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睿所讲的这些太过离奇,萧衍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韦睿,而韦睿此时也正抬起头来,君臣二人的目光刚好碰到了一起。

    此时宫殿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良久,韦睿望向皇上的眼神已经变得极为哀伤,他艰难的开口说道:“皇上,那萧子良必定是救出来一位女子,这些只是臣的猜测,并无任何的依据,可是据臣了解,那萧子良在萧宝融死后,便一直闭门不出,直到病死在家里------”

    “这些,与那范夫人有何关系?”萧衍喃喃的重复了一句,“联问的是这个问题。”

    韦睿轻轻落下手中的棋子:“皇上,看来您对这位范夫人也是很感兴趣,那我们君臣二人,不妨来讲一讲这位范夫人,她自从嫁与范允承之后,夫妻二人极是恩爱,并生有两个儿子,范家自然是极为高兴,而范允承对他夫人的才华更是欣赏不已------不过张元知大人惨案发生之后,这位范夫人手中便握有人证和物证,只是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女人,没有任何官职也没有任何权利的一名弱女子,她若想替张大人查案是难上加难。而在此时他们范家全家,突然之间面临大祸:刚入雍州便遇大案,轻则罢官重则治罪,可是偏偏范允承没有任何的征兆,便接到了入京的调令,自那时起,这位范夫人便开始了精心的布局,她在与皇上您,下着一盘看不见的棋局。”

    “怀文------联愿闻------其详。”萧衍缓缓的说道。

    “想来她孤身一人,独自支撑着这盘棋局,这其中有多难,怕是只有她自己明白了------第一步她将重要的人证藏匿起来,对外绝不透露,哪怕是范允承,恐怕也是以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接下来她的布局可以说是步步为营,没有刀光剑影却是步步凶险异常------入京之后,他们范家首先面对的并不是皇上您给的危机,而是来自六王爷那里,六王爷设计范允承,让他入京后当自己谋反起事的替罪羊,原本王爷的想法并不错,可是错就错在他选了范允承,那范允承原本就是极为执著之人,遇到困难绝对不会退缩不前,挫折面前更是越挫越勇------皇上您那时一定是在冷眼旁观着王爷的表现罢,那何征与郑朔既然都是您的人,那王爷的一举一动都是在您的掌握之中,而那位范夫人也不是傻子,您不在局中,她不在局中,您与她一样,都是在一旁静静的观察着事情发展的动向,皇上,微臣所讲可是有哪里不对?”

    萧衍无言的点了点头,他知道韦睿所讲丝毫不差,这世上能将他的想法丝毫不差的想出来的,只能是眼前的这位韦睿了。

    “之后的事情皇上也已经很清楚了,那范允承当殿拒婚,随后那范家大儿子范钧被迫入伍,而留在家中的小儿子尚且年幼,原本不在王爷的眼中,可是就是这年幼的孩子,却已经被人盯死了,那范夫人无奈之下,只得用计将他孩子送到了皇上的身边------”

    “用计?”萧衍吃惊的问道。

    “皇上难道不知吗?有哪一个孩儿的母亲,会逼着自己的孩子去背那枯燥的经书?又有哪一家的母亲,愿意让自己年幼的儿子陪伴自己去那寺中?又有哪一个母亲,可以忍受得住自己的孩儿每日里清茶素饭,伴着那古佛青灯?”

    萧衍不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韦睿所言确实不假,这世上还真没有哪个母亲,能做出如此狠心的事情来,可是那位范夫人,在同泰寺中见那一面之时,自己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她,可就是这样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女子,在暗地里与自己进行着一场无形却残酷的厮杀。

    “皇上,这后面的事情是更加的惊心动魄------她那大儿子远在边疆,生死未卜,小儿子进入同泰寺陪伴皇上您出家,看似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风平浪静了,可是王爷已经得知张元知大人临死之时将一封亲手写的密信,交与了可以信任之人,那时王爷派眼线进入范家,遍寻后也没有找到,而范夫人手中的人证,也差一点暴露在王爷的面前,在种种危急降临之时,都是这位范夫人,将这些危机一一化解------皇上,在微臣看来,那夫人从未真正赢过皇上您,她所做的都是在被动的防守,防止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来伤害自己的家人。皇上您是这世上最看重亲情之人,这一点世人无人可比,可是在我得知范夫人所做的一切之后,我才发觉她是这世上唯一胜过皇上之人,她比皇上更加看重亲情,她对亲人的关心与爱护远远胜过皇上。”

