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原本就是隔壁班同学,却直到高二才熟悉彼此。
    她的本名叫林春晓,而她叫做曾羽凡。
    羽凡第一次,就用了这样的问题找她搭话。
    「你为什么叫春晓,而不是小春?」眼前的女孩留着一头短发,装得酷酷的。
    一双圆圆大眼,像狗儿一样,彷彿无时无刻都在撒娇。
    她知道,羽凡是那些,无论在何时都穿着运动裤的女生,这在她们校园中不常见,
    只有那些不一样的女孩才会这样做。
    「因为我是在春分出生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小春歪着头,回忆起孟浩然的诗。后面的诗句应该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吧?
    「不是因为算命吗?」羽凡没想到她会给出认真的答案,霎那之间,竟无话可说。
    她狗儿般的大眼瞇了起来,仔细地盯着小春看。
    如果小春还记得,那天晌午,有阵风轻拂的吹过,带起了小春耳际旁的几根发丝,
    太阳将她颊上的泛红晒得如此明显。
    这就是她们感情的起点,一切都是风的错。
    在那之后,羽凡常常透过同学拿纸条给她,多半只是讨论无趣的校园生活。
    她们耗费了无数的课堂时间,在彼此的纸条上涂涂改改。
    那时候,小春只把她当成普通的,女生朋友。
    对于男孩、女孩的差异,小春没细想过,更别提谈恋爱。
    放学时,小春会经过别的高中,看着男女混校的学生们走在一起。
    她并不感觉羡慕,如果真的要说,小春倒觉得男性,莫名地令人有压迫感。
    彷彿他们的存在就是种压迫,时时提醒着女性,自己在各处都不如人。
    会这样想,是因为读了女校后,才发现女生也可以尽情的打篮球,
    无论想尝试什么类型的才艺,也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点。
    好像不能以偏概全,小春心想,毕竟他只认识继父一个男人,而他是个糟糕的男人。
    小春跟羽凡以朋友的身份度过几个月,从普通的纸条传递,到放学后的讯息问候。
    她们像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一样。只不过,把对方当成朋友的,似乎只有小春一人。
    某天早晨,小春的同班同学柠檬,经过几度思考后,约小春到福利社买东西。
    一路上,柠檬的表情十分复杂。
    「柠檬,你看起来好酸。」小春走下楼,看着柠檬有苦难言的模样,提出疑问。
    「酸?我很酸?」柠檬没听懂小春的意思,在人来人往的福利社门口停下。
    「你的表情,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吃了很酸的东西。」小春夸张地做了个鬼脸模仿她,
    差点把隔壁班的同学撞倒在地。她尷尬地说着抱歉,没看到柠檬脸上震惊的神情。
    「没有啦!你不要乱开玩笑。」柠檬肘击了小春的胸部,换来小春一阵哇哇大叫。
    「你失恋了唷?」小春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胸口,缓步往旁边移动。
    今天的柠檬也太奇怪了吧?平常她不是都有话直说么?
    「你最近是不是很常,跟隔壁班那个女生在一起啊!」柠檬别过头,低声的说道,脸颊微红。
    小春微怔,看着柠檬的脸,有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柠檬,是在嫉妒吗?还是吃醋?
    「你说羽凡吗?她人很好又很有才华。」小春想到今早羽凡跟她说的一个笑话,脸上扬起了笑容。
    好像是什么——等一下,想不起来了。
    看着柠檬脸上的表情,小春敛起笑意。
    柠檬讨厌羽凡么?不就只是普通朋友罢了。
    虽然,她不再像以往一样,花时间跟自己的同学相处。
    只要下课鐘响,她就跟以前的国中男同学一样,马上夺门而出。
    只不过男生们是要打篮球,她是想多花时间羽凡在一起。
    她们时常穿越操场走到无人的教室聊天,在打扫时间过后聚在班级门口讨论八卦。
    除了纸条以外,羽凡也很喜欢买星巴克的蔓越梅棉花糖饼乾给她吃,
    羽凡总说,瘦瘦的女孩子虽然很好看,但她更喜欢身体健康的女生。
    「你知道,她是『那个』吗?」柠檬拉着小春走到操场上,远离福利社门口的嘈杂,
    她的声音瞬间变得清晰。
    小春在冬日的阳光下抬眼看着她,太过直接的眼神,令柠檬感到不安。
    她不希望,一直在身边的小春被别人抢走,她知道这样很幼稚,但她就是不喜欢。
    柠檬深吸了口气,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哪个?」小春直接地问道。
    在此之前,她从未看过柠檬在乎过哪一件事。
    无论是考试考的好不好,乃至同学之间的吵架。
    柠檬总是懒洋洋地看待周遭的事物。
    所以是哪个呢?
    她之前看新闻说过,日本曾出现已经三十几岁的大叔,混在高中里面跟学生打篮球的事情,学生都只以为他是学长,殊不知。
    会是像这样震撼的消息吗?就算如此,应该可以继续做朋友吧?
