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这是一个初冬的深夜,封坊闭户的长安除了巡行军士们粗重的脚步声和几声野狗的吠叫,再也听不到一点别的声响。而长安正门明德门的守卒也已早早的进入了梦乡。

    突然,几声急促的马蹄打破了寒夜的寂静,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响起了粗重的擂门声,这声音是如此大、如此急,以至于值守士卒杜雷子无论如何翻腾,也无法使自己假装听不见这声音。

    “急着奔丧了!他妈的,还让不让人活了!”,耳听擂门声越来越大,千不情万不愿的杜雷子爬起身来,他可没有胆量在这个时候去烦城门领大人,尽管按照章程应当如此,再裹了裹身上的棉袄,他才嘟囔着嘴,走出打开了明德门上的小偏门。

    “奔丧哪!奔……”,刚打开角门,见是几个普通军士正在门前,气儿不打一处来的杜雷子刚一句骂出口去,却吃那骑兵血红眼珠子一瞪,下半句再也骂不出口来。

    直到那惶急的两骑挤过角门纵横驰骋在朱雀大街,被杀意惊吓的杜雷子一颗心才落到实地,嘟囔着嘴正欲再骂几句找回些面子,却蓦然见到那远去的几名骑士头上飘荡的红巾,忽然一个不祥的念头蓦然浮现脑际:“莫非,河北大军吃了败仗?”。

    坚硬的马蹄铁敲打着朱雀大街的青石上传出老远,不知惊醒了几多百姓,蹄声虽然远远一路向龙首原上滚去,但这惊悸却长久的弥漫在长安的夜空。

    “十一郎,十一郎,快醒醒,陛下召你紧急进宫觐见!”,菁若温柔的声音将崔破从梦乡中惊唤醒,惹的礼部侍郎大人一个愣怔,刚刚嘀咕了一句:“当皇帝很了不起嘛……”,蓦然想到一事,随即翻身而起,急命更衣,连马车也不坐了,跟着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小黄门策马就向皇城奔去。

    策马直过皇城,在宫门前见到兵部薛尚书的名马玉花聪,崔破已是心下一跳,直觉隐隐的预感已经变做了现实,当下再不敢稍做停留,翻身下马,甚至不及等候那随后跟随的小黄门,就迈步直向大明宫栖凤阁跑去。

    “陛下呢,陛下呢?”,气喘吁吁的跑进栖凤阁,一眼看御座上并无李适,心下一慌的崔破已是惊问出声道。

    “陛下陡发寒热回宫休息去了,崔侍郎,非常时期,要镇静”,当此之时,真人李泌也没了半分素日的冲淡平和,这一番高喝竟有几分杀伐果决的狠厉。

    “砰”的一声心跳,心中预感证实的崔破目光越过地上跪伏的卢杞,向一侧暗影处坐着的众人看去,李泌、刘晏、崔佑甫再到各部尚书,无一不是面色阴沉,更有那一二人抑制不住心中的惊骇,全身瑟瑟抖动不休的。

    当崔破目光最后落在最后那位须发花白的老人时,他才一下子找到主心骨似的,几步窜上前去,嘴唇抖动的问道:“爷爷,爷爷,咱们败了是吗?咱们怎么败的?现在前方形势到底如何?”

    郭子仪见问,抖动着花白的眉毛轻轻将崔破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才无言一声长叹,趁此时机,早有一旁的薛尚书跟上道:“崔大人,十五日前,魏博相州守将田惜趁其堂兄田悦兵败于吕将军之机,率领突围而出的残军夺位成功,并率部退往沧州,我大军三路正式会合。修整两日后,由马遂将军带领后续余部二十六万大军并十五万大军与敌决战于沧州。战争持续了七日,直到八日前,我军已可稳操胜券,不料……”,言至此处,薛尚书顿口不说,满脸都是痛苦之色。

    在这最关键处顿住不说,崔破心下愈发惶急,迭声问道:“不料什么?”。

    “不料当日午后,正当两军犬牙交错,厮杀不绝之时,回鹘九姓四十五万大军突然自北方幽州杀至,与那四镇残兵合为一处,可怜我四十五万疲兵……”,说到这里,薛尚书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疼,身子一缩,竟是要呜咽出声。

