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寻君(一)
    两个月后,解萦如约出现在长安。
    待在洛阳的这段时间,除了开馆接诊,解萦在屠魔会做得都是些边边角角的闲职,她毕竟不是屠魔会的一份子,林声竹就是再有心任用她,也没办法向她透露太多舵中秘辛。此次去长安,仇枫本欲和她一同前往,不巧林声竹给他委派了机密任务,仇枫只得遗憾作别。
    解萦倒不觉得他不同行有什么难过,反而高兴没仇枫打扰,自己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她从分舵牵了匹枣红色的小马,悠哉悠哉地晃去了长安。
    一段时间以来,解萦不声不响给自己攒了些好名声。她一如在留芳谷武比那般戴着面纱看诊,但这美貌的传言还是不胫而走,甚至因为她总是戴着面纱,被传的愈发神乎其神。解萦偶尔也挺得意,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谁能没个虚荣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这名声传得越响,就越容易让不知所踪的君不封听到。若是听到她武艺冠绝江湖,这憨人只怕会拍拍屁股跑得更远,但美貌不同,这是造物主奉上的淬了剧毒的礼物。稍有不慎,解萦就会反受其伤。
    最初的憎恨过去,解萦虽然还是恨他,但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他们都有过让对方失望透顶的时候,但与两人坚实的羁绊相比,这失望就如石子泛起的涟漪,涟漪过后,那水还是清澈如许。
    解萦自暴自弃地认为自己对君不封不值一提,却又偏偏不信这个命,她赌君不封不会真的跑到让她看不到摸不着的天涯海角。也许他心肠硬,根本不会探听她的近况,但她一定会做到让他去的每一个地方都能从江湖人嘴里听到她的消息!
    等到她的名声越传越广,越传越匪夷所思,她相信总有一天会踩到男人忍无可忍的地方,那时,她不信他不出现。
    从洛阳去往长安的路途并不遥远,解萦自留芳谷出来,一路奔向洛阳,就是游玩也是在仇枫的带领下在洛阳附近闲逛,她并没有什么机会好好享受四处的风景。如今换上自己出行,她也能隐约感觉到往日君不封从游山玩水中获得的乐趣。
    在路上懒懒散散地晃荡了数日,解萦赶在约定当天,来到了长安城。
    长安对她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她曾两度与大哥夜游长安,许愿自己快点长大,许愿自己嫁他为妻。如今人是长大了,“未婚夫”也不知所踪。她本该难过,但过往的经历,竟足以抵御她眼下的落寞。
    毕竟在这座城池,大哥给过她太多快乐。
    此番来长安,解萦也不忘兜售禁药,从事自己的老生意。
    和熟人们完成了交易,解萦在初来长安时的就住的那家客栈入住,还是天字一号房,放眼可俯瞰整个长安夜景。
    前去西子坊的路上,有人在沿街叫卖面具。
    解萦一眼就看到了昆仑奴面具。
    大哥早年给她买的面具,因为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偷偷生气,已经把面具弄出了数道裂纹,在破损边缘,如今有了新的替代,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将面具买了下来。
    戴上了面具,她在这西子坊是愈发地无所忌惮了。
    可走马观花地走了一会儿,解萦的鼻子又在酸。
    几年过去,长安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让她来了就流连忘返,沉醉其中。与之前相比,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大哥不在自己身边。
    幼时的解萦还不懂,那会儿她仅是想让大哥永远牵住自己的手,可现在看着往来的青年男女旁若无人地亲近,解萦又羡又妒,对君不封的憎恨也去而复返。
    人人都夸她漂亮,懂事,有才干。不光是仇枫,仅一个屠魔会分舵,她的爱慕者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更何况洛阳城的青年才俊。她明明这么优秀,可君不封这个老帮菜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还敢抛下她就走,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解萦顶着一脸的泪,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惹得情侣们怒骂连连。她听着男人们的谩骂,再想自己从君不封那里收到的冷遇,心头怒意更甚,袖口的玫花锥蓄势待发,谁再敢冲她说三道四,她当场要让他的卵蛋上多几个窟窿!
    “哟,这是今天晚上要和我碰面了,搞这么大的阵仗来迎接我啊?”
    突然听到燕云的声音,解萦动作一顿,连忙寻找对方的踪迹,只见燕云站在不远处的一家店门前,换回了汉人的装束,做男装打扮,整个人看起来潇洒灵动,俊逸非凡。
    再看她身后的那家店,正是两人此行的目的地,暮云度。
    盯着暮云度的迎宾看了片刻,解萦有些庆幸自己还戴着面具。她以为两人的相会之地是茶楼,毕竟这“暮云度”很容易让人想起戏文,是“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解萦一听这意境就喜欢。
    但这门前迎宾对往来男女的挑逗姿态告诉她,她以为的茶楼,其实是青楼。
    暮云度,乃“朝云暮雨”之意。
    燕云这时摇头晃脑地凑到她身边,适时补上一句:“这可是长安的大店,有些店面都快把‘女子与狗不得入内’写到路过的女人脸上了,但这家水陆并蓄,男女齐收。只要你手头的银票够,想要什么花样,这儿全都有。”
    解萦还在留芳谷时,经常会听罗介晔和朱蒙讲他二人在长安玩乐的经历。朱蒙虽是女子,比罗介晔还要混不吝,这二位在欢场游玩的乐事,经常是大家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谈资。在这样的欢乐氛围中,解萦对长安的欢场并不算陌生。私下里,她也潜心研究晏宁留下的春宫,甚至趁着君不封昏迷,对他做了不少下流的举动。在洛阳的这段时日,解萦甚至放下了羞耻,开始想着君不封作画。
    但男女之事对她而言,也仅是到此为止。
    青楼,她不愿意进。
    看解萦停在门口犹豫,燕云调笑道:“刚才还在路上横冲直撞呢,现在怎么一动不动,还不情不愿地扭捏起来了。你不是有心思学摄心术吗?今天赶巧,店里有个小倌开苞,拿雏儿来教学,最方便看成果。看你那天说话没着没落,跟嘴里吃了炮仗似的,我还以为你小小年纪已经通了人事,才把你约到这儿。看样子,你还是个雏儿?哟,要真是这样,那确实不能胡玩。但也没事,男人自有男人的玩法,我可以教你。横竖这里的人脏,咱本来也不稀得让臭男人碰。这样,妹子,你看我们是继续在这里玩,还是临时改地址,我挑个什么酒楼,或者茶楼,咱们去聊聊?”
    “就……就在这里吧……”解萦摘了面具,声音很小。
    燕云哈哈大笑:“你说说你,想进去直说就行了,扭捏什么呢。”
    解萦还真不是扭捏,她只是在这个时候敏感地想起了旧事。不管流亡那时有没有所谓姐妹会的人相救,她落到了何老四手里,不是被卖去奈何庄当杀手,就是卖给青楼当雏妓,就像是一种她未曾抵达的未来,如果不是侥幸遇到了大哥,也许今天要被开苞的人就是自己。这可叹的命运撞到她面前,解萦难得物伤其类了。
    但……她确实对男女之事,十分好奇。
    那些可看的,可听的,以她能接触的渠道,早已看够了,听够了。比起那些,她可能更喜欢切实触碰身体的感觉。指尖隐隐泛着麻痒,她又在不合时宜地思念君不封身体的触感。
    她有过机会得到他。可她的经验匮乏,见识鄙薄,便是捧着他,也觉得无从下手,顺着本能将他爱抚了个遍,那难耐的焦渴依然在叫嚣。解萦甚至找不到排遣的方法。
    是不是自己进了这里,下次再遇到大哥,她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了?
    燕云饶有兴致地看着解萦脸上风云突变的戏码,也不急着领她进门,反而牵着她在西子坊闲逛起来,说要不要也给她也配上一套男装,避免她尴尬。
    解萦现在馋君不封馋得要命,又哪管什么尴尬不尴尬,闻言只是笑:“这男装固然潇洒,但你我这模样也是一看便知女子身份,横竖‘暮云度’男女客均收,又何必要套一层臭男人的伪装,大大方方地玩男人不是更好?”
