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拍了拍四王的肩,慨然道:“改朝换代总是难免,千秋万岁,也不过是一朝君主的臆想,四弟,咱们萨奚人,不能丢了咱们自己的草原。”
    四王缄默许久,终于点头。
    “我答应你。”
    ·
    眷福宫内,应小檀已经能如常下地走动了,只是嗓子的伤还未愈合好,说起话来总是吃力,有时是沙哑得厉害,有时则根本发不出声。
    赫连恪也不急,并不拉着太医一味催问应小檀的病情,这样一来,太医用药上的压力便没那么大了,应小檀心里亦是跟着轻松,仿佛没察觉自己有什么异样,理该如此一般。
    只是,赫连恪嘴上不说,心里却始终装着这件事。
    眷福宫有桌子的地方,他都命人摆上了一方小砚,还有纸笔,应小檀说不出话时,随手便能摸到笔墨,写给人看。
    应小檀感动他的细心,闲着没事,便在纸上写一两句诗,也不叫人取走,就那样摆在明面上。
    赫连恪忙完了过来,见桌上的纸有字迹,忍不住就会拿来看,便见纸短情长,满满都是少女委婉绵柔的诉请,看得他一阵心热,偏偏——
    “回来了?”应小檀若无其事地从殿里迎了出来,她声音有些微弱,但还是吸引了赫连恪的眼神,他笑着迎上去,捏着纸笺朝她笑,“你倒是好闲情。”
    应小檀一脸若无其事,抽过了纸笺,信自提笔,接在下面写道:“只是闲,没有情……宫里憋闷得很,花末儿她们不在,连个说话人都没有。”
    赫连恪见她不承认,一时也没法子,唯有顺着应小檀提起来的话锋接口,“宫里不便进外人,老娘娘们都还住着呢,出点事说不清楚。花末儿、天绮两个人都带着康康呢,要没有她们,你怎么能放心?”
    上一次赫连恪亲自带康康进了回宫,叫应小檀知道儿子一切安好,之后就再没送他进来了。
    应小檀口不能言,把康康接进宫叫她照料,只是给她徒增负担。
    况且,熟悉的地方才安全。深宫内,人心叵测,赫连恪只是拿住了兵权而已,委实不放心让儿子与应小檀都住在这里头。
    应小檀知道他心思,便也不多说什么,两人一道进了内室,自有无限衷情可诉。
    ·
    七月。
    几个宫娥帮着应小檀归置起一些贴身的衣物,收拾好包袱,准备送她出宫。
    蝉鸣不绝于耳,闹得应小檀忍不住有些烦躁,她侧首,拉住了一个宫娥,哑着嗓子问道:“三王爷呢?”
    小宫娥一直以为是三王要登基,因此侍候应小檀尽心尽力,如今却不想这位主子住满了两个月就要出宫,心知大腿抱错了,满心失落,脸上的态色也就显得有些敷衍,“王爷贵人事忙,奴婢也不知他的去处。”
    应小檀觉得奇怪,免不得追问:“那你们怎知我今日就要出宫?”
    “昨天王爷出宫时突然吩咐下来的,奴婢也只是照做罢了。”
    应小檀知道再问恐怕也问不出原委,就放任那宫女去忙。
    她也是突然接了消息,一大早,福来寿入宫,道是王爷备了马车在宫外,迎她回府上去。
    应小檀一开始不疑有他,福来寿是个可信之人,他来传话,那自然是赫连恪的吩咐了。
    可是,她既出宫,赫连恪又在外廷办事,相距不远,他怎么会连照面也不打呢?
    与此同时,四王府外。
    赫连恪端端正正地对着朱漆大门行了三跪九叩之礼,高举玉玺,恭请四王继承大宝,登基为帝。
    四王把玩着手中两枚虎符,半晌才命人打开了大门,阔步迈了出去。
    他故作无奈,连叹几声,最后仿佛不得已,弯下腰,扶起了赫连恪,“既然三哥有此请,那本王……应了你们便是!”
    四王府外,山呼万岁。
    众臣都是如释重负地拧下了一把汗,赫连恪亦是淡淡含笑。
    等送四王进宫,小檀便该在家里等着他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o(*////▽////*)o宴宴那个废柴又进不去后台了,这章是她温柔美丽的族长阿箫代发哒!
    【挥毫:荔箫到此一游。】
    ☆、第97章
    “儿臣拜见母妃。”赫连恪甫一迈过门槛,膝头子便弯下来点地,结结实实跪在了贤妃面前。
    贤妃,如今已经变成了贤太妃。
    能搬走的东西都已封箱加了锁,长阳宫中显得空旷异常。
    贤太妃高坐在殿中,见了儿子,竟罕见地露出了严苛的表情,“恪儿,跪到这里来。”
    母命难违,赫连恪没有太多犹豫,膝行到了贤太妃身边,重新磕了个头,“母妃万福。”
    贤太妃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叫他起身,“恪儿,听说,太子是你杀的?”
