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侧头望了望,树影婆娑,哪里还有吕文意的影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她相信吕文意会尽量做到一个好妻子的责任,只因表哥的这一句“不忍”。
    只希望她能牢记今日的知遇之恩。
    “既然表哥已经决定,那妹妹就先向表哥道喜了。”明珠拿起用暖水温着的酒壶,倒了两杯酒水,一杯递给了鸿瑞,自己端起了一杯,道:“这一杯,就敬表哥和未来的表嫂吧,愿你们将来和睦顺遂。”
    鸿瑞倏然一下笑,仰头一口饮尽。紧接着,他又倒了一杯,满满的饮了下去,叹息道:“酒果真是好东西,可消去万古之愁。再来。”
    明珠知道表哥烦闷,便笑道:“青雪,把府里的青梅酒取来些,我陪表哥多饮几杯。”
    兄妹二人你来我往的饮着酒,渐渐的说起了儿时发生的事,聊得十分欢畅。
    “……我还记得二表姐总喜欢欺负姜小姐,就因为她私下里思慕表哥呢。”明珠咯咯笑道,敞开的话匣子怎么也合不上了。
    “真的吗?那个惹祸精。”
    鸿瑞喝得多了些,白玉般的面容上飞上了红霞,看得一旁的侍女都面红心跳。他伏在桌上,喃喃的说了句什么。
    明珠倏然抬起头望向鸿瑞:“表哥是何意思?”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
    “姑母的事,我很抱歉。”
    这一次,明珠听得很清楚。
    天色有些阴沉,风吹得云层静静的翻滚,淅淅沥沥的洒下了些雪粒子来,粒粒分明,似撒盐一般。
    这应该是冬春交接之时的最后一场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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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6、更新 ...
    一瞬间的沉默,只有雪落的声音静静在天地间回荡。
    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鸿瑞避开了明珠的目光,视线落到了桌旁的红泥火炉上。水开了,从壶嘴里“咕嘟咕嘟”的冒出热气,飘到眼睛里,蒸得眼眶发涩。
    “害得你年纪那样小就没了母亲。”也许是因为酒醉的关系,他的声音滞涩而略带沙哑,仿佛是从地底钻出一般艰涩。
    “点心凉了,奴婢这就拿去热热。”青雪领着一众下人悄悄退了出去。
    明珠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手指紧紧握住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鸿瑞苦笑了一声,这件事,他永远都记得。
    那一天,他因为贪吃,吃坏了肚子,在碧纱橱内休息。迷迷糊糊间醒来,隔着床帐子,他听见母亲和大夫说的话。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听得清楚?”“她得的是心疾,已经有那么多名医诊治出来了,您自认为自己的医术比他们如何?”“做人要识时务,量力而行。凡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好处……”
    母亲的话如冰凉的玉珠,颗颗落入他的心底。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慈祥的母亲用那样冰冷严厉的口气和自己说话。起初他还不知母亲口中的“她”是何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事情都开始变得明晰了起来。
    这件往事就这样尘封在他的心底,似梦似幻,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是真是假。只是随着年纪越大,这段记忆反而愈加清晰,仿佛落满灰尘的镜子被逐渐擦拭干净,露出光亮的镜面,映出真实的倒影,真切得骇人。
    “表哥,你醉了。”明珠淡淡笑道,眼底却并无笑意。
    “不,我很清醒。”鸿瑞轻轻摇了摇头,双眼迷蒙的望向远方,喃喃道:“我很自私,远比你想得要自私许多。”
    “这件事与表哥无关。”
    “不是的。即便我知道真相,却根本没有打算说出来。母亲生我,养我,在府中苦苦的支撑,种种不易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没有办法违逆她、责怪她。可我也同样也知道,在姑母离去之后,你过得比母亲艰难十倍,百倍……你还那么小,就失去了母亲的庇护,高家又是那副样子……我还是想对你好,想补偿你,想将一切都送与你。我明知道母亲做错了,也知道你若是嫁入上官家,一定会受到母亲的刁难,可我仍然骗自己只是想补偿你,想对你好。我有时会做梦,梦见我将真相告诉了你,之后你就再也不理我了。我不敢告诉你,却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接近你……”
    鸿瑞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千头万绪的感情一齐涌了上来,终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份感情中掺杂了多少其他的东西。是愧疚,是心疼,是爱恋,是疼惜,是无奈……
    雪越下越大,盐粒变作雪片,雪片逐渐壮大,变作鹅毛,软绵绵的落在地上,和清澈的泉水融为了一体,再也分辨不出彼此。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如果不记得,也就不会愧疚,犹豫不觉……”鸿瑞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着红色。
