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寒慌忙上前:「逸梅,摔痛了什么地方?」接着便想伸手扶她,江逸梅却避开:「我自己可以了。」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马上跌坐下去。
    「你的足踝扭伤了,别勉强吧!」宋星寒不待她再说什么,硬把她的鞋子脱掉,察看那红肿的地方。
    宋星寒把她的足踝轻轻揉了几下:「应该没有伤及筋骨,你先忍着痛,等会便找医师替你敷药。」
    宋星寒的手背上徒地一凉,不由抬眼看去,竟见斗大的泪珠正自江逸梅脸庞上徐徐滚下,她大吃一惊:「怎么了?我弄痛你了?」
    江逸梅摇摇头,声音低得彷如蚁语:「十年前,你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十年前?我们从前见过么?」宋星寒很意外。
    江逸梅眼内一遍雾气迷濛:「那时候,在新界的深井……」
    提起深井,宋星寒不觉失声说:「你……你是……」
    江逸梅点点头,泪水成串成串落下----
    那是打仗前一年发生的事。
    当时宋星寒在香港珠海等地巡回演出,戏班到了深井,才演了三天,当地土豪赵家老爷竟向班中的小花旦小梅打主意。
    「……小梅只有十四岁,你竟要她到那赵家陪酒?」宋星寒十分气愤。
    「赵家是这里的大户,不能不应酬应酬。」廖班主说。
    「不能去,这赵老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但要是开罪了赵老爷,我们整台戏都做不下去了。」廖班主说:「小梅,你自己说吧!你妈妈还借了我两百元。」
    「好,我去。」小梅咬着牙。
    「你不要去,这债我可以代你还。」宋星寒说。
    「这小债你当然可以代她还,但一整班的戏金呢?你可负责得起?」
    宋星寒只好闭嘴,但心里实在很难受。
    终于,宋星寒乘眾人不注意,乘夜带着小梅偷走。她们成功逃脱后,为免廖班主和赵家老爷追究,也请戏行老叔父出面调停,赔钱请酒什么的,总算把事情摆平。
    江逸梅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那时候,班里数十名男女老少,都只是眼睛看眼睛,一脸爱莫能助。当其时,只有宋星寒站出来,说绝不能让自己任人糟蹋,别人劝她说她,她也全听不进去,什么班约戏服衣箱竟也不管了,拉起自己的手便往外走。
    两人摸黑走田基路,连灯笼也不敢点,只靠星星引路。才走了个多小时,江逸梅便扭伤了足踝。
    「当时,你跟我说:『忍耐着,我们一到市集便找大夫。』也不管我如何拒绝,便把我揹起来继续赶路。直走到天亮,到了市集,你把我带到医馆去。」
    江逸梅这辈子也忘不了,当那医师为她敷药的时候,她才发现,宋星寒的两只裤管上下全是铁锈色,原来,她的双脚早给碎石禾草割得花斑斑了,十多处的血糟,彷彿没有完整的地方。
    江逸梅心里难过极,忍不住哭起来,宋星寒看见了,还一逕儿跟那医师说:「大夫,请你放轻手一点,女孩子吃不得痛……」
    「后来,你带我去吃早点,我一辈子没再吃过这么热这么香的豆浆和大饼。」江逸梅梦囈般诉说着,脸上儘是温柔:「然后,我眼皮越来越重,依偎在你身旁,心里都是安稳,不知不觉便盹着了。」
    「当我再睁开眼睛,却已回到家,你也走了,我竟然没法亲口向你说声『谢谢』……」
    「当时伯母已经谢了我好多遍。」宋星寒怪不好意思:「这些事对跑码头的人来说,是常常遇到的,我只是做该做的事。」
    江逸梅看着宋星寒的眼睛:「但这对我来说,是一辈子的大恩大德。这十年来,我一直牢牢记在心上,在再伤心再失望的时候,只要一想起那夜,你那一脸『天塌下来还有我撑着』的慨然,心便马上踏实下来。」
    听到这里,宋星寒不由起了疑问----当年的黄毛小丫头成了今天的「花旦王」,自己认不出来自是难怪,难道她也认不出自己就是那「救命恩人」?
    宋星寒出道廿馀年,从没改名换号,她要是有心找自己,一定找得到,又怎会蹉跎至今?何况她俩合作经年,她也只管对自己不假辞色,又那有一点「铭感五内」的意思了?
    江逸梅似晓读心术:「……这十年来,我一直留意你的行踪,只是以前人未成名,相认无益,待得成名后,你身边也有了云羽衣。」
    提起云羽衣,宋星寒不觉恍然:「你是故意……」
    「刻意待你冷淡,就是怕给羽衣知道了,使你为难。」
    宋星寒不得不苦笑:「你想得真週到,不然引起了误会,便麻烦极了!」
    江逸梅轻轻地说:「不是误会,是知道。」
    宋星寒心头大震,这意思,有心人又怎会不明白?
    江逸梅当日开班,坚持聘请宋星寒当拍档,也没敢抱什么想法----谁不知宋星寒身边的云羽衣?逸梅看见她俩如胶似漆,心里纵苦涩,还是代宋星寒高兴,也把一腔情意都往心深处埋起来。
    舞台上,三数小时内,宋星寒便是自己的文武生,多少痴情,多少眼泪,江逸梅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表露出来;即使,在台下只能和宋星寒说上两句『早晨』、『再见』,她心里已很满足。
    后来宋星寒得了头痛症,江逸梅独自回乡,找了七、八条村,才找到那位赤脚郎中,向他学晓了独门的按摩手法。当江逸梅为宋星寒按摩镇痛时,心里也矛盾极,看着宋星寒吃苦受难,她情愿头痛的是自己;但要是宋星寒无恙了,自己又怎么有机会接近她,让她靠在自己身畔入梦?
    「本来,早就立定主意,要跟你当上一辈子的『君子之交』,」江逸梅呜咽:「是我不好,竟把这一切都破坏了。」
    「这些日子,太叫你难堪了吧?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看着江逸梅一脸凄苦,宋星寒的心似被无形的大手扭绞着,她忘形地伸出手,替江逸梅揩拭脸上的泪痕。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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