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 第六部 作者:肉书屋

    后宫-甄嬛传 第六部第10部分阅读

    一撅嘴又睡了过去。孩子睡中的容颜最是可爱,玄凌忍不住亲了又亲,孩子在梦中有所感觉,握起白白胖胖的拳头在脸颊挠了两下,着实憨态可掬。

    我心中一动,仿若无意道:“皇上,咱们的这个孩子,像不像那个孩子?”

    他随口道:“哪个孩子?”

    我静默片刻,“纯元皇后,也是有所出的。只是可惜了那个皇子。”

    玄凌的眉心猝然耸动起来,神情几乎凝滞在了那里,且悲且喜,且忧且哀,复杂而深邃。

    香炉里的轻烟四散开来,隔在我和玄凌之间,朦胧地望出去,他的脸色濛濛地似三月里细细的小雨,轻轻的雾气,有着难言的潮湿。

    良久良久,他轻声道:“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气息。”他无声地微笑着,那笑容哀凉胜寒霜,我稍稍看一眼,仿佛整个人也哀伤了起来,“朕的那个孩子福气甚好,可以不用离开他的母亲,这样一同去了。”

    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安静了片刻,才依着打算好的话说下,然而舌尖也麻木苦涩了,“臣妾听闻自己容貌有三分肖似先皇后,所以臣妾私心想着,或许臣妾和皇上的这个孩子,也可以有三分像先皇后的那个孩子。也算上天垂怜,可以安慰一下皇上的慈父之心。”

    这话,于原本的我,怎么肯说?

    只是这孩子出生未久,已经这样风波迭起。皇后宫中的变故更是大大刺激了我。为了这孩子的将来,为了他的周全,我这个母亲,折堕一点尊严又有什么要紧。

    玄凌大为震动,眉目间的慈爱与怜惜之色愈来愈浓,他本就喜欢这孩子。如今被我这样一说,心中更是十分感动。

    他回身拢我入怀,轻轻道:“咱们这个孩子已经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是朕这个做父皇的不是。宛宛的孩子夭折得那么早,这个孩子——咱们的孩子必定是有福有寿的,朕以帝王之威起誓,一定好好爱护咱们这个孩子,他也一定不会辜负朕对他的期望。”

    我心下一软,不是不感动的,然而震动与安慰更多。震动的是,纯元皇后在他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我不过稍稍提了一句她早夭的皇子,玄凌竟重视我的孩子到如此地步。而安慰的是,我的孩子,在玄凌心目中的地位,已是牢不可破,非其他的皇子皇女可以相较的了。

    我伏在玄凌怀中,牙龈咬得发酸,酸得几乎要迸出血来,心思依旧转动如轮——纯元皇后,或许将是我以后最好的一道护身符了。

    后宫·甄嬛传6 第二十二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上)

    这一日春光渐老,上林苑中遍植的桃树与杏树早是繁花落尽,且有荫翠结子的征兆了。然而花景不谢,数千株名为“千瓣红”的复瓣石榴开得正盛。上林苑花季已过,苑中多为苍绿树木,无尽绿叶荫荫之中,燃起无数星芒样的火红,鲜艳若碎绸,半隐半现在丛丛或浓或浅的绿意之中,直如红彤彤珊瑚映三尺碧水,绚烂耀眼之极。

    一年间宫中多闻儿啼之声,我诞下了涵儿与韫欢,贞贵嫔产下皇二子予沛,眉庄遗下皇四子予润。玄凌自登基以来,膝下一直荒芜,宫中连添三子一女,自是难得的大喜。玄凌便下旨命宫中遍植石榴,以庆“丹葩结秀,华(花)实并丽”的“多子”之兆。

    这一日晨起,我正在偏殿与玉娆抱了灵犀与涵儿逗弄。玉娆抱了涵儿在手,逗得他“咯咯”直笑,不由羡道:“做孩子真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得,有人逗他便这样开心,有什么不痛快的哭一场就忘了,难怪人人都道做孩子好。”

    我怕她想到昔日家中的伤心事上去,忙忙引开了道:“咱们姐妹就你最小,要硬是充成孩子撒娇,也没有不依你的。”

    玉娆一扭身子,俏然笑道:“大姐姐最会取笑我了,我再也不理你。”

    我笑道:“才说你一句撒娇,你便真撒上娇了。等过两年你也该嫁出去为人凄为人母了,有得孩子在你面前撒娇呢——到时你能和一群孩子混个孩子王了。”

    玉娆一听更是害羞,红了脸道:“大姐姐都是娘娘了,说话还这样不检点,真是招人嫌。”

    偏偏浣碧折了早上的新鲜花朵进来供了清水插瓶,在一旁笑道:“三小姐的脾气性子要做了人家母亲,真真不敢想是什么情形呢。也不知哪一家的公子有这样好福气,能娶到我们三小姐。”