    萧衍知道自己单凭那范夫人敢让自己的儿子到同泰寺中出家,便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不讲别的,若是两位高手过招,仅凭这一招,自己便已经处于败象了,因为在这一计之中,连自己都成了那范夫人手中的棋子,那范夫人一步一步的将自己引入到她的圈套之中,若不是自己喜爱范羽那孩子,若不是自己贪恋佛法之事,断然不会让那范夫人钻了空子,萧衍想不到那范夫人会有如此精妙的布局,让他这一国之君,都能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她的一颗棋子,那她的智计只能远胜自己------

    “皇上一定还记得,王爷谋反之事败露之后,范夫人拿过来的那幅《金刚经》吗?”

    萧衍抬头望了望侧案之上放着的那幅《金刚经》,这些日子他几乎天天都在看着它,范夫人的绣功极好,那经文之中的每一个字,她都花费了高当多的精力在上面,这幅经文可以说是世间罕见的精品,如此精巧的绣品,他当然是十分的喜欢。

    “王爷此举可以说是令人发指,卑鄙无耻之极,若是换作别人,无论绣与不绣,结局都是一个死字,可是这位范夫人硬生生将这个死字,自范家头上拿走了------皇上,不知您对此是如何想的,微臣听说此事之后,对这位夫人是十分的佩服,能将天大的事情化解成为一件极好的事,没有超凡绝伦的聪明才智,是永远不会做到这一点的。”

    萧衍听后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不止是六弟输了,连自己又输了一回。看来韦睿所言不假,若自己与这位范夫人当面对对弈,只怕自己想胜过她,绝对不会那么容易。

    “何将军当年做下丧尽天良之事,他害怕范夫人将他的丑事讲出来,三番五次要杀掉范夫人,皇上,不知您对此事是如何想的?”韦睿脸上看不出有何担忧,他只是负责将所有的事情讲出来,“皇上,何将军此举,只怕是为了杀人灭口。”

    萧衍怔怔的望着眼前的这盘棋局,他的黑子已经是七零八落了,这里被韦睿吃掉二子,那里被韦睿拿掉三子,他们的胜负只怕不用再继续下,便已经见分晓了。

    韦睿望了望棋盘,他很清楚自己面前坐着的,是大梁的君主,自己不能对他赶尽杀绝,若是在平时,他一个子儿也不会去吃,可是今日不同,他进宫之前便已经打定了主意,当讲的不当讲的,就是拼了这条命,今日也要全部讲出来,他再不挺身而出替那冤死的忠臣讲上几句话,日后只怕是更没有机会了。

    “何将军的为人,那范家是最清楚不过了,依着范夫人的性情,只怕不会由着何将军这样的人任性妄为,继续残害忠良之后。”韦睿此时根本不去看皇上那极为难看的脸色,他只是顺着自己思路继续讲下去。

    “听闻抄王爷家的人,正是何将军!想来他是急于要杀了那张绮凤------”

    “张绮凤?”萧衍今日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了,他根本想不到查抄六弟的王府,会引出张绮凤,这些事情韦睿又是从何听来的?

    “那张绮凤就是六王爷的外室蕙夫人,当年------她的父亲命凌霄替她出嫁,她万般无奈之际只得随何将军而去,中途不知出了什么乱子,何将军抛弃了张绮凤,那张绮凤落入歹人之手,几经辗转来到了王爷的身边,成了他的一名外室------可怜那张绮凤,至死都没有得到一个真正的名分。”

    “------”

    “那张绮凤自进京之后,因自身遭遇诸多的不幸,性情变得异常乖张,她憎恨身边所有的人,尤其是在范允承一家进京之后,她对范家更是视同水火,定要与范家为敌------想来她虽然是个可怜的女人,但是最可恨的不是她的身世可怜,而是她的愚昧无知,令她堕入深渊之中------微臣在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心中的郁闷真的是难以排解,那张元知大人不愿意遵从六王爷的指令,将雍州的门户对敌人敞开,单凭这一点,张元知大人便是我大梁最忠诚之官员。可惜的是他不能亲口对皇上表明自己的一片忠心,全家人惨遭杀害,而范允承为了张大人一家的惨案,多年奔波,力争为张大人讨回一个公道------想来这也是范大人执意要做那个大理寺正卿的真正原因罢。”