    赫连恪僵了下,抬起头来直视向贤太妃,“何人敢传出这样的谬言?大哥是畏罪自戕,与儿臣没有半分关系。”
    四王既要风风光光地登基,太子身上就要定一桩无可饶恕的罪名。大行皇帝是遇刺而亡,刺客是曼妃,那么,指使曼妃的人自然就是太子了。
    为了将这桩关系描述的生动,四王不惜将太子与曼妃编排成是一对珠胎暗结的男女……这说法虽然牵强些,但随便安排一两个出宫的老宫人到街巷里传言一番,有的是说书人能在这基础上点缀些情节,把假的也说成真的。
    这样一来,不光定了太子的罪,也洗清了赫连恪身上的污点。
    昔日这是兄弟情谊,而今来看,便是浩荡圣恩。
    因此,即便面对是母亲,赫连恪也决不会说出实情。
    贤太妃闻言冷冷一笑,“这话你糊弄旁人也就罢了,你长大了,有事情不再愿意告诉母妃,也是情理之中,但有一点你别忘了,不论是太子还是四王登基,皇后都会成为太后。”
    赫连恪缄默,似乎猜到了贤太妃的用意,僵着身子,没有答话。
    贤太妃抚了抚袍子上的滚边,收起了脸上多余的表情,“恪儿,母妃忌讳的可不是太后为此事会如何磋磨我,她固然贵为太后,但为着成全儿子兄友弟恭的声名,也不敢太苛待我、但若是你有罪在先,叫太后拿了话柄,莫说是我,连你恐怕也未得善终……四王什么品性,会不会过河拆桥,这些本宫不清楚,只是单论杀子之仇,以太后心肠,绝不会善罢甘休。你岂知四王究竟会替你遮掩到几时?”
    赫连恪肃容,抬起头坚定道:“母妃此番忧虑纯属多余,太后亦是女眷,前朝政务,焉能有她来指手画脚的份儿?四……皇上不糊涂,他想坐稳江山,是断不会碰儿臣一根毫毛的。”
    贤太妃被儿子的态度呛了一下,有些恼怒,“你同我顶什么嘴!本宫还不都是为了你考虑!为你的前程考虑!你眼下言之凿凿,可有什么保障么!”
    赫连恪嘴唇翕动了一下,明显是有十足的把握回绝母亲,最终,却是忍了下来。
    母妃特地传话传到皇帝那里请他过来,想必不会只是为了教训他一番。
    还有什么话,是她要说的?
    赫连恪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神情瞧起来若有所思。
    贤太妃觑了眼儿子,半晌,幽幽道:“恪儿啊,想来你该知道,皇上是个寡情的,难得有什么看的上眼的女人,这件事愁了太后已久,连着给他挑过两个大妃,都被皇上婉拒了,如今他继承大宝,六宫空虚可不像话……这个节骨眼上,才正是你效力的时候。”
    赫连恪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指拢成拳头,掩在了袍袖底下。贤太妃并无知觉,仍在喋喋不休,“难得呢,他看中了你的侧妃应氏,我见过那女孩子几次,确实是个老实有趣的,无怪乎你们兄弟两人都瞧上了她。应氏服侍你有时日了,要说你贪她的新鲜,也算过了气儿。既这么,母妃就替你做个主,咱们把应氏,送给皇帝吧。”
    见赫连恪并不反对,贤太妃有些欣喜,忙不迭趁热打铁,“其实啊,皇帝早前儿见了本宫,就说过中意那应氏了。你们兄弟间的女人,一贯是相赠相送的,我当时便没多嘴,心道你腻了她,自然会给你弟弟……没料想后来她有了身孕,你膝下单薄,我便就此作罢。谁曾想呢,你四弟登了基,还是没忘了这应氏,大概是吃不到嘴里便总是馋……你做哥哥的,也是做臣子的,献个妾侍上去,不算为难吧?”
    “母妃……”赫连恪听到这里,脸色显得愈发难看,他勉强忍了忍,总算吭了声,“您是不是,在侧妃住到眷福宫那天,就把这件事告诉她了?”
    贤太妃对此倒是“供认不讳”,“四王将人巴巴儿地送进宫来,托付给本宫,本宫自然不能拂了他的意,区区一个妾侍罢了,皇帝还许了她贵妃的份位,既这么着,献给皇帝也不扫你面子。这是咱们萨奚人的传统,愈是如此,才愈是能显得你与新帝关系非比常人呢!”