    然而说到嫁娶,我又想起玉姚来,自从管家退婚,家中陡生变故,父亲贬为江州刺史,远放川北,玉姚和玉娆自然也跟着去了,罪臣之女,又远居川北这样蛮荒苦寒之地,衣食不周,深受苦楚。玉姚自小软弱敏感,这样被退婚,又身世凋零,远在川北之地,无人可嫁,更无人肯娶,受尽多少委屈白眼。何况家中变故,管家倒戈,也有玉姚的错处在里头,是她太轻信于人了。自此之后,她便十分自苦,平日里只深闭闺门,粗茶淡饭,并不愿与人多说话,也不愿与人来往。婚事就这样一路耽搁下来,如今年纪也二十二了。大周并不崇尚早婚,女子在十七八岁出阁最为寻常,只是再晚也晚不过双十年纪。像玉姚二十二岁还待字闺中的,已是十分罕见。难怪宫里宫外说起甄玉姚来,无不暗笑她是无人问津的“老女”。其实又哪里是无人问津呢?自我重回宫廷再度显赫之后,无数达官显贵听闻我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妹妹之后,去往江州爹爹处提亲的几乎要踏破了门槛,其中也不乏青年才俊,根本不在意玉姚年岁偏大。只是玉姚已经对男子灰了心,干脆对我明言,是不愿嫁人了。

    眼看她大好岁月,却荒芜闺阁之中,自苦如此,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不操心。

    浣碧知我心事,必定是牵挂玉姚,于是笑道:“今日的天气这样好,闷在宫里可惜了,小姐要不要和三小姐一同去园子里逛逛。”

    我所住的未央宫内有极大的一片园子。因我重回宫廷,玄凌百般优宠于我,只比着皇后凤仪宫的规制小了些建了个园子,多种奇花异草,以便我不出宫门就可赏四时花景。

    我还未出声,玉娆已经道:“天天往园子里逛去,不是扑蝶就是赏花,真真无趣极了。从前还能说去赏花,如今花都谢了大半,只能赏叶子了。姐姐若愿意看,娆儿勉为其难奉陪就是了。”

    我笑着举了扇子佯装要拍她的嘴:“真真长了一张猴儿嘴。我还没说话,你却啰嗦了这一串,你要不愿意,咱们就多走几步去上林苑就是。”

    玉娆躲了躲,一边起身一边假意叹着气,道:“去便去吧,只是遇见哪一位嫔妃还要对姐姐娘娘长娘娘短地啰嗦上许多有的没的的话,我也替姐姐烦心。”

    我笑得几乎要打跌,伸手指着她向浣碧道:“你瞧瞧她这张嘴,怎么坏到这个样子了。浣碧替我好好去看一看她的嘴,不知塞了多少钢牙利齿在里头,搅得我头疼。”

    浣碧笑道:“奴婢怎么敢去看三小姐的嘴,万一被什么钢牙利齿咬了指头,奴婢可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只是三小姐说的是实话,小姐一出去难免要应付这些人情官司,多少麻烦在里头呢。三小姐的话也是最贴小姐心的话呢。”

    正说笑间,玄凌信步走了进来,笑吟吟道:“你们两姐妹说什么体己话呢?这样热闹。”

    因是刚下朝,想是换过了衣服才过来,玄凌只穿了件家常的墨紫团福单衫。过了端午天气渐渐有些炎热,虽然玄凌素来不太畏热,却也打了把折扇,扇上疏疏画几枝墨竹,益发显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闲雅。

    我忙起身迎道:“皇上万安。”

    玉娆也屈膝下去,“皇上万安。”

    玄凌扶我一把,左手已经向玉娆伸了出去,满面含笑道:“快起来吧。小姨也在,真是巧。”向来妃嫔或臣子见皇帝,皇帝为示宠遇优渥,总是要伸手虚扶一下。玉娆只是奉恩旨进宫暂住未央殿陪伴我,并未有任何诰封,这样未有婚嫁而进宫暂居已是有些尴尬,何况玄凌待她又格外亲厚。我心头陡地一跳,顺势站在了玄凌和玉娆中间。

    玉娆并未扶着玄凌的手起来,只是把手袖在衣袖中,淡淡道:“多谢皇上。”说着起来后退了一步。

    玉娆因为家中被贬,又亲眼见我因一双子女在昭阳殿受辱的情状,心中深厌,然而又发作不得。所以日常相见,总是对玄凌不冷不热。

    玄凌也不生气,只含笑向我道:“嫡亲妹子在宫中客居,你可要好好招待才是。”又转脸看着玉娆,“这几日热起来了,还住得惯么?有什么不自在的可要告诉你姐姐,就当自己家里一样。”玉娆只低头用手勾着衣襟上的丝带,淡淡笑着,恍若未闻。

    君王问话,臣子是不可以不回答的。玄凌又何尝被人这样冷落过,只是见玉娆这样小儿女情态只管自己出神,一时也说不出什么。

    我眼见玄凌有些尴尬,不由笑道:“妹妹来了不是一两日了,虽然宫中与家里不同,也还是惯的。”

    花宜领着小宫女奉了茶点进来,玄凌品了一口,掩饰着笑道:“这是上好的雨后龙井,嬛嬛和小姨都要好好尝一尝才是。”