    “看,这就是没经验的人才能说出来的东西。不懂了吧,这叫情趣。你着男装,站在中心,看着一群涂着胭脂水粉的男人跪在你面前上赶着巴结你,那种一呼百应的快乐,谁尝谁知道。”
    “可我觉得,穿着女装,让最有男子气概的人臣服在我脚下,这才快乐……不,还可以这样说,让本来不会下跪的人下跪,让坚决不会擦粉的人擦粉,捶断他的筋骨,敲碎他的志气,让一个骄傲的男人心甘情愿地雌伏,这才是极乐。”
    “年纪小小,志向倒是不小。可你这愿景,实现起来可难咯。”燕云挑眉,“我看这些个娇柔恭顺的小男孩,怕是都入不了你的眼。你就喜欢骑烈的。”
    “烈不好吗?越烈不是才越有征服的快乐?”看燕云不以为然的样子,解萦警觉地问道,“难不成这些地方盛产的都是你说的这种,‘娇柔恭顺’的男孩?那有什么意思。”
    燕云无奈地点点头,又打趣道:“算了算了,你先说说,你想要什么类型的,我这两个月都在长安,连暗门子都闯了好几处,总能给你掐个尖儿。”
    解萦迷茫地想了一阵,轻声道:“我想要的类型……年纪要稍大一些?三十岁左右,要身姿挺拔,体型强健,有一身好腱子肉;相貌呢,也不要太清秀,书卷气不好,虚伪,最好是那种男子气概十足的英俊。为人呢,要正直,善良,不谄媚,但也不能太严肃,要爱笑,要平易近人,要喜欢上蹿下跳。下层出身更好,最好是吃过苦,卖过艺,既要过饭,也表演过杂耍……”
    说着说着,解萦笑了。
    说到最后,她最想要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大哥。
    第十一章  寻君(二)
    “行了,你也别对着我发春了。你对有些人的心思巴不得昭告全天下,弄到人尽皆知,就别藏着掖着了。我看你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找那个君不封的踪迹吧,你和你的救命恩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应该不只是你的义兄这么简单吧?”
    “我与大哥兄妹相称,相依为命多年,他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燕云点了点解萦的鼻尖,佯装怒道:“小臭丫头,可别想着瞒我。姐姐我的鼻子灵着呢,有些小鬼头有没有说谎,闻你身上的汗都能闻出来。”
    解萦摇摇头,脸上的笑意很淡:“我没说谎,他确实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只是我不想他只做亲人,还想让他做我的爱人。”
    她径直进了暮云度:“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嫁给他,现在长大了,这想法也没变过。”
    燕云跟在她身后进了暮云度,笑道:“有些人,嘴里口口声声说着非义兄不嫁,转头就奔来青楼找乐子,也不嫌臊得慌。”
    “怎么,他不要我,我就还得为他一辈子守身如玉?没这个道理。找乐子怎么了,起码这是花钱能买来的高兴,就算来得再虚假,起码看着是真的。能被骗也挺好,毕竟怎么都比骗也骗不到要好。”解萦面带讥嘲,直接朝大厅正中走去。
    燕云连忙追上她,小心问道:“要不要我来帮你找他?大海捞针是难,但等找到人就好办了,到时候再给他下个药,跟他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也不怕他不对你负责。”
    “我想要的不是负责。自始至终就不是。”解萦停了脚步,低下头,声音很轻很轻,“大哥是那种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回头的人。我向他示爱,他宁肯绝食把自己饿死,也不肯向我低一下头。如果我们做了这种事,以他的脾性,他只会当场谢罪自杀,我了解他的,他就是这个性子。”
    “八百年难得一遇的贞洁烈夫,倒是在这里碰到了?以你现在的名气,千金都难买一笑,更何谈屈身下嫁。寻常男子八万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他居然还好意思跟你耍驴脾气,还闹绝食,一个臭要饭的神气什么?”
    “燕姐姐,你不懂。”解萦晃着脑袋,学君不封的语气说话,“我们是兄妹,兄妹是不能在一起的。”她的神色冰冷,还是极尽嘲弄。
    “呸呸呸。闯荡江湖这么久,我最讨厌听的就是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繁文缛节,少拿那些正人君子的狗屁条条框框来拴住我们!姐妹会的女人们被这些臭男人害得还不够惨吗?”
    “所以……你不觉得我们俩不应该在一块儿?”
    “解萦,如果在你还小的时候他就对你动手动脚,占尽便宜,现在就算你再爱他,我都会不遗余力地杀掉这个禽兽。但听你这话,想必他是没有,还算是个正人君子。他既是你想要的猎物,那追就是了,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我们又不是那种迂腐的假道学,管天管地管到别人头上,横竖又不是和他过日子。管那么多。”
    解萦弯下腰,捂着肚子气声笑起来,甚至把自己笑出了泪,可脸上却满是绝望:“那我又能做什么呢?能想的办法我已经想尽了,能做的软的硬的,我也基本都做了。而且就算我们真有了肌肤之亲,他只会当场自尽。我……”
    燕云又从她眼里看到了两个月前那一闪而过的阴狠与癫狂。“傻姑娘。”燕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换个思路,让他主动爬过来求你不就好了。咱们看上他,那是他的福气,断没委屈我们的道理。今天你有一句话其实说得很对,烈的男人玩起来才有意思。越烈的狗,才越值得驯。这男人啊,都是欲望动物,你让我教你别的可能够呛,但玩男人的花样,我懂很多。你知道吗,找男人的快乐,不在于睡。要真指望他们那二两肉能满足自己,那姐姐我十五年前就把自己饿死了。你只是还年轻,没怎么和这些下贱男人接触过。等上道了你就懂了,你也会明白为什么我最喜欢看一个男人被欲望折磨到面目全非……”
    解萦打了个寒战。燕云的话语如同一弯刁钻的铁钩,一举勾出了自己心底的沟沟壑壑,一个模糊的图景亦由此绽开,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确定颓然跪在地上的男人是君不封,而她在他身旁站着,居高临下,不可一世。
    解萦从燕云的眼里看到了一个崭新的自己,她们的眼眸里有相似的火光,她与她是失散多年的“姐妹”,是天生的同类。只是解萦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燕云才是她的同谋。
    于是解萦任由自己那晦暗不堪的心思发扬滋长,也不惮在同谋面前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她尖利的冷笑道:“我会捉到他的,不管他有多恨我怨我憎我,我都会把他锁起来,锁一辈子。”
    燕云十分赞赏地鼓着掌,不顾周遭怪异的眼神,朝着解萦吹了数声口哨。解萦毕竟久居留芳谷,人多了还是有些怕生,这时难免脸红,想到燕云接近自己的真实目的,解萦又很是黯然:“燕姐姐,你就是帮我再多,我也没办法帮你立刻杀掉林声竹。”
    “杀他不用急。茹心以前提过君不封,说他出身下九流,是个会伪装的高手,你若不借点林声竹的光,单凭你一人去找君不封的足迹,那得猴年马月才能找到?我分得清主次,现在肯定是你找人这件事更重要。林声竹的命,留着有用。”
    解萦羞愧地低下头:“说真的,我刚才以为你会趁机……”
    燕云挑挑眉,无奈笑道:“当年我远走东瀛,本就为了躲避奈何庄追杀。从离开中原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自己会活着回来。但我九死一生,最终回来了。可我的朋友们,我们那一脉姐妹会的所有人,都死了。我为茹心报仇,是因为她是我仅能找到的与过往的联结,包括来看你,你也是我们这些人里仅存的后代。至于其他人,尸骨无存不说,我连她们在哪儿丧生,因何而死都不清楚……其实我不是没想过找奈何庄复仇,但大家斗了这么些年,我知道他们的势力有多神通广大。即便是现在,我们坐在这里闲聊,我也不能保证这里没有奈何庄的探子在暗中盯梢。”
    燕云要来一壶酒水,为两人各斟一杯酒。
    解萦浅浅点了一口,而燕云痛快地一饮而尽。