    萧衍听到此处终于明白了韦睿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韦睿的真正目的就是逼着自己认错,因为那范允承的死,眼前这位忠臣良将在责怪自己。萧衍想到此处,突然自内心生出一股狂傲之气来,他是一国之君,他是说一不二的皇上,杀死一个臣子又算得了什么,在这大梁之内他想杀谁便杀谁,没有人敢阻拦他。

    “怀文,你是在指责于联?你因为那范允承之死而怪罪联吗?”萧衍冷冷的问道。

    “皇上,您为何一定要杀那范允承不可?”韦睿确实是心中不明白,“那范允承是难得的清官好官,为何皇上不留他在身边重用,反而------微臣确实是想不明白。”

    “------怀文,你没有坐在我的这个位子上,你不知道身为皇上的苦楚,这清官要用,这贪官也要用,若这朝廷之上,用的全是如范允承那般的清官,那联所有的事情,都要遵从律治,那联所有的家人也不能犯丝毫的错误,我们皇家没有了任何的特权,与那普通百姓有何分别?范允承这样的清官,就如同那绳索,将联的手脚捆的死死的,联是想动也动不了------朝廷之上也不能有太多的贪官,那贪官中饱私囊,将那国库的银两偷偷放到他们的小金库之中,那联的大梁江山便会坍塌------怀文呐,你要联如何去做?联只能是该睁眼时闭眼,该闭眼时睁眼吧------想那范允承,死死的揪住联的六弟不放,联若治六弟之罪,族人们会唾骂联不顾亲情,那萧鸾残杀家人一事,联至今想起------都还是心惊胆战之极,正因为看多了萧鸾残杀骨肉的事情,联才想尽办法维护住自己的家人,难道联这么做错了吗?联的六弟想要谋反,联是早已得知,对于六弟的性情联是最为了解,他性情柔弱,绝非是那种执意谋反之人,定是受了宇文都之流的妖言蛊惑,方才与联敌对。若六弟不死,联是不会如此对待范允承的。”

    韦睿亲耳听到皇上承认杀人的事情,他的心情低落之极,虽然事实如此,可是今日皇上亲口承认此事,还是让他伤心欲绝。

    “皇上------您这前莫管犯了多大的错误,莫管犯过多少错误,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一件事情,皇上您------你是真的不该做。”韦睿痛心的说道,“您不该动范大人------为何不放他们全家离开?为何不能外放州郡为官,一定要杀了他呢?”

    “联已经做了,联的话是一言九鼎,绝对不会再更改的。”萧衍怒声说道。

    “皇上,您可知道,您与死亡仅有一步之遥啊------”韦睿悲伤的说道,“您难道从未感觉到吗?”

    萧衍听到此话后怔住了,他想不到韦睿会说出如此骇人的话语来,那距死亡一步之遥是什么意思?他开始紧张起来,难道有人要刺杀他吗?

    “皇上,若有人伤害您的家人,你定会想方设法替家人报仇,就连你那罪该万死的六弟谋反,你都可以原谅他------放过他,对揭露他谋反阴谋的范大人------刚刚微臣也讲过,皇上您不该杀范大人,那是因为若论起这维护亲情一事,范夫人做的比皇上,可是强上好多好多。”

    “难不成那范夫人,是百步之内取人首级的武林高手吗?”萧衍冷嘲热讽的问道。

    韦睿微微一笑,他慢慢的拿起一枚棋子,轻轻的落到棋盘之上,他仔细看了看大局之后,方才开口说道:“皇上,这个话题,我还是要转到古逸山和萧子良的身上,还是要萧宝融讲起。”

    “联不想听到他的名字。”萧衍冷冷的说道。

    “那好,微臣就不再提起他,只是萧子良微臣还是可以提及的吧。”

    萧衍面色铁青的望着韦睿,知道此时自己想把他的嘴堵上,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皇上,那臣就再退一步,我就从范夫人讲起,刚刚臣说到皇上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那就是范允承之死,他的夫人虽然是一介女流之辈,但是她足智多谋,不输于你我二人,她在与皇上博弈之时,始终是处于劣势,因为她与皇上不同之处,在于她手中没有强大的皇权可用,她只能以一己之力,苦苦支撑着范家------可是在范允承死后,她知道自己多年的苦撑已经失去了意义,在她的面前,有着两种选择:一种是避世离开,一种是奋起反抗------皇上,这两种选择会带来不同的结果,微臣最害怕的是看到第二种结果。在范大人刚刚去世后,微臣前去范府凭吊范大人,我想讨要一个答案,不论那答案是不是我想要的,只要范夫人给我这个答案,我都会想出应对的法子------”

    “怀文,你究竟在讲些甚么,联听不懂。”萧衍不解的说道。

    韦睿苦笑了一声:“皇上,刚刚微臣讲了这么多,您还是不明白吗?这天下原本就不是您的天下,若是萧宝融还活着,或者是他的亲人还活着,要想借机起事,自皇上手中将这大梁江山夺回去,皇上能阻拦得住吗?”