    「她是...同性恋啊!」柠檬叹了口气,头低低地看不见表情。
    「我知道啊!然后呢?」原来是「这个」,有什么好大不了的。
    小春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拉了拉柠檬的左脸颊,用嘲笑般眼神的睨着她。
    无论如何,谁想要做什么,都是大家各自的事吧?
    喜欢谁,也是各自的选择。
    如果可以得到幸福的话,喜欢女生又如何呢?
    爱情如此珍贵,才不会因为性别而偏袒谁。
    「你们走这么近,难到你也是同性恋吗?还是你们已经在一起了。」柠檬说着说着,没头没脑地下了定论。
    她惊讶地看着柠檬,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羽凡喜欢我吗?她所做的这些,叫做喜欢吗?
    那我,喜欢她吗?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在小春脑海炸开。
    这几个月来的相处,该不会,羽凡暗恋她?
    「没有啦!你才不要乱开玩笑。」她急躁地反驳着。
    柠檬严肃的神情,随着她的极力否认而软化。
    「真的没有?」柠檬挑眉问道。随着上课鐘声响起,她勾起小春的手,慢慢走回教室。
    福利社什么的,真的都只是藉口而已。
    如果小春可以一直在她身边,那她不介意找这种糟糕的藉口。
    「没有啦!我才不可能是同性恋。」小春倔强的说着,甩掉柠檬的手,头也不回的朝班上走去。
    \
    为什么要因为柠檬说的话而烦躁呢?
    羽凡有可能喜欢她吗?
    关于恋爱,由古至今不断有人以各种方式解读。
    红楼梦里,有薛宝釵及贾宝玉;倾城之恋中,有白流苏及范柳原;
    乱世佳人内,有郝思嘉及白瑞德。
    可惜,上述三者都是以男女关係为出发点,那女生与女生呢?
    哪里有传说般的爱恋可以让她借镜呢?还是,女生与女生之间,是不可能的。
    小春翻出羽凡的纸条,左思右想都没有答案。
    她看了一眼隔壁的同学子瑄,平常不说话时,看起来像大姐头。
    上课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在深层睡眠,放学后则是她与男友的约会时间。
    子瑄在桌上摆了个折叠镜,梳理着自己的瀏海。
    「子瑄。」小春低声唤道,将椅子悄悄地移了四十五度角,看着在台上背对擦黑板的叶老师,她决定马上寻求解答。毕竟不耻下问,才是求学的真理。
    「干么?」子瑄停下手边的动作,偏过头看着小春。
    「你知道什么叫做喜欢吗?」小春问道。
    「什么?」她有听到小春的问题,但,这是一个问题吗?
    「你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男朋友?」她有些烦躁地提高音量,
    她只是要一个简单明瞭的答案,有这么难吗?
    显然是很难的。
    子瑄在确定她没听错后,认真地低头想了一会儿。
    有些人会说,喜欢上一个人,是无法解释的。喜欢就是喜欢,哪有这么多问题。
    不过,也有些理论派的人,喜欢精算每一个优缺点,如果都能够包容,那就是喜欢了。
    「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子瑄打了个呵欠,手上的指甲彩绘闪亮亮的。
    「如果是我的话,我希望生日的三个愿望,都许给我跟他。」她笑着用左手比了个三。
    换句话说,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以对方为第一优先,而且,是下意识的。
    「那爱情呢?喜欢跟爱一样吗?」小春在笔记本上写下曾羽凡三个字。
    自己的表现就跟国小生一样,听说把对方的名字写在橡皮擦上面,一直使用到用完,
    对方就会爱上你。
    到底谁会相信这种都市传说啊?她将笔记本上的名字恨恨地涂掉。
    子瑄正准备回答,数学老师就以气愤的口吻,数落她们俩人的数学成绩。
    看来,寻找爱情的旅程得被迫中止。
    外头也在此时下起了大雨,桌上的纸条停留在先前的对话。
    隔壁班的女生,因为将男友百合带回家,害死了自己的猫。
    「百合花的花叶、花粉和花瓣,可能导致猫咪肾衰竭,
    其他症状还包括呕吐、嗜睡、食慾不振等。
    有些猫只要咬一口百合叶、一片百合花瓣、吸入百合花粉、误饮装有百合花的花瓶水,
    都有极高的机率中毒丧命。」
    无论她们怎么安慰,女孩始终开心不起来,总认为是自己的疏忽。
    不过,百合对猫有毒,算是冷知识吧?