    玉娆这才依着我坐下,抿了一口茶水,道:“果然是好茶,平常难得一见的。”她一双水灵妙目灵动似流波荡漾,忽然向着玄凌启齿一笑,粲然道:“多谢皇上关怀。这宫里繁华巍峨、美人又多,赏心悦目是极好的。只可惜比不得在家里让玉娆胡闹惯了,处处得守着规矩尊卑。比方说,姐姐本是姐姐,可是也得顾着是淑妃,涵儿和灵犀是至亲,也是皇子帝姬。再比方说,在寻常人家里,臣女该叫您一句姐夫,可是在宫里,玉娆时时刻刻记在心头的是您是尊贵无比的皇上。所以玉娆时刻谨慎,不敢把皇宫当家里。再有一句,家里也没有这样好的龙井啊。”

    一席话其实是极无礼的,浣碧在一旁听得脸都白了,我亦是有些心惊。只是玉娆把这话当做玩笑来说,她口角又伶俐,嘀里嗒啦一串话说得极娇俏,似黄莺在枝头脆鸣。玄凌丝毫不以为忤,一径只是和悦地笑:“嬛嬛你听听,你在口舌上也算是伶俐的,从来无人能占了你的便宜去。可是碰上你这位妹妹,恐怕也是要甘拜下风了。明明是说宫里不如家里自在,偏偏朕就生气不起来。”

    我心中暗想,若不玉娆这样容貌,换了是个粗陋妇人在这里说这篇话,玄凌还能这般随和亲切么?于是面上只蕴了恬美的笑意,道:“臣妾最怕的就是玉娆这张嘴。无理尚且能说出三分理来,得了理就越发不饶人了。”我微微提了一提,道,“臣妾老在想,以后要是怎样一位妹夫才能管住了玉娆这张利嘴,臣妾才能念句阿弥陀佛称愿了。”

    玄凌目光自玉娆脸上悄然扫过,落在我身上笑道:“你妹妹才从远地归来,你这做姐姐的就舍得这样快就把她嫁出去了么?以朕的意思,小姨年纪还小可再留两年,慢慢选了好的再说。”我待要再说,玄凌已经道,“小姨不是嫌宫里头拘束么,朕想起来今日老九进宫来了,正和朕说起天气好要去明苑比箭,淑妃可有兴致陪着朕去观赛,小姨也同去吧。”

    玉娆本是少女心性,方才嘴上说得厉害,可是一听见能去明苑观看骑射,眼中不禁跃跃欲试,口中却道:“什么老九不老九的,若是箭术不好,臣女才不要看。”

    我于是含笑道:“妹妹这是答应了。皇上的主意甚好,九王爷也是难得进宫的呢。那就容臣妾和玉娆更衣,以便陪伴圣驾。”

    浣碧扶了我进内室更衣,趁人不备,凑在我耳边轻轻道:“小姐,看皇上的神情似乎对三小姐……”

    我换上一件晚烟紫绫子如意云纹衫,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如何看不出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那日我在昭阳殿受辱,皇上一见她……”我银牙微咬,“我已经深陷在这不见天日的去处了,不能再耽搁了我的亲妹妹。”

    浣碧道:“小姐既已拿定了主意,那么就不得不防,得早作打算了。”

    浣碧在我臂间挽上雪色的镜花绫披帛,我道:“我也想打算,只是才把给玉娆留心夫婿的意思一露,皇上就拿那样的话堵我的嘴。”我蹙眉道,“眼下也只能见机行事。”

    浣碧也是无法,“若是皇上真拿定了主意要三小姐进宫,咱们也不能抗旨呀。再说皇上要是铁了心,任凭三小姐嫁去谁家也翻不出皇上的手掌心去。这事可十分糟糕。”

    我忧心道:“但愿只是我们多心,也但愿皇上只是一时喜欢玉娆的爽快罢了。但若真是你说的这般,我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玉娆来受我的苦。”

    言毕出去,玉娆也很快换好了衣裳出来,玉色绣折枝堆花的襦裙,浅浅的湖绿色窄袖重莲绫衣,臂间缠绕的披帛是薄薄一缕轻绡,绣着淡淡的一抹织金广玉兰花。浓密的发丝以十二支纯银发针牢牢束起,针尾皆埋在发间,只在阳光下才露一点银亮的光泽,简单的发髻上只有一只通体晶莹的碧玉凤钗,是一整块上好的通水玉雕成,十分明艳。她这样的韶华妙龄,这样的装扮最是清丽动人,直如芝兰玉树一般。

    我心里暗暗发凉。玉娆自小就长得有七八分像我。槿汐曾道我的面容有三分似足已故的纯元皇后,那么玉娆……也有一二分与纯元皇后相像的了。何况……她还那样年轻,风华正茂更神似纯元皇后当年吧。

    嘴上不说什么,轻轻挽过玉娆的手,一同出去。

    后宫·甄嬛传6 第二十三章、蓝田日暖玉生烟(下)