    萧衍呵呵一笑,他信心满满的说道:“我萧衍若没有点真才实学,我也坐不稳这大殿之上的宝座,想觊觎我萧衍的江山,只怕他没有这个本事。”

    “若此人才学盖过萧子良,武功出自古逸山,皇上您还会这么想吗?”韦睿冷静的反问道。

    萧衍脸上的笑容一时渐渐的消失了,他知道世上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赶超自己,他知道自己在位这些年来,政绩显著,这是世人所能看得到的,这些年来他自己勤勤恳恳,没日没夜的忙于政务,他根本没有像一位真正的君主那样,骄奢淫逸的过着帝王真正的生活,他这一生始终如那苦行僧一般,艰难的生活着,为何这世上的百姓,还有那么多的人在恨自己?为何自己的亲人还要造自己反?

    就连眼前这位自己眼中的忠臣良将,都在这里诘问自己------如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萧衍怔怔的望着眼前的韦睿。

    “所幸范夫人给我的答案,是让微臣欣慰的------她只想举家避世而去------皇上,为何您要派人去阻拦她离开?”韦睿有些伤心的问道。

    “怀文------你所讲的是谁?”

    “当然是范夫人了,皇上您为何要派何将军去追杀她?微臣刚刚讲了这么多,您还不明白吗?那范夫人放弃了她唾手可得的一切,选择了离开,于大梁于皇上于天下苍生来讲,都是一件极好的事情------皇上为何要对她赶尽杀绝?”

    萧衍倒吸了一口冷气,刚刚韦睿所讲的那些陈年旧事,他原本不是很清晰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就在韦睿刚刚说出这句话后,他突然明白了韦睿所讲的这一切,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关键。

    “皇上,那范夫人并不是普通之人,她定是竟陵王萧子良之后------”

    萧衍原本去拿棋子的手,突然之间无力的垂了下来,他想起了萧宝融死后,那萧子良突然闭门不见客,对朝廷的任何事情不再过问,或者闷在府内弹琴作诗,或者飘然而去,云游那些名山大川,当年自己对他是极为不满,竟陵八友之中只有他萧子良没有替他所建立的大梁出过一分力,流过一滴汗------

    “皇上,您当年为何一定要杀萧宝融不可?”韦睿看到皇上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徒劳的去抓取着那玉碗里的棋子,却一粒棋子也抓不起来。

    “为何要杀他?当然是为了我的大梁,能千秋万代,永世不灭啊。”萧衍眼中含着泪光说道,“我大梁初建之时,那萧宝融还是位少年,若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成长,日后难免会成为我大梁的隐患。”

    “皇上,大梁的隐患并不是萧宝融,而是您自己的亲人啊------那萧宝融既然已经放弃了皇位,皇上您博学多才,读过那么多的史书,难道您不知道吗,那些废帝有几人能东山再起的?为何不能让他如孝怀皇帝刘禅那般,得以善终呢?为何一定要派人将他们全家老小一个不留的杀掉呢?皇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派郑伯禽前去杀他们,原本就是逆天而行,而那屠杀之中活下来的人,身上所担负着的仇恨,是根本化解不掉的呀------”

    “那范夫人究竟是谁?她究竟是谁?”萧衍大叫着问道,“联不信她是子良的后人,联根本不信。”

    “------微臣想来,惨案发生那日,王皇后的小妹定然是逃出了生天------遇到了萧子良。”韦睿眼睛开始湿润起来,“皇上,这些都是微臣的猜测,并没有任何的凭据,您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但是范夫人当着我的面烧掉了一封信,这封信若是打开了,只怕此时的江山------”

    萧衍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说话,只是此时他的话语之中,多了几分苦涩之意:“只怕此时的江山,早已易主了是吗?”

    “皇上,微臣此时最担心的,是您派出去的那些人,只怕------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联派去追她的都是羽林卫,你是说她敢杀皇上的人?”萧衍不相信的问道。

    韦睿叹了口气,他不知道未来之事会怎么样,但依着他对凌霄脾性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放过何征的,此时的建康城外,只怕不会那么风平浪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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