    “我在东瀛漂泊的这些年,唯一学到的就是要及时行乐,珍惜现在。我如今势单力孤,与奈何庄为敌就是白白送死,没必要。毕竟我死了,也就再没人记得她们了,那我不如努力活得久一点,让她们在记忆里也能和我一起待得久一点。解萦,虽然我总说我要杀林声竹,但杀林声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念想。林声竹若死了,我在这江湖,也就没什么再挂念的事,可以直接收山了。”她的目光挪向台前正中心那个着豆绿薄衫的异瞳男子,面露垂涎,“只是漂亮男人还没玩够呢,现在就收山,未免太亏本了。”
    解萦顺着燕云的视线,一并打量起那个异瞳男子。
    长安繁华,连青楼里的伶人小倌都远非俗品,颇具异域特色。在楼里忙前忙后伺候贵客的,除了异族的少男少女,也有体型高大的昆仑奴,这些被镣铐束缚的昆仑奴们各个高鼻阔目,英气勃勃,与丑陋的昆仑奴面具八竿子扯不到关系。
    那些颇具力量感的肉体,又一次勾起了解萦对君不封的馋。
    这些昆仑奴们不仅在客人面前伺候,也兼做桌椅,宽广的后背时而支撑客人的身体,时而为他们盛纳美味佳肴。
    解萦看着那些沉静到仿佛物件的动人肉体,也在肖想自己坐在大哥赤裸的背上,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暮云度里的顾客们还在就豆绿薄衫少年的初夜进行着最后的争夺,解萦东瞅西看,看了一圈热闹,最后还是将注意力绕回这少年身上。
    少年是典型的异族人长相,有着琉璃一样的异色眼瞳。留芳谷有不少门人喜好养猫,解萦见过波斯猫,但这有着猫一样眼睛的男孩,她还是头一次见。
    人群中心的少年很是意兴阑珊,显然对自己的初夜归属漠不关心,仅是由着下面叫卖。他漫不经意地环视着到访的客人,眼波转到男装的燕云身上,他挑挑眉,险些要笑,再看到一旁稚气未脱却容颜姣好的解萦,他几乎是惊。
    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气质脱俗的玉人大大方方来娼馆找乐子。
    解萦和燕云也感受到了少年好奇的注视。解萦用一枚顶级龙虎丹的价格,买了与少年的春风一度。
    解萦固然是对这少年兴趣全无,她有的只是对男女之事有按捺不住的好奇。实际上,燕云才是这场晚宴的主人。
    到了少年的房间,燕云不多废话,晃了晃手上的铃铛,少年的视线汇聚一处,她紧盯着他,温声细语地问了几句,少年的目光渐渐直了,猫儿似的眼眸也失去了神采,燕云将他的衣衫尽数撕碎,命他在两人面前学猫爬,少年照做,叫声也学得惟妙惟肖。燕云又接连抽了他十数个巴掌,抽得他脸颊红肿,他也不恼,甚至感觉不到疼,只是钝。
    这便是摄心术的威力。
    解萦神色古怪地看着少年。在她看来,少年身上最为灵动的便是他那双异色眼眸,可被下了摄心术,那双眸也成了混沌的鱼眼珠子,毫无生气。解萦曾恶毒地想过要不要学摄心大法来控制君不封,让他为自己着迷。今天见识到了摄心术的威力,再想君不封也成了那种两眼无神的迟钝模样,甚至都不会冲她笑,解萦遗憾地摇摇头,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铃铛,自此放下了对摄心术的最后一点执念。
    少年清醒过来后,虽不能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脸上的疼痛告诉他,面前的两个女人,不是善茬。
    他就像只被惊弓的鸟,哀哀戚戚地向她们求饶。
    解萦甚至有些不忍,燕云则对此视若无睹。她三两下将对方搡到了床上,由着自己的性子,开始正式地享用他。
    她咬他,打他,不止借他的年轻助自己攀顶,也同样不遗余力地开辟他的身体。
    屋里蔓延着沉重的血味,这下少年是真的像猫了,哭声尖尖的,细细的。而伏在他身上的燕云还在试图掰开他,拿房里本就有的助兴道具,送一点,再送一点。
    解萦木然地看着屋里发生的一切,又接连打了几个寒战。
    燕云与少年在血海里的云雨与她看过的春宫画很是相似,但又大为不同。
    燕云偏爱阴阳颠倒的风味。这牝鸡司晨,倒反天罡的把戏,她耍得很是有模有样。开国三位女皇坐镇,女性对男性的折磨也不再是一种禁忌,在青楼这种充斥着钱权的欢场,只会对这破除的禁忌更为敏感。
    只是这女性折磨男性的法子,解萦只在师兄留下的一幅画里看到过,偏偏那法子还隐在角落,很是语焉不详,解萦也没就此多想。
    今次看燕云折腾少年,像是突然打通了自己的经脉,一度滞涩的旖旎幻梦,也有了新的归处。
    但解萦还是在不停地发抖,不停地后退。
    曾经她看师兄留下的春宫画,心里眼里都是对大哥羞涩的向往。但真的进入了成年人的世界,她有的只是无名的恐慌。
    她想要喊大哥,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
    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可怖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甚至喘不上气。
    燕云从男孩身上滑下来,理了理湿透的长发,便走到她身边,把她往男孩身上推。
    “青楼里的男人,自然不能随便碰,我嫌脏,怕染病。今天也就看在他是个雏,但也仅此而已。放心,我拉你来不是让你和他有肌肤之亲,是教你怎么玩他。”
    在那之后,解萦的记忆时断时续。
    少年在哭,而她在燕云的指导下推进;随后他的脖子上缠了绳,燕云操持着绳索,力道忽轻忽重。后面燕云干脆把他当成了可以随意摆弄的一摊肉泥,把他吊起来,用绳索捆绑出各种形状。
    那天深夜,解萦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客栈。回到客房,她沾床就睡,然后如愿以偿地梦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
    今天的他似乎和往日有些不一样。
    除了手铐脚镣,他的脖颈也套上了精铁制的束缚。
    他赤身裸体地坐在地上,面无表情。
    他的身下是一摊浓稠的血,那血依旧在蔓延。
    第十一章  寻君(三)
    那夜之后,解萦又去了暮云度几次,多数时候是同燕云一同前往,偶尔也会自己单独去。那着豆绿薄衫的猫眼少年自然成了解萦在长安结下的第一个“相好”,与她的交往也最多。她倒是没让少年伺候自己,她还不习惯陌生人的触碰。接连来了暮云度几次,又操弄了不同类型的倌人,玩弄男人这档子事,解萦已从最开始的不适和僵硬,到现在的轻车熟路。
    猫眼少年尤为喜欢伺候她,解萦生的漂亮是一说,最主要是她脾性温和,待人亲切。燕云每次来光顾他,都像一匹饿久了的野狼,要生啖他的血肉,不把他折磨得遍体鳞伤,绝不肯罢休。毕竟谁也不会想到,他在楼里的第一夜,会是气若游丝,流血不止地被人抬出来。反倒是疯婆子身边的这个玉人,不仅不嫌弃他一身血污,还替他包扎,给他送药。即便在之后光顾他的过程里免不了毛手毛脚,下手没轻没重,但比起她的“师傅”,她待他已经好了太多。
    一个月后,解萦收到了林声竹的密信,要她北上前往锦城,完成机密任务。
    这时正值七夕,猫眼少年对她已经情根深种,苦苦哀求解萦这夜一定要来看他,但解萦仅是顺着人潮,又走了一遍童年曾和君不封走过的路,坐在客房里看着长安夜色,直至天明。
    第二天,解萦给燕云留了个口信,骑着自己的枣红小马上了路。
    离开了长安,和猫眼少年的纠缠也就成了过眼云烟。长安可以说是解萦到过的最“北”的城池,再往北的地方,于她都是未知。
    锦城与京师相隔不远,是北方重城。锦城临海,盛产鱼虾,解萦赶到锦城时,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
    解萦幼时在家常与父母食用河蟹,后面到了留芳谷,家乡的风味一去不返,这螃蟹也就再未见了。此次来到锦城,她倒意外重温了童年时的一些风味。
    秋日的螃蟹膏肥黄满,饶是解萦不念吃食,也吃得眉开眼笑。每每吃到合心意的食物,她就下意识想君不封到底在哪里流浪。想到了最后,又成了例行的怨与恨。
    此番来锦城,解萦是秘密为屠魔会的几位死士解毒,这些人常年在西域打探情报,查到了群龙教奈何庄与西域五国的勾结内容,九死一生回到中原,却各个身中剧毒,又因为被沿途的探子紧盯,不敢轻易露面,只得在江湖势力相对薄弱的京师附近蛰伏。