    明苑又称“御苑”,在紫奥城外二十里,与城外凌云数峰遥遥相对。保和元年,太宗以数万兵卒建明苑,苑中养百兽,皇帝宗亲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有池沼宫苑,亭榭楼台无数。两侧皆古松怪柏,中隐石榴园、樱桃园,还有引种西域葡萄的葡萄宫,并养有南方奇花异木如山姜、荔枝、槟榔、橄榄之类。池沼中有龙凤巨船首尾相连,常有宫女内监泛舟池中,凤盖高张,华旗招展,濯歌轻扬,杂以鼓吹器乐,远远闻见便可醉人。还有走狗观、走马观、鱼鸟观、观象观、白鹿观及狮虎园等,不胜枚举。每年花季,这里遍开奇花异草,胜景不可悉数。

    除了我与玉娆,玄凌亦携了胡蕴蓉、周珮与叶澜依,几家王爷亲贵也随同前往,浩浩荡荡到了明苑已是近午时分,众人歇息半个时辰,各自更衣,便同去观武台看骑射。

    天气晴好,吹向观武台边的风也显得有些暖凉交错,薄薄的绫衫轻拂于肌肤,像小儿娇嫩的手轻轻抚摸。正殿的观武台上,玄凌与我并肩坐着,叶澜依与胡蕴蓉分坐两侧,周珮与玉娆坐得更远些,看亲贵王爷们陆续入场。

    叶澜依颇自得其乐,伸开素白手掌,须臾,一只彩雀便扑棱棱停在她手心。敏妃本出身亲贵,对明苑并不陌生,顾盼须臾,向叶澜依微微一笑,“小仪从前在此驯兽,对明苑必定分外熟悉,连鸟兽鱼虫都与你格外亲近些。”

    叶澜依淡淡一笑,“是啊,我在这里见惯了走兽,偶尔看见人来,还花枝招展的,眼错还以为是御苑又养了什么奇珍异兽。”说罢也不顾敏妃秀眉微颦,只逗鸟为乐。

    三家王爷分坐两边,与嫔妃座席隔得更远些。岐山王玄洵为长独坐了一桌,身边坐了三五美姬,十分热闹,玄凌不觉含笑,“大哥艳福最好,这般自在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玄洵呷了一口美人送到唇边的葡萄酒,笑着一指身边女子,“皇上笑话了,她们给淑妃和敏妃两位娘娘提鞋都不配。我瞧娘娘身边那位绿衫子姑娘都胜她们几倍不止。”

    玄凌一看浣碧,不由笑道:“是淑妃的贴身侍女,大哥可是看上了要娶去做侍妾?”

    我轻轻嗔一声:“皇上。”

    玄凌更是笑:“罢了罢了,淑妃可心疼着,她又有了意中人了,明日放些到岁数的宫女出去,大哥挑喜欢的尽管领去。”

    玄洵大笑道:“不是臣要玩笑一句,紫奥城的宫女再美也不过是个木头美人,都被规矩拘坏了,哪里及得上明苑的侍女,远远望着就觉得风流袅娜。要不然皇上怎么独独中意叶小仪呢。”

    玄洵乃是先帝长子,先帝所余皇子有四位,他又素来无心政事,每日不过到朝堂上应个卯,闲来只爱美酒佳人,走马斗鸡。玄凌格外恩视这位长兄,甚至到了宽纵的地步。大周亲王有正妃一,侧妃二,庶妃四,余者姬妾无定数。而玄凌已赐了十数位选秀入宫的女子与他为庶妃。

    此刻苑中日光明艳如妆,清风徐来,坐于观武台上远远望去芳草萋萋,大片柳林老树新枝,叶叶繁茂,下垂及地,远处榴花盛开,莺飞燕舞,一派胜景。

    玄凌见茂柳依依,不觉负手含笑,“过了端午,正好是射柳的时候。”

    所谓射柳,是在柳树上择一支枝叶繁茂的柳条,当射者以长幼或尊卑为序,各在柳枝上缚信物为记,射箭人离柳枝约百步,以箭射断柳枝后,必要瞬息间飞马驰至柳下接断柳于手,便为大胜。射断柳枝而不及接断柳于手,则次之。如若未尝射断柳枝,更至不曾射中,则为负局。那样细细软软的柳枝,在百步内射断,而且断后又要及时接断枝于手,更要信物不落,故而虽名为比试射箭的准头,实则考较的是骑射的力道、眼劲、巧劲、灵活甚至驾驭马匹的能力,都要无一不精,方能取胜。6 r i8

    玄凌笑道:“你我兄弟自然都是要去试一试的。”说罢命李长牵了各自的马来,在台下列成一排。玄凌最尊,着一身暗枣色骑射装,两臂及胸前皆用赤金线绣龙纹,在明亮的日头之下最为夺目。次为玄洵,着螭纹玄衣;再次为玄清,着云白,一丝绣纹也无;最次为玄汾,鹦哥绿暗纹绫衫,倒也十分清爽。

    我暗暗转头,强行抑制住情不自禁要看向清的目光,举袖饮下一盏“梨花白”,只觉喉头凉凉有液体滑落,什么滋味也品不出来。浣碧目光轻轻一转,似有无限痴惘,目光移也移不开半分。

    敏妃清脆笑了一声,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道:“皇上和三位王爷立在一起,当真个个玉树临风,难怪浣碧你看呆了眼。”

