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波光粼粼的湖边,停泊着一艘画舫。

    远处有哒哒的马蹄声飞驰而来,不过数息工夫,便到了湖边。一个金冠华服的年轻公子急匆匆从马上跳下来,连缰绳也不曾系,便径直向画舫走去。

    站在船头的艄公忙弯腰向来人问好:“赵公子好。”来人是临安府第一富豪赵家目前主事的赵三公子赵俊,又是他的衣食父母,他可丝毫不敢得罪。

    赵俊冲他点头:“姑娘呢?”

    “姑娘在房中。”艄公仍然毕恭毕敬地回答。

    “尚未起?”赵俊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还是,跟什么人在一起?”

    艄公看他脸色,本不想回答,却不敢不答,小心翼翼道:“昨个儿姑娘去戏园子里新出的折子戏,给带回来的,据说是会春园有名的唱小生的…”

    他话音未落,赵俊已经跳上了甲板:“越来越荒唐了!”声音里恨恨的,三步并作两步。直往画舫里厢走去。

    房门尚未掩好,赵俊直接推门进去,却被眼前的春光震慑了一下,刷地红了脸。只见大红的锦被之外露着大半个雪白的手臂,偏生那女人的脸颊被乌黑如云的秀发遮去一半,看不真切。

    赵俊心中正有些恍惚,不知道该退出好,还是再看几眼好,一转眼便见床头角落里铺了一床铺盖,铺盖中裹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小生。遂怒向胆边声,走过去用脚踢醒他,压死了声音道:“昨夜里可爽了?”竟有几四咬牙切齿的意味。

    那少年小生正是艄公所说会春园里的当家小生。赵俊在临安城中大大的有名,他自然是识得的。当下不敢怠慢,裹在被子里连连作揖,偏被赵俊看见他浑身光着只穿了窄窄一条小衣,格外恼怒,又踢了一脚才道:“爷在外面等着,有话要问你。”

    可是,当那小生系好衣带,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赵俊才发现他根本没什么好问的。

    其实事情也不过那么简单。那个女人向来是个不安分的。他认识她两年来,身边的男人如走马灯一般换来换去,就没消停过,他也从最开始的惊诧愤怒,渐渐地变得见怪不怪了。而在她身边最多的两种人,就是戏子和青楼小倌。而且,她这人似乎有些怪癖,不是雏儿的她不要。

    “没办法呀,是为了治病。戏子和青楼小倌靠钱就搞定了,最省心不过。”记得有一次,她笑意盈盈地向他解释道,“我身上寒毒太重,先前天师道有位国医圣手,替我想出了这般续命的法子。虽然荒唐了些,但总比死了要好。你说呢?”

    他确实无法再说什么。但是看着这般容貌气质的女人如此自暴自弃,还是有几分不甘:“除了男人的元阳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治病的药物了?”

    “有啊。”她依旧是笑意盈盈,“只是急切间药材不好找。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子,我天生对男人有些厌恶,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鬼才相信!他心中暗暗腹诽,却不由自主地追问道:“什么药材那么难找?”

    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天山雪莲,要大批量的天山雪莲。”

    “什么才算大批量?”

    “大约每天吃一朵吧。而且这个药很奇怪,一旦开吃,就必须吃够九九八十一天,中间若是停了,我便会寒毒发作。”

    赵俊于是不再说话了。天山雪莲是一种名贵的药材,说起来他赵家也能寻到几株,只是她要八十一朵,这般大批量,赵家一时力有未逮。

    “原本打算今年去天山小住的。”她眉眼间全是笑意,就如同在讲述别人家的闲事一般,“漠北诸族偏偏趁着新皇登基,又不安分起来,阳关那边的道路全封锁了,走不过去。”

    所以他也只好由着她荒唐,偶尔还会出手替她采买一些新人,算起来,到如今已是两年的光景了。

    “是谁在外头呢?”赵俊正在出神,房中就传来了她悠然淡定的声音,就仿佛天崩地裂也吓不到她似的。

    “是我。”赵俊粗着声音说道,“有急事与你相商。”

    “那就进来吧。”她慢悠悠地说道。

    赵俊忍不住脸上一热,脚步有些迟疑。

    “进来吧,我已经穿戴整齐,梳洗完毕了。”那个女人仿佛洞悉了他心中的想法。

    他这才举步走进屋子,刚刚在桌子旁坐定,就到那个女人调侃的声音:“装什么呢?先前人睡着的时候,你都大大方方看过了。现在反倒拘谨起来。”

    这声音一点都不妖媚,甚至有几分淡淡的冷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了这声音,他突然感到整张脸都热了起来。

    女人于是不再调侃他,将一杯茶水放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赵俊此时才想起自己来的最初目的,狠狠地一拍桌子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玩男人什么的,也就罢了,怎地将局的第一笔杆子给轰走了,却都不肯提前知会我一声!”