    解萦打着游山玩水的旗号四处游玩,自然不会有多少人把注意力放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她身上,而她医术高超,又对苗疆和西域的奇毒颇有研究,自是这次任务的首选。至于群龙教与奈何庄和西域究竟所谋何事,因解萦尚未加入屠魔会,他们也不便透露。
    解萦在这些人的住处打扰了两天,确定奇毒已解,就又回到了自己打尖的客栈,那客栈的厨子擅做蜀中风味的菜肴,偶尔有几道菜也有巴陵风味的余韵。这些唤起童年记忆的菜肴,暂时舒缓了她近日的空虚与不适。
    如今任务既成,对君不封怨恨却迟迟没有发泄的渠道,解萦思前想后,到底找去了锦城的青楼。
    锦城最大的青楼名唤听风惊雨楼,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江湖闻名的暗杀组织。
    早在长安厮混时,解萦就隐约察觉到了自己引而不发的暴虐倾向,但因为和猫眼少年日趋熟络,而他又总被燕云折磨得遍体鳞伤,解萦也不太好意思在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上再添新伤。
    现在到了锦城,人生地不熟,“天下英雄不识君”,反而方便她胡作非为。
    解萦早就想试试从燕云身上学到的暴虐手段了,来听风惊雨楼提了需求,管事就为她指了个小院。与暮云度的“金楼”不同,听风惊雨楼没有“楼”,倌人们都住在各自的宅院里。
    解萦此行要穿过很长的一条胡同,才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离了留芳谷熟悉的环境,解萦发现自己还是很怕黑。早先留芳谷竹林里的不夜石都被她收到了院里的地窖中,但她也留了一些供自己使用。
    前去找那小倌的路上,解萦从袖口摸出一个精铁制的圆球状机关,触动开关,里面翻折出一朵莲花,莲花上嵌着的不夜石泛着莹莹的光,照亮了她的前路。
    这是解萦这一路第一次用它,那莲花的样式完全是仿着君不封给自己做的莲花灯。看到它,多少是睹物思人。
    但点亮它,又像是他曾向她许下的诺言,他会陪着她,为她照亮她的路。
    听风惊雨楼领来的小倌,并不很对解萦的胃口。那男子要比解萦年长不少,看起来也就比君不封小个七八岁。他的相貌固然是英俊的,只是气质阴沉,两眼无光,明明没中摄心术,却像不知在何处丢了魂。解萦一贯喜欢脾性热烈的男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她不喜欢。再看那男子拖动身体行动的模样,原来是个跛子,解萦就更嫌了。
    但比起她对这小倌的嫌弃,他的住所反而让她很满意,这间屋子是天生的刑房,那些曾在春宫里见过的磨人刑具,这里应有尽有。解萦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器具,盘算着回到留芳谷后自己要做的道具,心思又活络起来。相比之下,她来此地的本来目的,只是想用红绸随便勒紧男人的脖子,看他窒息。简直是暴殄天物。
    解萦在长安很受暮云度的小倌欢迎,猫眼少年甚至为此明里暗里同她生了好几次气。可这里的小倌就不会对她这么客气了。跪在地上低眉顺眼的男人稍微看了她几眼,便冷声道:“这里不是你这种孩子该来的地方。”
    解萦从这一句话里听到了自己熟悉的反感。
    确实,这很像现在的君不封该对她说的话。
    但能对她说这话的人是大哥,这小倌又是谁?凭什么对她说三道四!
    解萦不和他多废话,从一旁的器具里随手扯了根牛皮鞭,便对着他打了下去。
    解萦习武多年,自然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道,十数鞭下去,手无寸铁的男人被她打得遍体鳞伤,衣衫尽碎。
    鞭子抽累了,总还有其他刑具,刑具打累了,她还有自己的手和指甲。
    浓重的血味儿又在蔓延了,可即便已经打成了这样,男人还是一声不吭。
    解萦疑心君不封在这种处境里也会给出相同的反应,反而对他有了点兴趣。
    红绸缠上了他的脖颈,频繁收紧又松开,银针和红烛也在频繁刺激他,她甚至给他喂了过量的秘药,欲望勃发之余又有万箭穿心的痛感。
    男人的脸因为频繁的窒息和疼痛泛起了诡异的红,而她下的药也刺激的他不停发抖,周身狼藉。
    但临近昏迷时他看她的眼神,还是她很熟悉的漠然。
    她没有办法不想到君不封,这男人身上有和君不封很相似的东西。
    但在这间小小的刑房,她把这个一声不吭的怪物打败了。
    昏迷前夕,他瘫在地上,很清晰明了地向她求饶,求她停止。
    于是她踩他,把他所有的自尊傲慢都踩到了尘埃里,仿佛君不封现在就在她的面前俯首称臣。
    她已经不会为自己的卑劣而羞愧了,她承认自己不是好人。
    乖乖女做了几年,也不过是个被他抛弃的下场,倒不如就这么一条黑地走下去,起码在这条路上,她有得到君不封的可能性。
    他怎么想她,不重要。
    她要的仅是“得到他”这个结果。
    解萦难得对这残缺的小倌上了心,之后还想玩他,但男人因为身上伤口过多,高烧不退,暂时没办法接客。
    解萦有些失望,难过自己还没有在他身上走完理应要走的最后一步。那一步走通了,就好像她实际完成了一次预言中的征服。可现实却成了卡住她的最后一步棋,告诉她即便是想象,这一步路也永远到不了尽头。
    实际也容不得她在再多待,留芳谷和屠魔会同时给她发来紧急信件,边关的塔城突发瘟疫,急需支援。
    解萦一路快马加鞭,奔赴塔城。
    边关的雪下得很早,才到十月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解萦与初雪一并而至,四方驰援也先后赶来此地。
    留芳谷诸人陆陆续续忙了两个月,塔城瘟疫稍见曙光。
    解萦却在这时染上了病,病情危重。
    按照规定,她需要同其他病人们一起被集中隔离收治。
    留芳谷的能人们病倒了大半,还有不少同门染病去世,其余没有倒下的,这时也被要求禁止常驻疫区。
    仇枫得知解萦生病,人发了疯似的要去照顾她,最后还是被朱蒙生生拦下,让他做她的助手,在闲暇时小心守在解萦的帐篷之外。
    仇枫在疫区奔波,数日不曾合眼,夜里守卫解萦,他困得直打盹。
    察觉到仇枫彻底睡着,一个在暗处观察多时的身影,矫捷地掠过了他,直奔解萦的帐篷。
    第十一章  寻君(四)
    离开留芳谷的第二十一天,君不封寻了个由头,重新回到终南山。
    久居留芳谷不见天日,偶然得了解放,他就像条脱了缰的野狗,在落脚的小城肆意撒欢,狠狠地晒了几天太阳。但自由的狂欢之后,涌来的便是深深的不安。那不安如同持续滚落的雪球,越滚越大,最后夹杂着负罪感的庞然大物,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压垮。
    他还是要面对自己一直试图忽略的问题:他走之后,丫头该怎么办。
    重获自由后的心思远并不如逃亡那一刻清明,君不封以为自己可以全情探查真相,可实际他只是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原地乱窜,频频念着被他留在谷里的小姑娘。从逃出留芳谷的那一刻起,他就原谅了解萦对他犯下的一切过错。载着他的船还没靠岸,他已经难过地蜷起身体,想她是不是在哭。
    这几乎要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噩梦,每一次从噩梦中醒来,难过又加深一层。
    惴惴不安地过了几日,江湖上似乎也没有哪里出了个女神医的传闻。君不封没搜集到多少自己的情报,心却彻底飞回了留芳谷,心头的惶恐也越放越大。
    比起被她憎恨终生,他更怕的是丫头做傻事。
    回去看看她吧,他告诉自己,只有确定她的近况是否安好,他才可以真正放下负担,从容地离开。
    留芳谷的入谷大阵早已不是几年前他所熟悉的八卦阵,经过解萦和解铃居士的数次改良,如今的五行八卦大阵危机四伏,除非深谙通关之法,贸然前往只会死于非命,尸骨无存;走水路回留芳谷亦是艰难,卸货和运货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短时间内,他也无从获悉货船入谷的航线。
    思前想后,君不封只能乔装打扮,来到解萦常年义诊的村庄暂住,待她出谷义诊时,看看她的近况。
    在本应义诊的日子,解萦没有来。
    一个月后,他听谷里给村民送药的弟子说,留芳谷竹林前段时间发生了一场大火,险险将整个留芳谷付诸一炬。君不封闻言差点昏死过去,竹林离他们的住处那样近,而附近唯一的水路还是那布满了食人鱼的堕月湖,那里起火,小丫头岂不是逃无可逃?