    浣碧红了脸,低头为我添一点酒,嗫嚅道:“奴婢是等着看射柳呢。”

    周珮亦笑,“碧姑娘难得走神一回,敏妃娘娘别笑她。”

    敏妃笑着挥了挥绢子,指着天上道:“本宫哪里是笑她,不过是笑天上飞过只呆雁儿,看见人家射柳,连翅膀也不扑棱了。”

    场下鼓声骤响,敏妃也止了说笑,玄凌骑了一匹大宛宝马一马当先飞了出去,反手抽了一支金翎箭,右手倏然引开了那赤漆犀角长弓,“嗖”一箭远远射了出去,柳枝激起上扬猛力向上反弹出去,那样碧绿一条系着火红绢子似晴丝一晃,再落下时已握在了玄凌手中。一骑扬尘,已然折转回身,场上掌声雷动。胡蕴蓉先笑了起来,击掌道:“表哥的骑射不逊当年,反而日见精益了。”

    周珮笑道:“皇上的射术咱们都还是头一回见,不比娘娘素日常见,到底情分两样。”

    玄洵素来不工骑射,一时力发,朝着悬了一个五彩荷包的柳枝用力发弦,箭镞准头微偏,射了一枝柳枝回来,倒也不算丢脸。

    待到玄清上场,他似乎已有了几分醉意,身子微微打晃,浣碧不由道:“王爷上次的病虽好了,到底身子还不足,莫非是日头底下中暑了?”

    我默然不语,只见他拉满弓弦,蓦地一松,箭镞飞射出去,离目标最明显的锦囊尚偏了四五步,胡蕴蓉不由偏了偏头,露出几分不屑之色,“六表哥从前骑射功夫不差,这些年沉溺诗书弦乐,竟连大表哥也不如多了。”

    不,不是这样的。

    还记得昔年在凌云峰小小的院落中,不知哪里来的彩莺落下一片鲜亮的羽毛在老桃树最高的枝桠下。我贪好看,又觉不能叫清爬树为我取下。羽毛太轻,桃树枝繁花茂,人才上树枝叶微动便会把它震落。到底是他想了一个法子,在箭头上涂了一点蜂蜜,离开数百步远,选了避免射到花枝的角度,凭着一点巧劲将羽毛远远射出去,飞身连箭带羽抓回手中,连开得正盛的桃花也未震落一片。

    我心中一沉,太妃所训“韬光养晦”的话犹在耳边,再望向他时,眼中不觉有了蒙眬的泪意。

    一个念头方未转完,但听一声清啸,玄汾手中点银长箭似一道追日之光已然飞出,直中悬了小小拇指大鼻烟壶的一枝柳条,他双足轻点,胯下骏马驰出。有风轻扬,眼见柳条坠势加重,他也不急,半中回手又是一箭,将那枝射中后被激得向上弹起数丈的柳枝再度射中,但见那柳枝急坠,他手臂轻舒从马上跃起数尺高,牢牢接住自己那枝断柳,短短一截柳枝中间,红绳所系的鼻烟壶犹自稳稳不落。十二面得胜鼓一齐“咚咚”擂响,李长欢喜高唱:“皇上与九王大胜——”

    叶澜依亦不觉赞叹,“九王少年英雄,骑射皆佳。”

    胡蕴蓉慢条斯理饮了一盅酒,蹙一蹙用螺子黛描得精致的远山眉,“骑射皆佳又如何,只可惜生母微贱,到底还是不中用的。”说罢有意无意地看一眼叶澜依,转头看着得胜后依旧无甚喜色的玄汾,“难怪先帝不喜欢他生母,瞧这孤介性子,到底是出身所限,上不得台面。”

    于是众人回座,叶澜依道了一句“太热”,起身去更衣。她素日只爱穿青碧颜色,此刻换了一件月白苎罗轻衫,用极细的金线绣了合欢花的纹样,底下云霞色水纹绫波裥裙,一改往日冷艳,平添了几分娇柔暖色。玄凌不觉多看了两眼,道:“素日只道你穿绿好看,不意更有此态。”

    叶澜依微一侧头,耳垂上两片翠玉柳叶坠子轻轻拍着脸,“我自己很喜欢。”

    玄凌指一指身边让叶澜依坐下,神色欢喜转首看玄汾,“老九益发长进了。”说罢笑着指住玄清,“你是越发昏头了,还不如七八岁时的本事。”停一停又道,“你的骑射是从前父皇手把手教的,如今怎都浑忘了?”

    玄清淡淡一笑,依旧是那种云淡风轻的神色,“把酒问月多了,在这些上都疏忽了。到底皇兄勤勉,一直精于骑射。”

    玄洵拍着大腿道:“老六还没成亲呢,一成亲岂不是更手上没力,腿下发软了。”

    诸妃见他说得毫不忌讳,一时也不接口。玄清举杯痛饮三盏,方懒懒道:“早知道下场前少饮些酒,箭还未射就先觉得醉了。”

    胡蕴蓉依在玄凌身旁,拿绢子为他擦了擦额角汗水,笑吟吟道:“表哥天生神力,请把那彩头赐了臣妾吧。”玄凌一手把那条大红绢子递给她,神情更是欢悦。

    玄洵握一握身边美人的下颌,笑呵呵道:“敏妃娘娘得了彩头就这般高兴,可见这天生神力到底是男人家的事,女人只消在旁喝彩助威就成。”

    正说话间,玉娆缓缓起身道:“都道射柳是男儿之事,今日也请看女儿家的本事如何?”