    女人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现在不是知会你了吗?”

    赵俊便更加愤怒:“你这是什么态度,这间局我好歹有一半的收益,当初我投了九成的本金进去!现在我反倒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了。”

    女人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一眼,将那杯茶端到他面前:“抱歉,我纠正一下,不是一半的收益,而是四九,因此,遇到分歧的时候,我才有决定权。至于让孟先生卷铺盖走人的这件事,我是通知你,而非征求你的决定。”

    女人的这种强硬态度令赵啃到吃惊。两人合伙做生意两年以来,一切事情都是有商有量,她从来都没有这般强硬过,遇到和他有分歧的时候,从来也都是摆事实,讲道理,以至于赵俊觉得五一和四九的收益没有任何的区别。

    没错,当初女人寻上他,给出一份计划方案,两个人合伙开始办局的时候,约定了收益和彼此的话语权,分别是五一和四九。

    赵壳得很清楚,当初两个人为了话语权的事情,争论不休。当时女人只能拿得出一成的本金,却非要摆事实,讲道理,非要在运营之中占主导地位。诚然,她的计划方案颇有看点,在赵俊这种年纪轻轻却已经被成为商业奇才的人眼睛里,简直是神来之笔也不为过,然而出一成的本金,却要占六成的话语权,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两个人飞快地交换着各种行话切口,商业术语,以显示自己在经商领域的天赋,表明自己占据所主张份额话语权的正当性。最后女人让步到五一和四九,赵俊仍然据理力争,死活不肯接受。

    那次谈判差点破裂,据女人后来说,她几乎已经打算另寻他人了,反正在赵俊之前,她前后和江南另外几家有过接触。双方僵持到最后,女人突然间把自己的帽子扯了下来,露出那张让人惊心动魄的脸蛋,冲着他飞了一个媚眼道:“想不想看看这衣服下面是什么?要不咱们睡上一觉?”

    赵俊立刻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他是少年英才,尚好面子,当场拒绝了她以色相做筹码的意思,但同时也就深刻明白,这个女人宁可跟不认识的人随随便便睡觉,也是不愿意让出主导地位的!作为商业奇才、目光如炬的他不愿意放弃这么一个几乎是必然会挣大钱的项目,只得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地表示同意。

    “是不是遇到难缠的谈判对手,你都会提出跟对方睡觉?”跟她熟了以后,他曾经如是质问过,话语里暗含谴责。

    她却冲着他轻佻地吹了一口气:“你说呢?那些人都是糟老头子,我怎么忍心这么糟蹋自己?其实我这么说,是因为你的相貌入我的眼,中我的意。所以,就算谈判不成功,我也是愿意跟你睡上一觉的。治病嘛,你懂的。”

    他当时便闹了个大红脸。他隐隐觉得,她并没有说谎。因为比起那些时常出没在她身边的戏子小倌们,他的样貌和身材半点也不差。而且,他自幼洁身自好,尚是处子。

    所以便隐隐约约有了期待。所以便在此后的联合经营中放弃了警惕。可是她直到两年后的今天也未曾沾染过赵俊,却成功地让他遭到蒙蔽,以至于局排行第一的笔杆子被她轻而易举地逐走。

    “你…你…你,你可知道你逐走了谁?”他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知道啊。”她轻描淡写地回答,“不就是小崔相公崔伯言嘛。想来你是读他的诗长大的吧,因为盲目和幼时的第一印象光环而崇拜,这种感情我很能理解。”她说得老气横秋。

    “那你还赶他走!”

    “为什么不呢?别忘记,我有五一的话语权”,她强调道,“所以这种事情,我是有资格做决定的。”

    赵扛乎要气的背过气去。原来她宁可用色相诱惑自己,非要在运营中占据主导地位,竟然是为了这个时刻!

    “理由呢?”他颤声说道,“此事一旦传出,我烟雨局立即将受到夫所指,你知道不知道?胆敢将小崔相公扫地出门,他空缺的位置有谁补得上?”

    “难道天底下除了崔伯言就没有别的文人了吗?”她的态度却很强硬,“难道天底下没了他什么事情就干不成了吗?若是没了笔杆子,你现在就派人出去找新人!天下那么大,你自己把眼睛闭上当然觉得非他不可。”

    “可是他是文坛领袖。”

    “不过一个品行低劣的文人。他若真的人品好,又怎会被清河崔家扫地出门?”

    “说是为了一个女人。他劝清河崔家向皇上投诚,就是为了那个女人。”他说到这里突然恍悟,“难道你就是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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