    如果他早早的向高家提了亲,那么明珠也许就不会到京城来了,那么也就不会遇到宁王,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情了。
    一直捧在手心里的珍宝,一旦失去了,痛苦无法言说。
    也许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表哥,这件事本与你无关,你不必内疚。”明珠静静的道。为了捉老鼠而伤了玉瓶,心疼的终究是她。“我叫那人一声大舅母,她原不配的。可她是表哥的母亲,无论我恨她,怨她,都绝不会忘记和表哥之间的情谊。前尘往事如烟,转眼你我都大了,我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从前的恩怨便都一笔勾销吧,我不想再计较那么多了。”
    “表哥,你永远都是我的亲人,这一点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是不能被抹杀的。”
    鸿瑞闭上眼,点了点头,有水渍从睫毛下渗出。“你永远是我的表妹,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良久,兄妹二人相视一笑。
    恩仇往事,谁对谁错,恩怨纠葛,爱或不爱,世间感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淡漠了,有的转变成了其他感情,有的随风而逝,有的情比金坚……今后也许是幸运的,也许是不幸的,也许只有惜取眼前人,才不会在将来后悔。
    人生太过短暂,也许只有放下才能够获得快乐。
    玉兔东升,宁王府里点起了灯笼,将四处照得通亮。仆妇们提着食盒从大厨房来到上房,来到门口处换了打扮齐整的丫鬟拎进内厅,再由二等丫鬟接过,进入里间暖阁,一道一道摆在紫檀方桌上,一进一出都井然有序,丝毫不发出声响。
    青雪和素英每一样都用银筷子夹了,有专门的婆子挨样试吃了一番,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明珠方才动筷。
    午后和表哥的一番长谈过后,她只觉得心情纾解,不觉多用了些饭。
    青雪见自家小姐胃口好,便又夹了几味明珠喜欢的菜色放在她面前,明珠吃了两口,就听门口的丫鬟道:“王爷回来了。”
    青雪忽然想起了什么,附在明珠耳边,小声道:“刚才娇莲在门口徘徊了半天,还是白昙机灵,将她给支走了。”
    明珠点了点头,道:“跳梁小丑而已,且容她自己闹去吧,你们几个多留意一下也就是了。留着她,自有我的用处。”
    一时宁王从外面走了进来,先在外间脱了玄狐斗篷,换了衣服,净了手,净了面,这才走了进来。此时明珠已经笑盈盈的起身迎了过去。
    “王爷怎的这么半天才进来?”
    “外面冷,恐将寒气传给你。”宁王握住娇妻的小手,俊脸上的笑容至连止都止不住。
    “明日要回门,东西都已经备好了,王爷可有空?”明珠眼巴巴的盯着宁王的脸瞧,生怕他明日还要去忙。
    宁望见她一副可怜楚楚的模样,忍不住环住她的纤腰,走到饭桌旁坐下,宠溺的道:“明日我一整日都会陪在娘子身边。你让我往东,我就绝不往西,事事都遵娘子的意思行事,包管让娘子满意。”
    明珠这才展颜一笑,在灯烛下看去,分外的娇媚动人。
    宁王见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脑子里满是旖旎的念头。胡乱用过了晚饭,他便立刻抱了明珠归寝,行夫妻之事。
    尚在新婚,且宁王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就算再累也绝不会在此刻疲软,甚至有越战越勇之势。明珠也没有推拒,放任了他一回,任由他摆布。
    云收雨歇之后,明珠懒懒的偎在宁王怀里,随手握住他肩头的青丝在手里把玩,小声道:“青雪年纪不小了,我不想耽搁她,明年就将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吧。”
    宁王慵懒的哼了一声,道:“娘子决定就是了。”
    明珠轻推了一把,有些恼恨的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要把青雪嫁给谁呢?你那位苏槐大夫,家事是否真的清白?我的青雪嫁过去可绝对不能委屈了才是。”
    宁王闷闷一笑,胸口微微一震,道:“娘子是如何知道的?”
    “早在得知我大舅母间接害死我母亲的真相的时候。是你将真相透给了他,然后再由他的口引出了当年的神医。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对他起了疑心。后来在佛堂无意间撞见柯嗣衍和尼姑偷情的时候,也是青雪引的路。果然有了意中人就是不一样,连胳膊肘都往外拐。”
    当然,青雪对她确实对她忠心耿耿,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她好。在她的心底,她有时候是她最好的左膀右臂,有时候亦是姐姐,主仆二人心里都有数,但是谁都没有点破。明珠也算是默认了。
    “你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宁王低头含住美人的香唇,享受了一会才道:“我看中的宝贝,自然要好好看紧,决不能让旁人害了去。”
    明珠听了只觉哭笑不得,再去推他,却发现他已经闭眼睡去。
    “你就装睡吧。”明珠恨恨的道。一想他这些日子操劳,恐怕都没合过眼,便没再推他,渐渐的,也朦胧睡去。
    红烛“噼啪”响了一声,一室的酣甜静谧。
    次日是个大晴天,天空似翡翠般澄澈,偶尔有几多淡云飘过,更添别样晴朗。一大早高家就忙碌了起来,鞭炮买了不知几车,从早上就开始在门口放,大老远就能看见平地升腾的烟气,满地的红皮炮衣碎末,风一吹,红毯似的铺了半条街,引得百姓在街边围观看热闹,谁都不想错过王爷姑爷回门这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高家四处张灯结彩,丫鬟仆妇比上次明珠出嫁之时还要隆重。管事们都受了主子们的嘱托,吩咐她们万勿丢了高家的脸面。