    甜蜜的百合香,是猫咪一辈子都不能闻的味道,闻到了,就必死无疑。
    世界万物,往往会被致命的吸引力所牵引,如同最老套的飞蛾扑火、罗密欧与茱丽叶、黛丝与安杰。要像伊莉莎白一样,顺利地与达西先生结为连理,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
    自从柠檬提起那件事至今,已经过了四天零八个小时。
    从那天起,她像十灾中躲避蝗灾的埃及人一样,仓皇躲避着,躲避着羽凡。
    在这个举例不良的譬喻中,她对羽凡的感情,才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蝗虫」。
    小春上网搜寻了恋爱的定义,也问了各式各样的人,却没有解答。
    大家总是在听过后叹气,并说:「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属于小春的,那个答案,会是什么呢?
    她会在下雨的时候,站在羽凡的左侧,看着她悄悄把伞偏过一边,自己淋湿了右手。
    她会在经期来的时候,收到各式各样的甜点,但却因为食不下嚥而转送给子瑄。
    她会在倒垃圾的时候,不经意抬头,看见羽凡站在三楼,悄悄对她挥着手。
    她会看到,羽凡在自己的脸书上,分享一些坠入爱河的文字,她猜想,那个人是不是她。
    如果这就是被暗恋的感觉,那她想要再久一点,再久一点点。
    傍晚回家时,小春经过庙宇里的佛堂,听着里头的木鱼声,她居然感觉到一丝罪恶感。
    她感觉,自己一直以来所相信的,正在受到挑战,而似乎,结局已经十分明显。
    有好多时候,她想询问母亲,可是却不知道确切的问题是什么。
    她躺在床上,想着柠檬那天跟她说的事情,缓缓入睡。
    生平第一次,她做了春梦,在这些事上,她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捏造出来的。
    俩个人都是女生,又要怎么做爱,她以前从没想过。
    小春只记得,这是一个令人血脉喷张的梦,但细细去想,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只隐隐约约地记得,羽凡抱着她,接着吻上她的唇,在梦里,羽凡说她爱她。
    接下来几天,她看到羽凡,都会情不自禁脸红,羽凡有注意到她的奇怪反应,却什么也没说,摸摸她的脸,笑着说脸红的她像个小苹果。
    羽凡有着男孩子的帅气,又有女孩子的体贴,纵然自己没有跟男生交往的经验,但她也时常耳闻男生的粗线条,甚至还有「直男癌」一词出现。她想,羽凡会是一个完美的对象。
    她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微妙,甚至到了旁人都会议论的地步,明明都是俩个女生走在一起,但俩人看起来就像一对情侣,小春站在羽凡旁边,别过脸,不想再被调侃。
    两天后,雨凡在英文课前丢了颗碎石到她的窗边,要小春到楼下大礼堂找她。
    看着她转身走掉的背影,她笑了出来。
    英文课中的罗密欧正在阐述着他对茱丽叶的爱意,她好奇,羽凡是不是也是如此?
    她毫不犹豫地朝老师举起手,以身体不舒服的理由快步离开教室。
    她慢下脚步,在校园里走着,旋律像是自己有意识般的,要从她口中迸出。
    她从未看过比今天更耀眼的太阳,也从未看过比眼前更艳丽的绣球花,她不需要任何可以用文字叙述的解答,她要的是更直接、更澎湃的情感,在这短短一趟路中,小春凝视着自己的掌心,真希望拥有的一切,都可以被紧紧抓住。那情绪高涨的,意图使她掉泪。
    唯有在坠入爱河的每个瞬间,才能彻底明白活着的欢愉及喜悦。
    那么在今天,她,总算以不同的眼光,看见了万物。
    小春推开礼堂的大门,羽凡坐在里头指了指钢琴旁的椅子,要她坐在一旁。
    羽凡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笑,小春与她肩并肩,也凝视着她的眼。
    空荡荡的礼堂,从上垂下的红色帘幕,半掩着圣母像。羽凡身上的海洋香味在空气中四散着,那是纯净无瑕,少女般的气息。羽凡踩上钢琴踏板,琴音如淌出般的流泻在礼堂的每个角落。
    如果没有前人写出传说般的爱恋,可以给她借镜,她可以自己创造。如果,她们相恋,是不被祝福的,那她愿意颠倒整个世界,只为了摆正她的倒影,原来,张爱玲是这个意思。
    某本书上曾经写过,在生命为数不多的瞬间,你会体验到永恆,剎那即是永恆,永恆即是须臾,那她们肯定也为这短暂的须臾、无尽的永恆付出了许多。
    羽凡开口问她,是不是对她有一样的感觉。小春像怕别人不知道似的,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她很怀疑,自己有一天会遗忘,像此时此刻一般的感受,也许过个五、六年,她的记忆会不再清晰,她可能会忘记现在的时间,她会忘记手上曾有一道不小心被纸划伤的割痕,甚至,她可能会忘记自己食不下嚥的原因。
    但,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喜悦的瞬间,能冲淡这样的回忆呢?
    对羽凡来说,肯定也是一样的吧?
    她篤定地想着,十分篤定地跟自己说着。
    这年,羽凡与小春,1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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