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张骏都将自己关在都督府的签押房里,除了将作监的匠人之外,他谁也不见,一心扑到了神臂弩的研发设计工作中。

    此时,一张大桌正摆在房內中央,张骏、索三戒、李福贵和老匠人郑阿大再外加上据说是制弓高手的工匠赵德胜,他们五个人围坐在桌案周围,激烈的讨论着什么。

    良久之后,几人歇息了一番,侍女进来奉茶,张骏拿起一杯一口喝下,伸手示意道:“诸位也请。”

    另外四人诚惶诚恐地拿起茶杯小心地喝了一口。

    这时候,担任将作监副令的老匠人郑阿大开口问道:“大都督,弩机已经日渐没落,若不是少数匠人还会修缮制造,北地基本很难见到弩机了。这说明此物正在被弃之不用,您又何必非要造什么神臂弩呢?”

    的确,郑阿大所言是实情,弩机正在被淘汰,在北地除了继承晋朝的凉州还在军中配置外(中军积弩营),其他地方几乎已经见不到了。放眼整个中国,目前还在使用弩机的,除了凉州之外就只剩下偏安江左的东晋。

    可在张骏看来,弩机被弃之不用,并不是时代进步导致的优胜劣汰,而是游牧民族入侵后引发的技术退步。

    事实上,弩的技术发展在汉代就已经发展到了一个顶峰,从此以后,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时代,单单从技术角度来说,弩的制造工艺在这时期没有什么显著变化,无论是曹魏的军工部门——尚方,还是蜀汉的军械制造所——中作部,制造出来的弩机都是在沿袭汉代旧制,并无任何创新。

    此外,在西晋灭亡后,匈奴、鲜卑、羯、氐、羯等少数民族先后进入中原,他们以游牧业为主,长于骑射,所用的传统远射兵器是弓箭。在此时的战争舞台上,北方大地上纵横着的是弯弓跃马的剽悍骑兵。至于动动手指头就能毙敌的利器——弩机竟然还被看成了只有懦夫才会用的亵玩之具,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既可悲又幸运的事情。

    可悲之处在于弩退出了战争,可幸之处在于胡虏没有用它来攻略江南。若是胡人掌握了此等技术,恐怕汉人就要灭种了!

    同时,骑兵的装备大大改善也是弩机被弃之不用的原因之一。首先是马镫被普遍使用,使骑兵更具有灵活性,也能在马背上进行复杂的战术动作;具装铠甲的大量使用,又加强了对战马的防护。于是人马皆披重铠的重装骑兵成为时代的主流,良好的防护让骑士们可以迎着箭雨冲锋而不担心受伤,所以自西汉以来一直都雄踞于战场上的强弩步兵——材官蹶张,也就不可避免的日渐泯没无闻了。

    汉代称步兵为“材官”,意为“有材力者”或者是“材力武猛者”。步兵弩手则被称为“材官蹶张”、“蹶张士”,是步兵中的精锐。正所谓“材官之多力,能脚踏强弩张之,故曰蹶张。”(汉时强弩因力大臂不足而不能张,所以皆用脚踏拉弦)

    西汉文帝时,晁错曾写了一篇兵法力作《言兵事疏》,将古代兵法又推向了一个新的峰巅。

    他在文中指出汉军与匈奴相比:匈奴善于骑射,汉军善于步战;匈奴单兵能力强,汉军武器和集群战斗力占优。

    晁错先是列举了匈奴人的三个优势,其言曰:“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

    而后,则又论述了中国人的优势:“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

    最后,他总结道:“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

    从上面的这一段话不难看出,中国军队的优势更大,其五个优势竟然就有三个和弩相关,可以说,弩机是汉代以来最重要的先进武器之一,但让人惋惜的是,它在晋朝灭亡之后就日渐消失,直到宋代才重新焕发光彩。

    张骏面对郑阿大的疑问,沉吟了片刻后回答道:“吾曾听闻匈奴汉国的皇帝刘曜当年也有此问,他说弩机张迟,临敌不过一二发辄止,所以不便于战阵。”说着,他不屑地笑了笑,接着道:“胡儿安知吾中国之智?非弓弩不便于战,而将军不明于用弩也。”

    索三戒闻言也赞成的点头道:“胡儿善于骑射,的确不喜用弩机。不过吾大凉的弩军也在日渐没落,中军的积弩营是唯一成建制用弩的部队,但战法上却很僵硬,犹如鸡肋······大都督可有何高见?”

    张骏道:“弩军不同于短兵,当独立成军,战时攒箭注射,则前无立兵,对无横阵。复以阵中张,阵外射,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则弩无绝声,敌无薄我!”

    此论掷地有声,饶是在座其他四人不懂军事,但自行脑补了一番张骏所描述的画面后,也不禁热血沸腾。

    事实上,弩机的三段射击法或者多段射击法并非是进入火枪时代的发明,中国早在战国时就已经应用了。张骏只不过是在总结古人的经验而已。

    索三戒到底是上过阵的,感叹道:“大都督,若是在陇西时咱们如此战法,当横行于敌境,也不至有那么多弟兄埋尸荒野了。”

    张骏也心有伤痛,自责道:“骏出入军伍,自以为可凭豪勇而退敌,谁知兵事竟如此繁复,遂使弟兄徒增伤亡,吾之过也······”

    其他几人连忙劝道:“大都督不必自责,您横行千里而救民无数,此等功绩中国少有,足以自豪。”

    摇了摇头,张骏道:“先武公时,连稚童都曾传唱‘凉州大马,横行天下’的歌谣,骏不才,愿统兵十万,扫荡不臣。但骑军只能野战,不善攻城。今二都沦为兽族盘踞之所,要克复中华,就不能不倚仗步军。所以神臂弩必须设计完成!”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均起身郑重拜道:“大都督放心,卑职等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好!”张骏也起身道:“神臂弩功成之日,就是各位加官进爵之时,本督必不吝厚赏!”