    我蹙眉,伸手拉一拉玉娆,暗示她坐下。玄凌饶有兴味看着她道:“朕只见皇姐真宁长公主射柳,一别数年,如今真是没见过了。”

    玉娆眉心微见怒气,也不看我,只道:“臣女久在川蜀蛮荒,为防身学了几日骑射,只博一笑,实在不敢与长公主相较,皇上不要见怪才好。”

    玄凌看着她清秀中隐见傲气的脸庞,笑向小厦子道:“去把长公主的马牵来给小姨。”

    玉娆道:“臣女不配骑长公主的马,”她转头看玄清,“刚才六王输了,臣女想骑六王的马,等下若丢脸了也还能挽回些颜面。”

    玄清的目光自我面上迅速划过,落在她扬起的下颌上,“三小姐自便即可。”

    玉娆本穿着窄袖衣衫,行动倒也利落,她把披帛摘下抛在一边,顺手摘下一朵台边盛开得艳红的玫瑰花儿,吩咐花宜道:“你去系在那边柳枝上吧。”说罢旋身下台,一跃上马,她的姿势倒是轻巧如燕,周珮又是好奇又是好笑,问我道:“淑妃家精于骑射么?三小姐很有模有样呢。”

    我见蕴蓉以扇障面,微露不以为然之色,不觉笑道:“骑马倒是我们三姐妹都会,自小跟着家兄学的。只是射术么,”我微微摇头,“本宫的二妹自是弱不禁风不说,本宫也不会。”

    蕴蓉掩口一笑,指上鲜红的蔻丹似一朵朵蔷薇怒放在指尖,“会些花拳绣腿也是好的,总比人家在雪地里跳舞新鲜些。”

    玉娆神色自若地挽弓试了试弦力,一勒马缰疾驰出去,驰了五十步时玄洵已经摇头,“还不射箭,难道是想叫咱们看她骑马么?”

    话音未落,却见玉娆把手中弓弦一抛,手高高一扬,只听“啪”的一声,竟是以手隔了数十步之遥骤然发力把箭掷向系着玫瑰花的柳枝,此举大出人意外,周珮惊呼道:“可不是射箭吗?怎么三小姐把箭扔出去了!”

    玉娆趁着柳枝激起,狠狠一夹马腿飞驰向前,有风疾劲拂过,那柳枝落地速度极快,待她近前,那柳枝距地已不过寸许。刹那间,玉娆迅疾弓身一捞,如水底捞月一般轻巧起身,她玉色长裙被风鼓起,恰如一朵盛开的广玉兰。待得转过身来,那枝断柳被她握在手中,而那朵玫瑰花已被衔在唇间。彼时日光明丽如蓬勃的金粉四洒而落,她身在炫目的日光中,但见雪白面容上横斜一朵娇艳玫瑰,一时间竟分不清人与花谁更娇艳。玄洵神色不豫,颇见失望;玄清恬然观望,只是眼底多了一抹淡淡的隐忧;玄汾唇角含笑,微见赞许之色;玄凌早已凝神痴住。我心中暗赞,一时连喝采都忘了,转头见玄凌如此神色,恰巧对上蕴蓉惴惴的双眸,心中不觉一沉。

    玉娆尚未知觉,她拾裙快步奔上,清澈容颜因微汗更明艳如流光溢彩。她随手把玫瑰一扔,恰好落在玄汾桌上,她驻足,淡淡道:“你数一数,可少了一片花瓣儿么?”( o5 j5 v5 u0 k; ~) x

    玄汾也不取,只看一眼花朵完整,甚至没有松散的情状,点头向玄洵道:“一片也不少。”

    玉娆略欠一欠身,向玄洵道:“王爷见笑。”

    后宫·甄嬛传6 第二十四章  绰约新妆玉有辉

    蕴蓉牵过玄凌衣袖,笑嗔道:“三小姐神勇,皇上说赏什么给她才好呢?”

    玄凌回过神来,不觉击掌道:“巾帼不让须眉,比起嬛嬛淑慧,小姨更见英姿飒爽。”

    玉娆回身就坐,啜了一口清甜桂花酒,淡淡道:“多谢皇上夸赞。”

    我含笑,轻轻向她摇头,暗示她不可再逞强。

    玄凌此语一出,连叶澜依亦点头赞许,“的确是下了几年功夫的。”如此,玄洵心中不乐亦得随众称赞。

    正热闹间,却是玄汾施施然向玉娆道:“柳树是死物,要射下一枝玫瑰亦不算太难。”他想一想,“汾想与三小姐一试高下,不知三小姐可愿意?”