    他顾不得暴露身份,发狂地紧攥住对方,问解萦可有受伤。随后得知解萦碰巧在这天出谷,大火在烧到住所之前就已熄灭。
    他追问解萦去了何处,那弟子狐疑地盯着他,终究没给出他答案。
    小弟子离开村庄后,君不封村庄躲进了不远处的树林。
    留芳谷知晓他和解萦关系的人不在少数,即便现在易了容,能猜出他真实身份的能人也大有人在。果不其然,那弟子走后不久,前来寻他的密探就上了门。
    君不封旋即离开了终南山。
    他一路隐瞒踪迹,四处搜寻,在踏上襄阳地界时,正赶上全城的叫花子准备迁徙去洛阳“淘金”,他问他们缘由,原是洛阳出了件怪事,天降横财,沿街乞讨的乞儿们各个逆天改命,一夜暴富,洛阳城内还有貌美的医仙垂怜降世,广施善缘。两件事加在一起,都说这是难能的吉兆。
    这乞儿大发横财的原因君不封是不知,但那垂怜降世的医仙,不是他的小姑娘又是谁?
    君不封混迹在这群乞丐之中,顺利混进了洛阳。
    赶到洛阳的那一天,解萦正在外诊病。在屠魔会为她开设的小医馆外,排队看病的人站了整整七列,还都是些当地的青壮年男子。小姑娘一直戴着薄薄的面纱,一丝不苟地为他们诊脉开药。
    她和他都心知肚明,前来看病的人,身上大多没有病,只是为了看她。
    病人里也不乏语出冒犯的登徒子,解萦全都有礼有节地回应了他们,可即便态度再强硬,她也免不了被占了些许便宜,被他们抓着强行摸了摸手背。
    暗处窥伺的君不封怒火中烧,待到解萦结束出诊,他趁四下无人之际,将那几个轻薄她的男人上上下下薅成了脱毛公鸡。这件事被认为是解萦的倾慕者们互相宣战的开端,潜在的追求者纷纷大打出手,明面上骚扰解萦的人反而因此变少。
    君不封清理那些色中急鬼时,动作不算太干净,举动都被路过的乞丐兄弟们看在眼里,他们以为他这一路韬光养晦,为的是来洛阳大肆掠夺银票,还特意号召了一帮兄弟围殴他。洛阳毕竟算是屠魔会的大本营之一,与他相识的旧人众多,君不封不想太暴露自己,只能任由他们欺辱殴打。
    勉强突出重围,君不封又拖着一身伤,悄悄去医馆外看解萦。他不敢太靠近她,但小丫头医者仁心,出诊间隙留意到街边有个受伤的叫花子,特意让仇枫过来给他送药。
    她从不忍见叫花子受苦。
    暗中观察了解萦几日,解萦的状态远比君不封想象的乐观。她和仇枫俨然成了一对亲密无间的小儿女,仿佛他和她过往的纠葛仅是水面上偶然泛起的波纹,波纹之后,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君不封也说不清自己是怅惘还是欣慰,但解萦有了新生活,他心内的积郁终于可以稍加排遣,也可以放开手脚,全身心调查“真假君不封”之谜。
    他一路寻去了金夜城,又探寻了昆仑山下的几处村庄,还频繁在雍州和陇州之间穿梭,寻找冒牌货的踪迹,偶尔得了空回洛阳,解萦却已离开此地,据说是去各处游山玩水。
    他的心又变得空落落的了。小丫头的音信未定,他也就像艘漂泊无依,无从抛锚的孤舟,没了固定的归处。而她去游山玩水,他又担心这一路道阻且长,小姑娘会不会遇到危险。几年前他们都频繁遇到土匪劫道,如今的世道也没比之前好到哪儿去,解萦孤身一人,又生的那样貌美,总会有人惦记她,丫头势单力孤,万一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就是土匪不来找她,那盯上了他性命的那些人呢?毕竟在这小半年里,江湖上人尽皆知,这墨手医仙,是他这个大恶人唯一的义妹。
    君不封失魂落魄地在中原寻了一段时日,得了她在长安的消息时,他恰巧寻到秦州。君不封一路快马加鞭,赶在七夕那天抵达长安。
    他曾两度在七夕前后领着解萦在长安游玩,小姑娘喜欢这里。可来长安后,他听到的却是些不太好的传闻,都说这暮云度近期来了个国色天姿的小天仙,每日纵情声马,与里面的诸多倌人纠缠不清。
    在解萦幼时,君不封曾玩笑说,如果丫头愿意,她在家里一直做姑娘也无妨,有需求了,他会亲自护送她去勾栏院玩兔子。可现在她年纪小小,已混成了青楼熟客……这又哪是一个小姑娘该做的事?
    丫头虽然在自己面前行事出格了几回,但在他心里,她一直是个听话懂事,善良天真的好姑娘,青楼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君不封早在频繁卧底时就知悉了里面的血腥真相,乍看上去是软玉温香的销金窟,可实际与地狱毫无区别。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孩怎么能去这种地方?他也怕里面的人带坏了她。
    有道是“一娼,二丐,三戏子”,君不封自己也清楚,比起娼妓,他这个乞丐的社会地位反而还不如他们。可在他心里,解萦是名门之后,前途一片光明,本就不该和他们这些下九流沾染上丝毫关系。
    他在暮云度外枯守了一夜,强忍着怒火等解萦现身。
    他也不怕暴露自己了,暴露就暴露吧,火气上来了,搞不好他会当街大骂她一顿,她这样胡作非为,让他怎么能安心离开,就算她要把他再捉回去,他也不怕!捉就捉!他倒是要亲自把她领回留芳谷,让她面壁思过,反省自己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厮混!