    索三戒喜笑颜开道:“主公,您只管把官爵预备好就是,俺拿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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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发走了索三戒等将作监的四人,张骏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箕坐在榻上,捶起腿来。虽然已经穿越过来许久,但还是觉得跪坐是一种酷刑,尽管军中已经推行开了胡床(马扎),但在正规场合与日常起居时,还是不得不跪坐。

    这时,彩蛱莲步微移地走了进来,奉上糕点,又重新换了凉茶,秀眉微蹙地道:“郎君可要注意休息,不然奴家的身子刚好,您又累倒了,这可如何是好?”

    张骏笑了笑,让彩蛱跪过来给自己捶腿,一边道:“你家郎君的身子骨好着呢,今夜不若你与邓氏一同伺候吧。”

    目前张骏收入房内的就只有彩蛱和邓氏,前者是自己穿越前就睡过的,后者则是有求于自己,所以放纵起来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彩蛱闻言脸色一下变得通红,娇嗔地瞪了自家郎君一眼,幽幽叹道:“奴婢本就卑贱,郎君自然是想如何处置都可以,可那邓氏姐姐本就出于良家,又是个可怜的人,郎君何必为难人家?”

    张骏叹了口气,道:“你道邓氏可怜,也是确实。不过她也算精明,打定了主意委身于我,从此飞上枝头,即便不能做凤凰,锦衣玉食一辈子也足矣了。”

    “瞧您说的······”彩蛱手中力道掌握的刚刚好,张骏已经感觉不到腿部的酸痛了。

    彩蛱嘟起嘴道:“我们女子这一生,还不是就求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只要郎君不抛弃我们,我们就很知足了。”

    张骏伸手将其揽在怀里,意有所指的道:“就怕有些人不满足于现状,总想着干出一番事业来。纵观古今,此等女子世间未有······”当然,还有一句话他没说,那就是一百多年后北地出现了一个汉家女子,一心辅佐自己的鲜卑族儿子进行汉化改革,最后被收录到了现代历史教科书中,她就是冯太后,其子既为北魏孝文帝。

    若说女子的社会地位,魏晋南北朝时期要远高于隋唐,但之所以没有出现武则天那样的一代女皇,原因是多方面的,玉米在此不多赘述。张骏能有此言,一方面是自己的感叹,多半还是对彩蛱的敲打。

    这女人是舅舅贾摹送来的,说是照顾起居,但张骏心里明白,这是用美色来瓦解他的心智。或者干脆就是安插一个人在他的身边监视。但即便如此,张骏也没有对彩蛱另眼相待,反倒是十分宠爱。这女子懂事乖巧,一心顺从,就是想疏远她也会不忍心。

    现在整个都督府的内务运营都掌握在彩蛱的手里,她虽无家令之名,却有家令之实。张骏只是想委婉的警告一番,打打预防针,免得后院起火,再弄出什么幺蛾子事情。

    可此番言语在彩蛱听来就不同了,她的心一下子揪紧,脸色也有点不自然。毕竟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她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了。

    这时候,张骏又道:“吾的日常起居你一直照料的不错,将来有机会,就是做一个家宰也不是不行的。”

    听到这鼓励的话,彩蛱才放下心来,微微出了口气,道:“奴婢只是一心想服侍郎君,别无他求。”

    就在这时候,江婉卿快步走了进来,原本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自从参军后就也染上了风风火火的习性,连最简单的礼仪也往往不顾,或者干脆说她就是故意的。

    张骏马上又跪坐起来,彩蛱也退到一边。江婉卿不悦地道:“大都督真有雅致,卑职羡慕得紧。”

    她心里明白张骏这几日是十分忙碌的,但她一进来就见到这人和彩蛱亲密的表现,顿时原本要关心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嘲讽。

    张骏倒也习惯了江婉卿偶尔耍耍小性子,他也不愠怒,反而笑着道:“秘书郎,又有何事?”

    江婉卿闻言,心道这人总是如此,难不成自己没事就不能来了么?她心中更加不快,咬着牙道:“龙骧军左营的周同周将军在外求见,说是前几日捉到的刺客招供了!”

    张骏闻言倒是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彩蛱在起身时不小心碰翻了茶杯,刚巧将水溅到了张骏的身上。她急忙请罪,又给张骏擦拭起来。

    江婉卿看不下去,道:“您见是不见?”

    “见,自然要见,快传!”张骏道。

    江婉卿冷哼了一声,转身退下。

    不久,一身戎装的周同大步走了进来,见到室内竟还有一个美貌的女子在,不由一愣,两忙单膝跪地,道:“征虏军龙骧左营周军将同,拜见大都督。”

    “起来吧!”张骏抬手虚扶了一下,等周同起身后又示意他坐下,才问道:“怎么,我的周将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彬彬有礼了?”

    周同为微笑道:“末将出身部曲,这一条命都是大都督的,自然不敢无礼。”

    张骏对待自己的这几个干将一向是很温和的,他在军中威严极盛,但平时又平易近人,这御下之道算不上炉火纯青,但也会让麾下诸人心悦诚服。

    他将自己的茶杯推向周同,道:“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再说。”

    在现代社会,将自己喝过的茶背地给下属也是很失礼而且恶心的,但在等级森严的中古社会却是上位者恩宠的表现。果然,周同接过茶杯,一脸激动地喝掉后才道:“大都督,俘虏的那个刺客已经招了,您说的法子还真是管用,俺们没打没骂,那汉子竟然求着要告诉俺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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