    高太君一身盛妆华服,坐在大厅正中,焦急的等着孙女回门。余氏身为宁王妃的嫡母,也坐在高太君的下手,面上一派喜气。大房,二房,三房,五房众人皆着盛装坐在厅内等候,珉旭年小不耐烦,坐在乳母怀里扭来扭曲,被小吴氏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又拿了糖果等物诱哄,这才安静了下来。
    一直快要到晌午时分,宁王的车驾终于到了。高家人等在大爷高世箴的带领下,赫赫扬扬来到二门处恭迎。先按照品级行过礼后,这才入得内室。
    一时宁王夫妇换过衣服,在花厅正中落了座。高太君因年岁大,被赐了座。剩下诸人都垂手立在厅中。
    有小太监宣了众人再次一一上前参拜,宁王含笑应对,明珠倒有些不自在。
    这些都是她的长辈,现在却一个个向她磕头,怎么看都觉得别扭。除了出嫁那一回,这才是第二回,她仍旧有些不适应。
    宁王一直注意着妻子的反应,见她如此,便伸手在袖子下握住了她的手。明珠感觉到手中暖意,不觉唇角轻弯。
    “众位今后就都是本王的亲戚了,不必如此多礼。只此今日一次便罢了。”
    魏远唱道:“起——”
    “多谢王爷、王妃。”高家众人起身之后,各自赐了坐。
    众人说了一会话,高太君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明珠的脸,越看越觉得满意。二夫人心下不自在,连带着看女儿的眼神都恨恨的。明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我招谁惹谁了?
    这时,忽见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太监,用尖细的声音唱道:“圣旨到,翰林院士高世箴接旨。”
    听说了宫里来人宣布旨意,众人都愣住了。唯独宁王笑道:“高大人只管接旨去吧。”
    高世箴见宁王如此说,猜测不会是坏事,便又领着众人除去接旨。
    明珠好奇的看了一眼丈夫,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这就是你说过的喜事?莫非……”
    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到一种可能性,她不确定的望向了宁王。
    只见宁王微笑着回望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消息似飞一般的传来,高世箴升任四品国子监祭酒,掌大学之法,钦此。
    高家双喜临门,高世箴立刻吩咐家人准备祭品,打算宁王走后去拜祭一番。宴席摆下,众人饮宴。男女分作两处,由一架屏风隔开。明珠坐在女眷首席,众人敬酒,她推拒不得,便笑着饮了几杯。
    高太君感叹道:“三丫头打小就养在我身边,有一会感业寺的尼姑来家里做法事,无意中见了三丫头一面,但是就惊住了,说了一大串话,神神叨叨的。我只听懂了一句,就是有大贵之像,前途无量,现在想来,倒应验了。”
    众人都说很是。
    明珠心下不以为然。那个尼姑其实是她用一两银子收买的,特意为了让她在高太君面前说这些,好引起她的注意。果然,在那之后,她的待遇才逐渐好转了起来。现在想来,这所谓的富贵命确实救了她一命。
    二夫人勉强笑道:“还是咱们三小姐出息。哟,你们看看,我一时说习惯了,竟一时没改了口。改叫王妃娘娘的。”
    刘氏笑道:“该罚,该罚,二嫂子这回可跑不掉了。”
    众女眷一时起哄,灌了二夫人一肚子酒,让她再没空说话。余氏因丈夫升职,也被灌了两杯,当时只觉得胸口闷得慌,便起身要告退。哪知还没等走出门口,她只觉眼前一花,一头栽倒在地,顿时不省人事。
    众人这下慌了,叫大夫的叫大夫,抬人的抬人,忙活了一会才把大夫请来。这一把脉不要紧,原来余氏有了身孕。
    高太君当即双手合十,念起佛来。高家终于在她手里重新兴旺了起来。余氏醒来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喜不自胜,眼含喜泪。她盼着这个孩子,已经盼望得太久了,真的老天开眼。剩下的就是等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的出生,再图后计。高世箴老来得子,心里高兴是一定的。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庶长子珉杰,便又想到了另一桩事,不由得沉思起来。
    很自然的,这一切又都归功在了明珠身上。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将所有的好消息都归功在她身上也算是一种讨好,当然,好名声谁不喜欢?况且以她如今的尊荣,锦上添花岂不更加容易些?
    明珠静静的看着这片热闹喧嚣中,心知家里今后恐怕又要起波澜了。余氏的孩子要是再晚些年来,等兄长珉杰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到时候也不晚。再看一脸不是滋味的二夫人,明珠不由得笑了笑。无论走到哪里都少不得这些纷争纠缠,她从小便在争斗中长大,如今看过去,只觉得幼稚无趣。但她同时也明白,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恐怕不比这些差。即便在宁王府的后宅中她最大,却还要面对更多的宗室,以及后宫的娘娘们,只要有利益,既有纷争,只是大小程度不同罢了。
    感到对面传来的温和目光,明珠回望了过去。宁王的笑脸离她并不遥远,被那道目光看着,她只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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