    苦等解萦现身的同时,君不封怨气冲天地看着路过的青年男女。
    看着看着,他的怨气与怒火都渐渐平息了。
    和解萦一样,他也很喜欢长安,兄妹俩夜游长安不仅是她的快乐回忆,也同样是他的。要是小姑娘不会那么快长大就好了,君不封伤感地想,没那么快成人,也就不至于太快接受这世界的肮脏与龌龊,更不至于怀春,将一腔热情都错误地投注到他身上。
    他还是想做的她的大哥,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看着她茁壮生长。就算是被关在密室里,那时的日子也有盼头,因为不管怎么过,都是充满希望,一片坦途。
    可现在她长大了,不得不去面对生活的沟沟壑壑,他突然开始疑惑了,甚至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离开是对是错,是不是守护在她身边,她就不会走这段弯路?
    接连蹲点多日未果,小姑娘又一次在他的视野中失了联。君不封没能找到解萦的踪迹,却也不肯向勾栏院里的兔子们打探消息。解萦自始至终没在烟花场所出现,这就证明那消息是别有用心的传闻,而他若真问了,反而可能会知道自己不愿获悉的真相。
    心里坚持解萦绝不是胡作非为的性子,他又在心底担心解萦是不是去了比勾栏院还要黑暗阴森的地方玩耍,莫大的恐慌笼罩了他,解萦失联的这段时间,他的心思完全被她占据,丁点为自己着想的念头都腾不出来,只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嗡嗡乱转,哪里有点蛛丝马迹,他就一头撞上去,生怕她有什么危险。
    塔城那边的瘟疫,他隐约听到过几次,没多想。后面他听塔城瘟疫严重,留芳谷流落在外的医仙们都纷纷赶往支援,再想解萦数月没有动静,君不封慌了。
    他是从瘟疫的人间炼狱中爬出来的,可他的妹妹死在了那场浩劫里。
    疾病卷土重来,小丫头医者仁心,又怎会不身先士卒?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了,现在会不会失去另一个?
    解萦对他来说,又何尝只是妹妹这么简单。相依为命多年,她早已是自己身上无从割舍的一块肉,她既是他的幼妹,又是他的小小女儿。
    君不封数日未睡,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塔城。塔城已经入了冬,气温寒冷。君不封知道自己这一路风尘仆仆,样子很不好看,要去见小姑娘,总要把自己收拾得齐整些。他在湖边颤颤巍巍地洗了个澡,又勉强剃了剃胡子,稍微整装一二,他潜进了疫区,找到了前来支援的留芳谷一行。
    君不封逡巡了三四圈,始终没能看到解萦的身影,随着这些人逐渐向疫区移动,他的心也越来越沉,在病患的帐篷丛中,君不封看到了一个熟人。仇枫那小子正红着眼死守着一个帐篷,脸上满是担忧。君不封心里有了数,知道解萦在里面。按捺住现身的欲望,君不封四下寻了些草药,待到夜里混进帐篷,他向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点了仇枫的睡穴,这才放心走到解萦身边。
    才看清她的脸,他一路强撑着的气力顷刻间泄得无影无踪。
    解萦瘦了很多,脸色是不健康的绯红,她的气息微弱,皲裂的嘴唇里发着断断续续的喑哑声响,似是在唤什么人的名字。
    像是突然堕入了冰窟,解萦费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落在一个人的怀里。
    是大哥在抱着她哭。
    她的眼里立刻蓄了泪,笑容也是恍恍惚惚的,看着很傻。
    只唤了他一声大哥,两人的情绪就都绷不住了。
    君不封应了她的呼唤,握住了她灼热的手,复又抱紧她。解萦接受了他带着冰雪气息的拥抱,痴痴地望着他。她抬手想要描摹他的眉眼,让他不要哭,却怎么也使不上气力,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颤抖的双手,绝望而释然地低吟道:“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记忆里的小女孩也曾这样问过他,而面前的少女,眼泪成了断线的珍珠,她说:“大哥,我找了你这么久,你怎么才来看我?”
    君不封胡乱擦着两人的眼泪,哽咽地安慰道:“没事的丫头,你会没事的,大哥来了,大哥来救你了,别怕。别害怕……”
    解萦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像过往那样缠住他的臂膀,柔声道:“不怕……大哥在我身边,我就不怕。”她的字里行间都是对他全身心的依赖,君不封四下颤抖,发出了一声哀鸣。
    君不封偶然入梦,解萦要很努力地盯着他看,才能确保下一瞬他不会消失。可她实在太累了,只能时断时续地看大哥忙碌。大哥很快给她端来一碗药,那药又苦又腥又红,她喝不下,但大哥让她喝,说良药苦口,她听话。
    昏昏沉沉中,解萦喝下了君不封的三碗血。
    坊间传言,痊愈者的血肉是治疗瘟疫的良方。开国之初瘟疫肆虐,侥幸存活之人免不了被病人们肢解烹食,直到女皇下令严禁以人体血肉为药引,这残忍的献祭才停止了传播。但君不封知道,这不是谣传,在他所经历的人间地狱里,有人就是这样救了孩子的命。
    他不怕解萦把病传给他,都说得过了这种病,之后就不会再得。就是再得也没关系,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姑娘就这么孤零零地撒手人寰!
    连着放了三大碗血,君不封头晕目眩,无从站立,但解萦的呼吸似乎没那么急促了,许是他的血管了用。他替她擦拭额头的细汗,又为她擦手,只见小姑娘嫩藕般的手腕上竟长了大块的脓疮,他心下一凛,连忙解开她的衣襟,血红的筋脉毕现,直抵心脏,她的手腕也有两股红线直指掌心。
    解萦竟中了奈何庄的“金鱼花火”。
    人们都说塔城这瘟疫来得猛烈而蹊跷,想来背后是有奈何庄在搞鬼,若小丫头生病算是“天灾”,这“金鱼花火”,明显就是“人祸”了。
    “金鱼花火”从毒发到身亡不超过三个时辰,届时中毒者会全身溃烂,筋脉爆裂而亡,如果不是他贸然闯进她的帐篷,就算她从瘟疫中痊愈,这天夜里,他还是会和她天人永别。
    君不封竭力控制着悲戚的情绪,逼着自己不要崩溃。他定下心来,找到了解萦随身携带的银针,轻轻挑破了她身上的毒疮。
    和奈何庄打交道多年,君不封恰好知道“金鱼花火”这种毒的解法。“金鱼花火”虽无药可解,但只要在一定时间内挑破中毒者身上的所有毒疮,吸出毒血便可解毒。只是吸出毒血的人,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毙命。
    这是项与时间赛跑的游戏,君不封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俯下身为解萦吸毒血,开始他还会把毒血吐在一旁的铜盆里,后面担心浪费时间,干脆一口一口喝下她的血。
    毒血烧灼着他的咽喉,君不封周身血脉沸腾,头也愈发晕了。连着点了身上的几处穴道,他勉强保持着头脑清明,在一个时辰之内挑破吸净了她身上的所有毒血。
    解萦一直是昏昏沉沉的,甚至不清楚大哥翻来覆去究竟在做什么,但身上剧毒既除,她的身体也变得轻松不少,虽然仍是迷迷糊糊的,终于可以睁开眼看清他了。
    君不封的身体也愈发沉了,抬眼向外一看,天也要亮了。
    “大哥……”解萦又在身后轻声唤他。
    他想回应她,可喉头涌上的却是一股腥甜。为她吸毒血的时候没觉得,现在他清晰的意识到,他快要死了。