    “回鹘,竟然是回鹘!”,陡然听到这两字,崔破心中虽早有预感,还是如同一个惊天霹雳砸下,一时脑中空白一片。

    “哭个什么?天还没有塌下来!”,见阁中气氛一片沮丧,李泌一喝出声道:“贞观初,回鹘酋长菩萨率五千部众于马鼠山一役大破东突厥十万大军;贞观二十年,回鹘酋长吐迷度联合诸部,击灭薛延陀多弥可汗;天宝元年酋长骨力裴罗率联军攻杀东突厥骨咄叶护自立汗国,再到天宝四载击杀东突厥残部白眉可汗而强盛一时,这回鹘的每一步壮大都是用血铺出来的。得了草原他们还不甘心,竟然还要觊觎我大唐疆土,天宝末,我朝向其借兵平定安史之乱时,这些个蛮子兵纵兵四掠,祸害了我多少百姓、又劫掠了多少财富?战后迁延不去,直到我代宗皇帝重赏尔辈,更亲将宁国公主赐婚方才使其收兵,更每年都有大宗赏赐,只是这狼永远是狼,纵然天朝如此宽厚他们依旧贼心不死。前时更勾结我朝叛将仆固怀恩发兵犯境,大军一路直杀到泾阳,若非郭老令公亲率大军往迎,这后事如何实难预料。这才过了几年,尔辈竟然又来了,而且还真是选的好时机呀!”,言至此处,李真人直是恨声不绝。

    “四镇北靠回鹘,乃是彼国与我大唐藩篱之地,回鹘定是不愿我朝一举平定四镇,加之近年我朝国势日盛,这回鹘难免没有别的想法,这般看来,此次回鹘出兵竟是必然之势,可惜我等政事堂中人鼠目寸光,被回鹘这几年的恭顺给麻痹,未曾有丝毫防范之心,始造成今日之果,一待陛下视事,某愿自请其罪!”,低沉的声音,满脸忧色的崔佑甫痛心疾首说道,他这番话也引来旁坐的刘晏点头相合,而拜倒于地的卢杞一张蓝脸更是瞬间化做一片惨白。

    “我举国之力都投入此次大战,回鹘凶悍,此次又是趁虚而来,更有十余万四镇残兵辅助,一个不好,我大唐就有亡国之虞,现在关键是如何应对,至于论罪定过,适时陛下自有定见。”,一言止住了崔佑甫的自责,忧急的李泌扭头对身边侍侯的小黄门道:“再去,看看陛下龙体如何,这个时候可是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那哭丧着脸的小黄门吃他一喝,顿时手忙脚乱的向后阁门跑去,走的太急出阁门时摔了一跤,他也不敢揉搓,只管苦着脸急奔而去。

    “这李适还真是如史书所写一般,经不得大事,否则这危急关头也不至于如此”,心下蓦然冒出这一句来,醒过神来的崔破也忙摒弃了杂思,无言等候。

    不一时的功夫,那小黄门又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甚至不及行礼,已是嚷嚷开言道:“陛下风寒愈重,现在已是并发头眩了,实在无力视事。陛下有命,非常之时,国事请李真人并尚父商议处理,不得迟疑。”

    “国事危殆,也顾忌不得许多了,老令公,就由我来发令,您预为补充如何?”,见郭子仪微微颔首以应,闻言霍然立起的李泌厉声道:“拟旨,着神策大将军李晟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即刻动身前往河东,稳定河北战事、固守晋阳,旨到离京,不得片刻延误。”

    “拟旨,政事堂宰辅卢杞媚侍天子,为一己之私利妄言刀兵,更私相干预前方战事,其罪在不恕,现夺其爵位俸禄,着大理寺并刑部共审其罪。”,这一道诏令即出,不仅是卢杞神色一变,满阁重臣无一不是相顾失色。

    “冤枉,本相冤枉,李泌,你是什么位份,敢来如此诬陷于我,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见阁外甲士越行越近,适才还是拜伏于地的卢杞一个跃起,生色俱厉的吼叫道:“本官相国之尊,未得陛下亲发诏命,尔等谁敢拿我!”

    “此次王师溃败、数十万将士战死,朝廷若不给个交待,后事又当如何料理?卢相公既然当日一力主战,今次也该挺身而出为朝廷分忧才是,莫非,你想让皇上下罪己诏书不成?”,淡淡几句驳回,李泌又是一声断喝道:“来呀,请卢相公!”。

    “我是宰相,我有‘八议’之权,我要见皇上,皇上,皇上呀……”,卢杞见自己求援的目光都被阁中大臣躲过,而天子也不在此处,自知凶多吉少的他更是放声大叫,一边犹自拼命向阁中后门奔去。

    那应声入内的护殿将军见状,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眼前这卢杞身为一国宰辅,没有明诏,他们也是不敢轻举妄动,此时就连那拟诏的翰林承旨韦应物也被阁中的变故给惊的呆住了。

    “李十三,听真人吩咐,将他拿了!”,正在场面一时僵持之际,一声轻轻的低语使得护殿将军再不犹豫,见郭老令公这位大唐军神发话,李将军应了声“是”后,便领着军士直奔卢杞而去,口中还不住说道:“卢相公,您是宰辅之尊,还请为自己多留些体面!”

    看着不久前还是位高权重的卢杞被人驾着拖出,阁中气氛一时竟是有些沉默,就连崔破,心底也是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论理,主战最切的本是皇上,卢杞不过是揣摩上意罢了,只是形势至此,李泌这番处置又有谁能说个“不”字?

