徐,十根手指搬在那条裂缝上,缓缓向左右扩去,而后,青阳的头露了出来,面无人色,再次,硬生生的将身子从那裂缝里挤出,弯着身子不住喘气。

    “梆,梆……”

    打更声传来,时近三更。

    青阳一抬头,不知何时弯月已起,轻飘上,夜灯在微风中摇晃,孤单的影子在地上匍匐,一切仿佛都没变样。顿得片刻,站直了身,抚了抚光芒欲滴的青玉葫芦,沿着细长的青石道向黑夜里走去。

    大红灯笼高高挂,李盛怀盘腿坐在灯笼下,数也数不清的木人力士将他团围,仿若众星拱月,又似巨浪掩礁。而他,则淡然的看着青阳走来。

    青阳的步伐落得极慢,额头上滚着细汗,腰间的酒葫芦明黯闪烁,灰白长衫被风掠起,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瘫倒在地,但他却直直的走到了台下,说道:“李老爷子,时辰已至。”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李盛怀眉头颤了颤,掌着灯柱站起来,身形节节拔高,直至雄伟如山,目光却凝视着远方,沉声道:“该来的总会来,李某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六年,到底来了!”

    青阳不说话,按着酒葫芦往台上走去,一路上,围堵成墙的木人力士如潮水避开。每一具木人都有鼻眼手足,仿若有灵。据传,公输子鲁班当年筑城造墙需要莫大人力,便以奇术创造出了木人力士,它们披坚执刃,力大无穷。

    到得台上,青阳自行站在了李盛怀身侧,直面前方,眉头微微皱起来。石台背山面南,正对着李家前庭,隐约可见喜灯飘浮,想来,吃酒的人群尚未尽散。蜀人喜好呼朋聚友,莫论红白喜事,都喜欢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李盛怀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唯一月,不见星子,便道:“待得三星斜月,李某即行褪煞,到时尚请先生为李某护法。”

    现如今,李盛怀已是青阳的翁丈,但他却没有直呼青阳之名反用尊称,而青阳也不以为怪,说道:“青阳正是为此而来。”

    李盛怀看了看青阳,见青阳面白如纸,目光却极为坚毅,老爷子心中明知答案,却仍是忍不住地问:“不知,李某的几位好友……”

    “已亡。”

    青阳淡淡的回答,仿佛说的不是四条人命,也不是四位奇人高士,而是张三家的狗,李四家的猫,尽数死了也不奇怪。

    李盛怀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紧,心道:‘到底是青阳先生,雷厉风行,杀伐不过心!也不知他现在想起了多少?可曾记得十六年前……’

    “她已经来了。”

    这时,青阳凝视着灯火通明的前庭,突然说道。

    “她,来了?”

    李盛怀心中一动,胸膛挺得笔直,神情无比凝重。

    ……

    她来了。

    早已来了。

    只是隔着那一堵无形的墙,时辰未至,她过不去。

    前庭酒宴仍在持续,几名挎刀横剑的江湖豪客正在肆意吹嘘着以往刀头舔血的精彩日子,听众不少,有官宦,有商户,有镇民。

    挎刀者面红耳赤,酒意正酣,指着众人,口溅飞沫:“想当年,老子过黑风岭,岭上寸草不生,却盘距着数百贼人,那大当家的名唤照夜狮子,身若铁塔,发如金貂,眼似铜铃,使得一手凌厉绝伦的八卦刀!”

    “后来呢?”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斜斜靠着八仙桌,手里转着酒杯,细眉飞情,明眸含春,一颦一笑牵动着众人心神。

    在座人群之所以没散,十之八九还是因为她。谁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只知来时花香成阵,一眼魅惑众生。若非她的同伴看起来也非善类,早已被人拖至暗处瓜分。

    在她的身侧站着一人,面目极为英俊,不言不语,但与人匆匆对视的一霎那,这人的眼神便如一根针,将人从头贯到底,令人浑身打颤,如坠冰窖。

    挎刀者见美人对他嫣然一笑,浑身上下先酥一半,剩下一半化为豪气,哈哈笑道:“老子要过岭,他要收买路钱,一言不合立马开战。好家伙,那一战,直战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老子双拳难敌四手,只得先杀小喽啰,一刀一刀又一刀,颗颗人头滚落如雨。正在这时,背后唰地一刀!”

    “呀!!”大美人一声惊呼,双手掩住心口,好似怕极了,隔得一会,将胸前的两只小兔子拍得轻轻跳,媚了挎刀者一眼,娇声道:“你倒是快说呀,后来呢?”

    挎刀者更为得意,单脚跨在长凳上,“锵”地一声拔出刀,笑道:“他偷袭老子,却不知老子早就待他来,当即回身一刀将这狗日的劈成两半。不过,他那一刀老子也没躲过,这不,脖子被砍掉一半!”

    “嘘!!陈歪嘴,你狗日的吹牛吹得恁大,脖子被砍了一半,你龟儿子还能活?”一名背剑的豪客早就看他不顺眼,当即咋呼。

    “薛老八,日你个仙人,你别不信,老子给你看!”

    美人当前,挎刀者岂肯输了阵势,当下便大手一挥,将脖子上缠着的布带一扯,露出一道狰狞至极的刀疤来。

    “哗……”

    但见那刀疤当真劈了一半,恐怖骇人,围观人群齐齐惊呼,更有甚者情不自禁的后退,引起一阵骚乱。

    “老子胸口有个洞,那是仇人一剑穿胸!”薛老八也不示弱,便欲脱下衣服让众人一看究竟。

    “都别争了!”