    来的时候担心小姑娘的安危,最后送上的却是他的命。这一切实非他所想。死亡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他甚至来不及向她好好道个别。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要教育她别去勾栏院玩耍,要嘱咐她别轻易混迹江湖,可他最想的,是求她别生他的气。
    他要食言了,他没办法在安定之后,向她报平安了。
    在洛阳的那几天,虽然避免不了登徒子的骚扰,但看她为病人问诊,阳光斜斜地打在她身上,有一股别样的神性。那一瞬,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豪。
    她自始至终都是他的骄傲。
    解萦的声音愈发缥缈了,还是昏昏沉沉地求他不要走。
    他还是要走啊,他不能死在她面前。
    罢了,权当这一夜是场梦。
    他终究将那辜负贯彻到了底。
    不必当他来过。
    梦醒了,病就好了;梦醒了,太阳就升起来了。
    于是他走出去,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直到走得够远,才用一枚石子解了仇枫的睡穴。仇枫恰巧看到君不封一闪而过的衣角,他心里一紧,又实在担心解萦的安危,跌跌撞撞冲进帐篷,铜盆里的鲜血将他吓了个够呛。
    再看解萦,解萦还在睡着,呼吸匀称,脸色红润。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她退了烧。
    朱蒙嘱咐他千万不要离解萦太近,以免感染瘟疫,但仇枫这时也顾不得了,他强压住那背影带来的不安,跪守在她身旁。
    第十一章  寻君(五)
    解萦从昏睡中醒来时,血气上涌,周身血味弥漫。一旁的仇枫睡得正香,她盯着仇枫失神许久,轻轻推了他一下,仇枫稍微偏了偏身子,发出一声闷哼。她这才确认面前的人确实是仇枫,而不是自己心想念念的幻影。
    失魂落魄地直起身子,解萦很快注意到手腕上的古怪伤口,她从还未完全结痂的创口挤出一滴血,只嗅了嗅气味,便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何事,脸上黯淡的笑容愈发凄凉。
    前来塔城驰援时,解萦对“瘟疫”并没有什么很明确的概念,可看着人如草芥般一茬接一茬地死去,即便她活得再与世隔绝,那末日一般的绝望也很快侵占了她的身心。从素不相识的老人,到自由一起长大的同门,任凭她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鲜活的生命依次消失。
    不知不觉间,解萦也在等一柄随时可能会下落的垂天之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喋血地狱里,无人可以幸免。确认自己生病的那一刻,她竟感到一股难言的安心。
    待到自己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解萦隐约想起,大哥的亲妹妹也是在瘟疫中病逝的。行医问诊了好些年,死亡从未如此迫切拥挤地涌到她面前,如今她病情危重,顷刻间便会毙命,她到底挤上了那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独木小桥。
    没有人不怕死,解萦此次出谷的目的非但没达到,还要客死他乡,可谓一败涂地,赔了夫人又折兵。但比死更难过的,是在这等待死亡的艰难时刻里,大哥不在自己身边。
    不止是瘟疫,在一团看不清意图的迷雾背后,同样有人想要她的命。
    这段时间,屠魔会一直护送朝廷和民间筹集的赈灾物资,声势浩大。塔城瘟疫一事早已传遍天下,君不封擅长打探情报,消息灵通,应该有注意到留芳谷上上下下纷纷驰援塔城。如果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关心,他总会来找她的。
    可到头来,她只在梦里见到了他。
    那真是个好梦,梦里的她仍是那个被他捧在掌心的孩子,他会抱着她哭泣,眼泪落到她脸上,热热的有些痛。
    她本来还在恨他,怨他,可他一出现,那些情绪也都消弭于无形。
    今次活下来,是侥幸,但解萦想,她还不如一死了之。
    在等死的晕眩中,起码她还有一份期待,大哥会来的,大哥总会来的。
    他不会让她孤零零地赴死,他会陪着她的。
    但她的侥幸存活只是又讽刺地证明了那个事实:她之于他,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外人,她的死活,无足轻重。
    念及两人过往的种种纠缠,解萦拄着手,泣不成声。
    仇枫被哭声惊醒,看她哭得肝肠寸断,他的眼睛也红。碍于彼此的身份,他只敢小心攥住她的手。
    解萦不由一颤。
    到头来,只有这个一直没放在心上的小道长陪她在地狱里煎熬。
    解萦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仇枫见状,也不想再按捺自己的汹涌情意,他将解萦一把揽入怀中,也不用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解萦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持续往下流,她哽咽道:“小枫,我梦到大哥来看我了。”她笨拙地比划着,“我梦到了,梦到他抱着我哭,梦到他给我喂药……可为什么我挺过来了,大哥却不见了。”
    解萦越说越喘不上气,她薅着自己的头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哀嚎,嚎到最后,她甚至在干呕,可吐出来的也只有血,鲜红的血。
    在外巡视的朱蒙闻声赶来,生怕解萦出了什么事,而拥着解萦的仇枫只是凝着泪眼,悲哀地冲着她摇摇头。朱蒙识趣地离开帐篷,仇枫借此坚定地拥住解萦,一点一点分开她紧攥的手,轻声道:“夜里我一直守在你身边,没人来过……没事的小萦,你只是做噩梦了,现在梦醒了,你有我,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
    解萦又是一颤,却不与仇枫深情的目光对视。
    仇枫绝望地紧闭双眼,破罐破摔地亲她。解萦第一次被人索吻,这种冒犯让她心惊,心跳得也越来越快,她头晕目眩,但很快在少年毫无章法的吻中找回了自己的步调。擦了擦眼泪,解萦勉强挤出了一抹笑:“我注意到了地上的铜盆,我不止染了病,还有人给我伺机下毒,是群龙教的‘打上花火’。这‘打上花火’虽不如奈何庄的‘金鱼花火’毒性猛烈,但发作更快,死相更凄惨……小枫,谢谢及时发现,救了我的命。”
    仇枫知道这一夜发生的一切真相,但他宁肯让解萦错认,也不愿再让她和君不封那恶人沾染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解萦会哭得这样伤心,也不敢想象那个总是有着浅淡微笑的脸上,会有如此绝望的神情。
    他和解萦都是孤儿,将心比心,他比很多人更能理解她的敏感脆弱,甚至连见识她的古怪脾气都是殊荣。她在外人面前谨小慎微惯了,能在他面前露出几分私下的性格,已属他幸运。何况她也并不总是古怪,对他,她总是温柔以待。
    在仇枫心里,解萦始终是那个在男人肩上冲他微笑,冲他做鬼脸的活泼小妹妹。君不封铸下大错,却因此改变了解萦的一生,她是为了找君不封的下落而来的,但君不封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伤了她的心。总在频繁抓着自己心口的那只巨手又一次狠狠擒住了他。
    迟早有一天,他会为了她,亲手杀了君不封。
    君不封竟忍心让她伤心至此?