    “多谢老令公了!”,此时杀伐果决的李泌向郭子仪颔首为谢后,便转身续对呆楞的韦应物喝道:“拟旨,着浑缄领天下兵马副都元帅并河东节度使,速往河东晋州稳定布防,务必使回鹘军不得南下京畿。”

    “真人且慢!”,一声轻咳,却是入阁以来几乎不发一言的郭子仪出声道:“回鹘九姓之二便是浑,浑缄朝廷虽是信的过,但当此之时,还是慎重为宜。”

    “老令公老成谋国,仆不及也!”,一句说完,面色凝重的李泌扭头间见到崔破,眼中亮光一闪道:“拟旨,礼部侍郎崔破加河东节度使并晋州中郎将,即刻前往晋州布置防务,不得迟误!”

    “我!”,听到此道拟旨,崔破一愣自语道。

    “崔侍郎曾为官晋州,诸事都熟;如今的晋州中镇将还是你的旧属,值此形势艰危之时,也容不得你推托了!十一郎此去,若晋阳为贼所破,则无论如何要守住晋州城池,只要此城一日还在朝廷手中,回鹘就不能分兵南下,朝廷也有时间措置后事,江山社稷、天下安危都在你一人肩上了!十一郎勿令朝廷失望!”,此时李泌看向崔破的眸子中,交织纠缠的都是希望、恐惧,变幻不定。

    心下也是没底的崔破茫然向郭老令公看去,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也知此事已成定局,当此之时也不容他再多做推辞,顺手接过韦应物递过的诏书,对众人一个团拜礼后,头也不回的转身出阁而去。在他身后,李泌那一声急似一声的:“拟旨”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渐至微不可闻……

    “快,快,快!”,晓餐露宿,当日夜兼程的崔破看到晋州城墙上那面飞虎旗帜时,总算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忍住大腿内侧皮肉磨破的苦疼翻身下马,新任河东节度使大人就向城头处正在督促民夫们加固城墙的高崇文走去。

    “大人你怎么来了?”,见来人是他,高崇文也是一愣,随即上前见礼道。

    见脚下的晋州城墙比之自己在时更高了许多,更有许多工匠正往城墙外壁加固青砖,崔破心下稍稍一松道:“某已被朝廷加封为河东节度使,负责晋州防务,老高你前期事务做的好,我一定上折子为你请功,怎么样,前线战事如何了?”

    高崇文还是一副冷脸的老模样,听崔破荣升三品大员,他竟是连句祝贺的话也没有,见老上司相问,也只是寒着脸答道:“朝廷大军苦战连日,回鹘几十万生力军偷袭而来,战事已整个糜乱了,这两日败兵越来越多,说法也是多种多样,有的说马遂并两路主帅都已战死,朝廷大军十停中逃出的只有一停;也有人说,吕将军并未战死,总之乱纷纷的什么都有,我官儿小,具体的情况也不太清楚。不过大人要是想问,那位李伯元先生定然是不会让大人失望。”

    “噢!李先生现在你府中?”,确认这个消息后,崔破心下一喜,值此之时,他实在需要这位大才为他参谋赞画。

    “在,若非他前几日对我言及朝廷大军兵败,这晋州城池加固之事也不会做的这么快!”,说话之时,高崇文的脸上全无半分欢喜,想来冷口冷面的他跟那位做事喜欢藏头藏尾的李伯元相处远远谈不上愉快。

    见晋州防务在高崇文的监管下做的井井有条,素知自己这位属下脾性的崔破也不在意他这态度,开言道:“此后败兵只会越来越多,高将军且沿晋州两线三十里设一关卡,收容乱军,队伍大体齐全的就地整休,随后谴往晋阳交由李帅调遣,至于其他,就且先编入晋州军,由本使一体调度,总之,不许放一个乱军出河东。”,见高崇文行礼称:“是”,边向下行,节度使大人边顾自吩咐道:“稍后你派人往刺使府等衙门,传本使帅令,让他们再调些民夫上来,抓紧整修城墙,越坚固越好,另外从即日起,本州一体实行军管,宵禁等事也让他们办理妥当,否则,本使军法不容。”

    行走途中,不时有负责警戒事宜的原晋州老兵认出了他们的老镇将,继而欢呼着招呼,欢呼声越来越大,惹的高崇文见部下军纪不严,大光其火的同时,也使整个晋州的紧张气氛大大缓解,一时城墙上下都在口口相传前中镇将大人的光辉事迹,倒于士气大有激励之功。

    粗粗吩咐了几条,急于知道前方战事详情的崔破便复又上马向中镇将府驰去,坐在马上,眼见越来越近,节度使大人蓦然想到战前李伯元的一些诡异行为,身上忽然一个“激灵”自语道:“莫非他早知会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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