    这时,大美人把酒杯一放,娉娉婷婷的起身,大红宫纱顺着曼妙身子往下垂,增一分则太胖,减一分则过瘦,该凸的地方危似高山垒云,当凹的地方即若峡谷流川,惹得众人不住吞口水,她却淡然的说道:“各位都是英雄人物,若是能胜过我的家奴,今夜奴家便归他,任君采摘!”

    “当真!”

    “咕咕咕……”

    一瞬间,围观众人眼放精光,搓手的搓手,吞口水的吞口水,更有人拍着胸膛大声吆喝:“快比,快比!”

    而此刻,那一直冷脸不作声的英俊男子慢慢走到人群中央,环环扫了众人一眼,其后,双手托住下颔缓缓往上拔。

    “轧轧轧……”

    诡异而阴寒的声音响起,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的将脖子扯断,抱在了怀里,而那一双眼睛仍在转动。

    静,静到极致难以描述,众人眼睛瞪突,嘴巴大张却无言。

    “啊!!!”

    “鬼啊!!”

    良久,人群突地炸裂,向四面八方逃窜。

    “呵呵,格格,嘻嘻……”

    “别跑呀,来比呀……”

    大美人放声娇笑,直笑得前俯后仰,突然,曲指朝那扛起大刀飞奔的陈歪嘴一弹。

    “轰!”熊熊火焰爆起,眨眼之间便将陈歪嘴烧作飞灰。

    “比不过我的家奴,那就得死哦……”

    “君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三星斜月,大美人,清亮的声音荡响于月夜下,幽幽的传至青阳镇所有的巷子与角落。

    斜月若秋千,她伴着秋千荡漾,赤红的绫带铺向四面八方,那绫带每一动荡,即跳出团团火光。房子着火了,顷刻轰塌,青潭煮沸了,槐树也在燃烧,满眼所见的一切事物都焚毁在这火海里。

    整个青阳镇,陷入火海。

    “尘归尘,土归土,如梦幻似泡影,灵归轮回入彼岸,魂散于空,来吧……”

    煞气,无形的煞气在火海里翻滚,凝成一具具魔头,或三头六臂,或狮首人身。

    她摇着月亮,慢慢的,慢慢的落在火海中,无数的魔头匍匐于她的脚下相互吞噬,而她像君临天下的女王一般环视四方,蓦然间,眉头微皱,伸指弹出一朵火焰飘向藏在某处的李锦苏。

    火焰迅若闪电,李锦苏呆怔,手腕上的金铃自动护主,荡起一道黄光,将那朵火焰堪堪抵住。但这朵火焰非同凡火,乃是可焚万物的煞中火,只得一息,黄光即已微弱,渐呈不敌。

    “咻……”

    月,钩月如镰。

    一缕青影快若流星,几个起突跳出火海,携着半弦月光斩向那朵火焰。但见月华如水,青影奋力一击,将火焰剖作两半,顺势已将李锦苏抱住,脚尖猛地一掂,向火海外飞去。

    “哼!”

    大美人随手抓起几只煞魔,用力一揉,搓成一团巨大的火焰,就欲朝青影抛去。

    “徐姬。”

    冷冷的声音穿透了茫茫火海,青阳站在石台上,遥望着火海滔天,神情冷然。李盛怀坐在他的身后,双目紧闭,手掌托向天空,雄伟的身躯轻轻颤抖,每抖一下身形便缩小一分。

    “格格,又见面了!”

    “我说过,我会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大美人看着青阳嫣然娇笑,浑身红绫飘荡,便若浮在火海上一样。

    少倾,她伸手一招,青阳镇里里外外的火海倒退而回,聚在她的脚下,凝成巨大的九叶火莲,每一瓣莲叶上站着一只凶恶煞魔,英俊男子则抱着头颅站在她身后。

    火莲移步,飘向石台。

    大地在火莲下纹裂,焦黑。

    到得台下,她不着急了,歪着脑袋,笑道:“郎君可有疑惑?昔日,郎君说我非人非鬼非神,是煞魃。如今却不知,奴家又当为何物?”

    青阳冷声道:“异数,煞本无形,凝形而为煞魔,不具魂魄为死物。你已抛下了她,你不再是你,你早已经死了。你妄造杀戮而取煞,你的魂魄即为镜花水影,转眼即逝。”

    “哈哈哈……”

    徐姬掂着脚尖娇笑,直把肚子笑痛了方暂歇,捧着肚子又笑:“嘻嘻,郎君或许说得对呢,我因李盛怀命数而生,待事毕后,复因其命数而亡。至于她,早该去了,莫非郎君喜欢她?不过,若说杀戮,郎君可不比奴家差呢!”说着,声音渐冷:“这些人昏昏浊浊,终有一死,早晚而已。奴家既然注定一死,何不痛快一把?郎君若想看着奴家死,何不静观其变?”

    “青阳在此,即为此变。”青阳淡漠的说着,缓缓举起了青玉葫芦。

    “唉……”徐姬一声叹息,眸子迷离,哀婉道:“便如‘情’字,躲不过,逃不及,终需与郎君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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