    吻到最后,两人渐渐滚成一团,仇枫血气上头,行为和理智都彻底乱了套。解萦的衣襟的本就扣得不牢靠,几番牵扯间,净如莲花的女体在他面前缓缓绽开,她的身体泛着诡异的红,有着耀眼的白。
    仇枫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在女孩的半推半就下与她赤诚相见,在那一团洁白而虚弱的柔软上翻腾鱼跃。而她死死拥着她,尖利的指甲狠狠陷进他的背,他很疼,却还是无法从这狂躁的梦中苏醒。
    他始终在留意她的泪,她一直在哭。后面他几乎是在求,他快要给她下跪了,求她不要哭。随后他继续向下吻,他不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但她的身体似乎有某一处正在安静等着他,仿佛只要搭上了那个扣,什么君不封,什么打上花火,都会立刻被他们抛到脑后,往后余生也不复记忆。
    仇枫感觉自己隐约找到了一条通路,解萦却推开他,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将他从狂乱的迷醉中彻底拯救出来,也看清了两人身上的狼藉。仇枫被自己的冒进吓得连连退后几步,他不敢相信自己差点就对解萦做了禽兽不如的蠢事——即便他对这蠢事有的仅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再看解萦,她的大半胸脯露在外面,发丝凌乱,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欲望,有的只是无尽的憎恶。
    仇枫觉得自己活像个丢人现眼的小丑,他难过地给了解萦嗑了三个谢罪的响头,便屁滚尿流地滚出了帐篷。
    解萦紧盯着帐篷的入口,不紧不慢地理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待到把身体重新围到密不透风,她重新躺回床上。
    要说这趟出远门,虽然险些丧命,但解萦也不是一无所获。
    君不封不要她,不爱她,但多的是人要她,多的是人爱她。
    遇到的青年才俊里,数仇枫爱她最甚。
    多年以来,仇枫一直对她悉心爱护,从不肯伤她半分。出谷后混迹在一起的日子里,仇枫更可以算是她闯荡江湖的强大依靠。
    她承认自己早就被这种润物细无声的陪伴弄得心软了,有时看他英俊,她会想到春宫图的场景,夜里意乱情迷,她也做过与他云雨的春梦。
    她不是没想过要和仇枫好,在寻找君不封的路上,解萦灰心丧气地想,如果十年也找不到君不封的踪迹,如果那时的仇枫还心仪自己,也许,她可以试着接受他的爱。
    但刚才那难以自控的亲近显然告诉了她一个残忍的事实——她自始至终没打算接受除君不封以外的其他任何男人。
    仇枫的吻落到她脸上,仅是难耐的不适,而吻落到身上,那几乎是要吐了。
    才出谷的时候,解萦就想着要报复君不封。他不是天天想着要自己嫁人生子吗?他不是宁肯绝食都不愿意接受她吗?那她还就偏偏作践自己了,勾栏院要去,少侠们要嫖,以后她还要去找那天底下最坏最脏的乞丐睡觉,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君不封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决定她的前途命运?她就是要用这糟践告诉他,他最珍视的东西,她不稀罕。
    但解萦高估了自己的忍受能力,仇枫仅是稍微亲亲她,她就恶心得无以复加。
    她不厌恶仇枫,这作呕与他没有关系。
    他是洁身自好的善良道士,和他那个假惺惺的师父截然不同。
    可君不封的阴影还笼罩在她身上。
    她恨他。
    是他把自己变得满心满眼全是他,是他害的她再也接受不了别人,只能接受他。
    他口口声声说着不要她的爱,实际却把她关入了鸟笼,自己拍拍屁股离开。
    到头来,只有她这只无关紧要的小笨鸟被他留下的条条框框撞得头破血流。
    她也想爱仇枫,她知道仇枫的好,可君不封就像一座讨人厌的巨峰横亘在她心头,她越不过去了。
    曾几何时,解萦一心只想护君不封周全,现在她已经不再想救他,她只想在找到他之后亲手杀了他,她要杀了他!
    也许只有他死了,她才能从那个束缚里彻底走出来,迎接属于自己的生活。
    塔城的瘟疫以意想不到的迅速走向了收尾。
    解萦从“打上花火”中得了启发,三夜未合眼,研制出了一种专克瘟疫的汤药。数千家庭因她的汤药避免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解萦也因此有了“一人救一城”的美誉。“墨手医仙”的名号,江湖人尽皆知。
    喧嚣过后,塔城重回往日和平,扬名天下的小医仙告别了她的留芳谷亲友,骑着自己的枣红色小马,一点一点回到了中原。
    这一路,仇枫一直远远地跟在解萦身后,因为此前在帐篷里的龃龉,仇枫短期内实在没脸见解萦,只得远远地眺望,保证她的安危。
    赶回洛阳那天正是正月初五,喻文澜和林声竹两人都在舵内。四人一起吃了顿饺子,喻文澜夸赞了解萦在塔城瘟疫做出的卓越贡献,随后话锋一转,挪到了她的终身大事上。
    喻文澜和林声竹都有撮合她和仇枫的意图,但林声竹的撮合更多在于照顾孤女,而喻文澜的撮合,解萦清楚,这是在拉拢她背后所代表的江湖势力。
    解萦以没有找到君不封的下落为由,断然拒绝了两人的建议,无论喻文澜如何摆长辈的面子,她都坚决不许,气得喻文澜当场拂袖而去,林声竹骑虎难下,也只得悻悻地去追喻文澜,替解萦向他赔不是。
    仇枫在席间始终一言不发。
    解萦自打病好,人始终是怏怏的,就算这一路取得了极大的功名,她也没再笑过。也就只有提到君不封相关的事时,她的情绪才有明显的波动。
    仇枫想让她高兴,也想找个合适的时机,给她郑重其事地道歉。于是小心翼翼地提问,要不要去长安看元宵花灯。
    解萦爽快地应了。
    这次来长安,解萦还是住在自己住惯了的客栈,住惯了的房间,解萦住的客栈与房间都是大手笔,仇枫在外行走江湖,盘缠有限,实在没有在解萦面前摆谱的能力,又见解萦也没有和他同住一个客栈的意图,他只好选了个就近的便宜客栈打尖。
    离开了长安,解萦自然就把长安发生的一切抛在了脑后,回到长安,她与燕云一起胡作非为的记忆也再度复苏。
    燕云日前已经离开了长安,前去雷州玩耍。
    解萦有心去暮云度找自己的几个相好,又嫌如牛皮糖一般待在自己身边的仇枫碍眼。仇枫这一路一直有话想对她说。她越是看他,就越心烦意乱。
    倒不是她不愿意接受对方,相反,她对仇枫的忐忑有些过于感同身受了。
    都是带着不安地讨好,以为对方总会对自己青眼相待,他们尚对自己心仪的人怀揣着某种不该有的期待。
    她以前从没有发现两个人竟然会这么像——也许之前她也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可越是看,就越是感觉像。
    在一个得不到的人面前,他们有着相同的卑微。而那卑微竟是如此碍眼,让她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们在灯会上行走,仇枫还在犹豫要不要牵她的手,解萦粗粗逡巡了花灯一圈,想到自己童年时看到的花灯,心头恨意更甚。她转过头,半是蛊惑半是威胁地问道:“你想让我原谅你吗?”
    仇枫被他一语戳中心事,自是求之不得,他脸红着点点头,却被解萦推搡进了一旁的小巷,小巷屯着厚厚的雪,很是寒冷。解萦胡乱地解着仇枫的衣衫,摸出了他随身佩戴的长剑,反手一握,挑开了他的亵裤,将剑柄往他体内送。
    衣衫被零零碎碎剥在地上,四处是彻骨的寒,身后是迟钝的疼,巷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巷却寒冷逼仄,恶臭难耐。他不敢发出声响,生怕人们看到几近赤裸的他和一个天仙般的少女在做这种丑事,只能任由比他矮一头的女孩死死捂住他的嘴,像狂风骤雨一样冲撞他,一下,又一下。
    剑柄拓开了他的身体,而他在哭。
    后面解萦松开他,他力不能支的地跪在地上,凄惨地捡着被风吹远的衣衫,囫囵往身上套,解萦离他近一点,他就害怕地发起抖。解萦再一凶他,他还是发抖,但到底犹犹豫豫地凑上前,由着她对他又打又掐。
    解萦一直在无声地冷笑,仇枫是前途无量的青年侠士,不出意外,他应该会是无为宫的下下任掌教。清心寡欲的道士开了苞,还是像个兔子一样被自己用了,爽快,真是爽快!兔子也许都没有他凄惨!猫眼少年的第一夜起码在金楼的大床上,而深深喜欢自己的仇枫,只能被迫跪在雪地里,听着她的吩咐,一边哭,一边恬不知耻地撑开身体。
    仇枫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有遭受过这样的侮辱?
    解萦的心不是没有疼,可比起疼,她心头涌上的更多是一种欢欣的雀跃。
    辜负别人心意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将别人坦诚的,热乎乎的一颗心,毫不留情地甩到地上,她竟然会这么高兴。
    这世上有人和她一样惨。
    看着他凄惨的模样,她毫无感情地告诉自己,看,这就是卑微的下场。
    她不要这样,她永远也不会变成这样。
    仇枫的处境和她一样,但她会比曾经的君不封更仁慈。
    用他的白袍拭去了剑柄上的血迹,解萦抬起男孩泫然欲泣的脸,恶毒地赞赏道:“表现不错,以后多试几次,试着试着,我总有一天会原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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