    玉娆到底年轻好胜,不假思索道:“王爷尽管说,我无不从命。”

    玄汾尚未说话,耳垂已经红了,他轻咳一声,一指玉娆云鬟堆耸的发髻,“小姐已射了一朵玫瑰为彩,本王想射落小姐发上的碧玉凤钗做今日的彩头。”

    这话是有些轻佻的,玄汾本不是这样的人,而以箭射钗也是有些危险的,不知他何以这样说。我正待出言阻止,玉娆垂下头去略略沉吟,道:“好。”

    玄洵闻言抚掌不已,笑着搂过怀中美人,“三小姐孤零零站在那里也太容易了。”他兴致勃勃地请示玄凌,“不如把明苑的宫女都放出来,三小姐和她们站在一起都不许跑,也好考考老九的眼力。”他忍不住笑意,“若是射中了三小姐的凤钗呢自然要好好赏九弟,要不然射中了别的宫女的绢子簪子什么的,皇上就把那宫女赐给老九,谁叫他跟着六弟不学好,一个个孤家寡人似的,臣这做大哥的看了也没趣。”

    玄凌沉吟摇头,笑道:“射中了宫女的东西要赏他做侍妾也罢了,若射中了三小姐的凤钗,岂非三小姐也要赐予老九了。”他看我一眼,含笑道,“不妥不妥,回去嬛嬛必得跟朕治气。”

    他鲜少在诸王面前这样亲昵和我说话,我低首看见玄清眸中的黯然,愈发低下头去,手指绞着扇柄上的杏色流苏。流苏绕在指上一圈又一圈,勒得手指发痛,我抬头含笑道:“三妹疯魔了呢,哪有女儿家这样争强好胜的。”

    玉娆抿一抿唇,露出几分自傲的坚毅,“无妨。大姐姐,我也很想知道他是否真有本事能取到我的玉凤。”她微微脸红,“何况我又不是东西物件儿,谁说赏人便赏人呢。”

    那碧玉凤钗本是用一整块上好的通水玉雕成,色泽通透温润,插在发髻正前最是相宜,乃是玉娆最爱。周珮惋惜道:“可惜!即便射中了,若是落在地上碰碎一点半点,也可惜了这上好的玉凤凰。”

    玄凌见玉娆如此,也点头道:“也好。不过是赌戏为乐,彼此小心为上。”不过一盏茶时分,明苑中的宫女俱围拢了在台下。想是也没见过这样新奇的玩意,众女又是好奇,又是好笑,纷纷议论不已。玉娆盈盈下台,择了最中间的位置站下去。

    因在夏初,明苑中的宫女皆换了深绿浅绿的宫装,鬓边簪了碧玉色的绢丝花朵。众人又笑又闹,只听笑语喧哗,环佩叮当,无数美人面如春日枝头的花儿开了一朵又一朵,叫人心醉神驰,不觉眼花缭乱。玉娆只身置于其中,仿佛湮没于万绿丛中,唯见小小芙蓉秀脸凌然出众,连玄洵亦赞叹,“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所谓国色,进了万花丛中也不会逊色分毫的。”

    胡蕴蓉以扇障面,娇笑道:“九爷可要仔细了,小心看花了眼射中个夜叉婆回去。”

    玄汾岸然立于台前,只是一言不发默默弯弓搭箭,左手稳托,右手虚抱,一目微闭,一目炯炯,凝视片刻,开腔低喝一声:“中!”冰弦犹带破石声,小巧一枚白羽箭好似流星脱手,只闻得众女连声惊呼,胆小的纷纷避开,瞬时玉娆发髻上玉凤已被射中,浣碧不由跺足,“完了,完了!那玉凤可是德太妃赏的呢,这样大力道下去可不碎了!”

    语未毕,却见那玉凤被射中后并不下坠,反而顺势往上而来。我凝神细看,方见白羽箭后悬着细细一根半透明的冰蚕线,那白羽箭的箭头黏住玉凤,被冰蚕线的力道一拽破声而来,稳稳落在玄汾手中,完好无损。

    周珮近前一瞧,不觉扬起大拇指力赞,“王爷好巧的心思。”

    玄凌见那玉凤碧生生握在玄汾手中,与他一身鹦哥绿的衣裳极是相衬,不由举杯向他,“今日的玉凤合该是你得了,正衬你的衣裳。”

    玉娆髻上玉凤被摘去,她发髻松散,却也不恼,悠然折下台边一枝花苞莹白的广玉兰做钗绾好长发,只是淡淡含笑。

    蕴蓉吃吃笑着,指着重上楼台的玉娆道:“三小姐这身衣衫好看,湖蓝映着鹦哥绿,也极相衬的呢。”

    玄汾轻施一礼,微蕴一点笑意,“多谢小姐承让。”

    玉娆伸手向他,“让我瞧瞧那箭。”说罢取过一看,不觉“扑哧”一笑,“你拔下箭头涂上了蜜胶?”

    玄汾笑得有些顽皮,“是啊。我要的彩头是那玉凤,若玉凤碎了,还有什么趣儿。”说着向玄清眨一眨眼睛,“有一回我去六哥那里,采蓝说六哥拿蜂蜜涂箭头上去粘羽毛,那时我还笑六哥疯魔了,方才灵机一动才想起来。玉凤有些重,蜂蜜黏不住的,我便换了蜜胶。”他眼底有玉石一般沉冽的纯净,“你在台下时并不知我摘了箭头,怎么不叫不避,一点也不怕?”