    赫连恪听得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难怪她会呕出血来!
    难怪她最后会让他不要把她留在宫里!
    原来母妃已经找过她了……那她当时,该是要有多难受!
    赫连恪心痛难当,连贤太妃这次都察觉了他的异样,“恪儿,你这是什么表情!”
    “母妃啊!”赫连恪咬牙切齿,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恼意,“您宫里养的那些宫女呢?那些跟应小檀学得一模一样的宫女呢?”
    贤太妃愣了下,“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赫连恪恨恨在贤太妃的座上砸了一拳,蹭地站起了身,“母妃,儿臣已不是三岁稚子了!当初你命应小檀带回府上的女人究竟是何用意,儿臣当初糊涂,现在焉能还猜不到!你是早有成算要替四弟要了应小檀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移情是不是?”
    不等贤太妃回答,赫连恪便冷笑一声,往后退了几步,“既然什么人都能替了应小檀,母妃不妨把那些女人献给四弟,她们一样能代表儿臣的忠心!小檀为本王诞育世子,又是大行皇帝亲自降旨册封的侧妃,本王岂有拱手相让之理?
    贤太妃恼羞成怒,“你怎么与我说话呢!为个女人,何至于呢!依我看,这样的祸水,早点打杀了才好,免得又成第二个曼妃,害的国朝不得安宁!”
    “母妃!”赫连恪勃然大怒,“她是您亲孙子的母亲!昔日您能包庇娜里依,如今怎么倒容不下她了!”
    “区区汉人,怎么能与萨奚女人相比!你真是被迷昏了头,倒敢为了她与我顶嘴!”
    ”汉人又如何,不瞒母妃,本王即刻就准备带小檀回洛京去!回了洛京第一件事就是休了呼延氏,册应氏为大妃!母妃,她是你名正言顺的正经儿媳!”
    贤太妃猝然变色,猛地站起身,“你妄想!还即刻带她回洛京?!先看看她肯不肯跟你走吧!早在你来我宫里之前,皇帝就找她去了!你自己看看,一个是富有四海的皇帝,一个是不知上进的闲散宗室,你倒看看,她会怎么选!”
    四弟找她去了?
    赫连恪深吸一口气,整张脸都寒了下来,“母妃,你可知,小檀已经怀了本王的孩子!”
    撂下这句话,赫连恪掉头便走。
    ·
    马车的车轳缓缓转动,应小檀下意识将手盖在小腹上,呈现出一个保护的姿态。
    直到她离开宫廷赫连恪也不曾出现过,驾车的人是个她不识得的内侍,而马车里,亦没有一个照料她的婢子。
    应小檀难免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掀开帘子,马车似乎确实是往王府的方向去的,她很少进宫,因此对这条路的印象也有些模糊,只觉得周遭景物眼熟,但又未熟悉到有回家之感的程度上。
    应小檀护着自己的小腹,带着几分忐忑等待着。
    而她没想到,等待的结果,却是四王。
    马车停在了四王府门口,昔日的王府已经变成了潜龙旧邸,四周站的俱是皇帝亲兵,应小檀蹙了下眉,惴惴不安的心,却终归平静。
    四王倒没穿龙袍,胸前的补子还是蟒,他含着笑挑起车帘,不乏自在地坐到了应小檀身边,“小嫂嫂安好。”
    应小檀垂下眼睫,顺势跪在他脚边,“皇上万福。”
    四王愣了一瞬,颇有几分讶异,“你知道了?”
    应小檀没有答话,双手叠放在膝头上,跪得身条笔直,神情严肃。
    四王叹了声,伸手欲去扶她,“小檀,你别与朕这么客气,你怀着身孕呢,仔细伤了孩子……朕听你嗓子还是哑的?那些个太医不用心,朕回去就罚他们。”
    应小檀臂肘往后一撤,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四王,接着从容不迫地起了身,在侧边的矮墩上坐了,“妾身怎么做,皇上才能放妾身回府?或者您希望三王做什么?”
    她甚至吝于对他说半句寒暄之言,就这样*地开口,等着他开条件。
    四王笑得悻然,“小檀,你这么聪明,焉能不知朕的意思?我倾慕你,欢喜你,想你来我身边,陪着我过一辈子……你知道我没有大妃的,你入宫,我就封你做皇后,这样好不好?三哥给不了你的名分,我都能给你。以后我们的孩子便是中宫嫡子,百年之后,我们还可合棺共墓。”
    皇后。
    应小檀抬起头嘲讽地一笑,“皇上说来轻易,若汉人女子真能坐到皇后的位置上,曼妃又岂会止步于曼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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