    玉娆唇角一扬,亦有顽皮的得意,“你敢射伤了我吗?大姐姐第一个不饶你。”她低一低头,“王爷不会射伤我的。”她的脸颊或许因为日光照耀的缘故,有些微微浮起的浅红,“你的射术很好。”

    有一把男声沉稳响起,“老九若真伤了你,朕也不饶他,谁叫他逞强莽撞。”玉娆的发髻松松用玉兰花枝绾在脑后,醺暖的风悠悠一吹,几缕青丝轻扬,别有韵味。玄凌拿过座边一把真丝白面折扇,提笔写下几句,“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遗霓裳试羽衣。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玉环飞燕元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提罢赐予玉娆,“这是文徵明题玉兰花的诗,小姨风华英姿,很合广玉兰笔直之气,旁的花原是俗了。”他一笑,凝目于玉娆,“等你得空画上几笔玉兰在扇上就更好了。”

    玉娆翻覆一看,搁在自己长桌上,饮了一口酒,淡然道:“方才射箭时弓弦勒疼了手,想来好些日子不能画了。何况是皇上御笔亲提的扇子,臣女的画原不配画在上面。回去臣女便请大姐姐好好收起来,御赐的东西哪里能放在外头搁坏了。”

    玄凌也不恼,只温文而笑,“不急,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再画也可,朕等着看。”

    话到此处,席上气氛已有些微妙。玄清的目光在我与玉娆之间轻轻一荡,已然明白。玄汾仰头喝了一口酒,起身行至玉娆座前,“小姐这凤凰是通水玉琢成的?”他说话的间隙,我目光一转,看见他桌上玉娆射中的那朵玫瑰已然不见踪影,不觉疑惑侍女收拾得太快。

    玉娆眼皮也不抬一下,“是。”

    “这玉凤太过贵重,方才汾说要做彩头本是玩笑,是汾轻率了。”玄汾把玉凤递到她面前,“这样贵重的玉凤汾不敢拿回,还给小姐吧。”

    玉娆倏然抬头,眸子亮晶晶如两丸黑水银,隐隐有黯淡的光彩流动。她沉默片刻,正色道:“王爷是男子,玉娆是女儿,男女授受不亲。男子碰过的东西玉娆断不敢要,方才连皇上赏的扇子也只交给姐姐保管。王爷若不喜欢——已是王爷之物了,丢掉也好赏人也好,悉听尊便,只不要再给我就是。”

    玉娆的口气已有些无礼,我正待开口,玄清抬袖缓缓斟了一盏“梨花白”,清洌的酒香倾落于玛瑙雕觥,送至玉娆面前,他笑容清淡如朗月,“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他笑看玉娆鬓发,“三小姐的头发此刻便似风鬟雨鬓,女子最重鬓发仪容,头发乱了自然心情不好,喜怒无准。请小姐饮下这杯‘梨花白’,无梨花可对,将来不会伤春伤别了,也愿小姐得佳婿,享安乐。”

    他的话恰到好处地开解了方才玉娆与玄汾的尴尬,玄汾隐在唇底的笑意隐隐有一丝怡然一丝忧色。玉娆按下脾气一饮而尽,玄清压低声音,轻轻道:“梨花白是以汾酒为底,小姐若喜欢,本王让人再送些到淑妃娘娘宫中请小姐畅饮。”他眸中尽是笑色,看着玄汾道,“九弟从不轻易与女子说话,所以难免笨嘴拙舌。有得罪小姐的地方还请小姐见谅。方才听浣碧姑娘说那玉凤是德太妃给的,九弟射下了正好完璧归赵送回给太妃,也是九弟的一点孝心。”

    许是酒喝得急,玉娆眼波盈盈,连耳垂珠子也漫起红意来,绯红柔软一颗,极是可爱。恰巧明苑的管事上来,奏道:“皇上,明苑新培了一品绿菊名叫‘暖玉生烟’,花朵硕大,远望如绿雾弥漫,甚是好看。”

    玄凌诧异道:“朕记得如今才五月里吧?怎么菊花都有了。”

    管事陪笑道:“都是皇上福泽庇佑,花卉局的人好容易才在凉室里培出这一品来。原怕皇上不来错过了,谁知恰好今日皇上来了。皇上可愿移驾一观?”

    玄凌颇有兴致,恰好蕴蓉道:“只看骑射也无趣,去赏花也好。”

    我闻得一个“菊”字,心底又隐隐钝痛起来。眉庄,眉庄,斯人已逝,唯有菊花年年还在开。

    玄凌颇为所动,点头应允,回头看我,“嬛嬛,一起去赏菊吧。”

    我摇一摇头,含着寥落的笑意,“皇上去看就好,臣妾方才酒喝得急,眼下有些头晕,叫小妹陪着歇息一会便好。”

    蕴蓉携了玄凌的手,众人跟着一同去了。玄清走在最后,见我默默不动,停步出言询问,“娘娘还在为德妃娘娘伤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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