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梅见他分明在幸灾乐祸,一时恼将起来,恨恨捶了他两下,扭着就要下来,却是被他紧搂着挣脱不开,便哼了一声道:“你就等着见我出丑,心里很痛快是吧?”
    徐进嵘这才哈哈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肆无忌惮。恼得淡梅又要捶他,那手却是被他给抓住了,轻轻一扯,她整个人便贴到了他怀里,这才听他道:“这一路过来我瞧你都心神不宁的,原来都是愁这个。你放心便是。从前我既帮你瞒着他们了,如今你人都回我身边了,我哪里还会再用过去了的事叫他二老凭空烦心。你只管吃好睡好,养得白白胖胖地让他们瞧见就好。”
    淡梅抬头,有些不解地望着他,却见他微笑附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听罢眼睛一亮,只很快又抬眼看着他,有些不确定道:“这……这也能行?”
    徐进嵘伸手捏了下她脸颊,嗯了声道:“为何不行?丈人丈母见了小宝,喜都还不及了,哪里会管那么多?”
    淡梅有他这话,悬了多日的心这才放了下来,长长吐出口气,轻轻靠在他胸前蹭了下,低声道:“多谢你这般为我想……”
    徐进嵘低头,见她温顺伏在自己怀里,心中慢慢满溢了柔情,揽住她耳鬓厮磨了片刻,这才道:“往后莫再在我面前提谢不谢的了。你从前那般离去,我的不是倒是占了大头。虽中间白白没了四年的光阴,只这几晚上,醒来便摸到你在侧陪着我,我恍惚间便觉着那四年功夫不过也做了个梦一般。都过去了,我两个就当是齐齐做了个梦,从今把往后的日子过好便是。”
    淡梅应了一声,更是用力抱住了他。
    小宝已是在后船上午睡,此时也不怕有人会入此舱来打扰。徐进嵘便靠在椅中,让淡梅斜倚在他怀里,满舱凉风之中,两人一边看着舷舱外岸上的夏日风光,一边说着话,慢慢没听见她声音了,低头一看,原来已是靠着自己睡了过去,想起昨夜两人纠缠得狠了,这才白日里困倦,嘴角微微上翘了下,也不惊动她,只是扯了件近旁自己放着的外衣,轻轻盖她身上,自己便也闭目靠在椅背上陪她了。
    再几日,船便近了苏州埠头。考虑到淡梅父母二人年纪都已是大了,怕这般突然过去,两人太过激动万一出了状况不妥,徐进嵘便预先派了姜瑞过去报个讯,自己这一行人才弃舟上岸,不紧不慢过去。
    那秦氏夫妻一连数年都未见到过女儿的面,虽年年都有女婿派人过来探望,问起缘由,不是说事务繁忙,就是说下回再来。文父倒罢了,秦氏几年未见女儿的面,想念自是免不了的。只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的水,莫说只是几年,那夫家若是远的,或是苛刻的,便是一辈子难得见几回也是有的。故而虽极其想念,心中也有些疑虑,只晓得女婿对自家女儿一向贴心,也还算放心,只是时常想起念叨几句而已。今日却突见前门看院的小子欢天喜地一路冲进了院子,差点与自己身边的丫头撞了起来,正要骂几句,不想却听那小子结结巴巴道:“老夫人……,姑爷府上的那姜护卫过来了,说姑爷两夫妻一道过来了,立马就到,还……还带了外孙来看你!”
    秦氏起头还没反应过来,待回过了神,腿一软,若不是边上那丫头手快,早脚底打滑要摔地上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睁大了眼道:“你方才说甚?他两个一道过来,还带了我外孙?”
    那看门小子笑嘻嘻点头道:“可不是么。我说今日院子里那棵树上的喜鹊怎喳喳乱叫个不停。原来竟是姑爷一家来了!这不来几年,一来,竟是连小小哥都带来了!”
    秦氏哎哟叫了出来,大喜过望,一颗心已是噗通噗通乱跳起来,飞奔着便往大门里去了,连自家老头都忘了关照一声,她身边丫头叫住了个路过的,叫赶紧去书房告诉一声老大人,自己便也急忙跟了上去。
    秦氏和那后赶到的文父一道便等在大门里翘首等着。没片刻,远远果然便见到有车马朝自家大门过来,那当先打头的可不正是自家女婿?大喜过望,急忙便迎了上去。
    女婿还没下马,秦氏便见后面那辆马车的厢门开了,里面探出了个小娃娃的头,一双眼睛正好奇地看了过来。那面目,依稀便和女婿有几分相似,晓得这应便是自己的亲外孙了,整个人便似被雷打了,站着动弹不得,只直勾勾地盯着那小娃娃瞧,直到马车到了门前,女婿下马将那小娃娃抱了下来,又扶着一个年轻妇人下马,不正是自己数年未见的女儿?这才颤声叫了句:“女儿……”
    淡梅早便一眼看到自己父母。见四年过去,两人都是老了许多,如今看着自己正满面激动之色,连从前一向内敛的老父亦是如此,一时心酸,喉头便有些梗塞住,只是怕他二人起疑,这才强忍住了,见秦氏已是叫着自己要迎上来,急忙便叫了声“娘”,抢了上去一把扶住。边上徐进嵘亦是与自己老丈人见过了礼。
    秦氏一把抱住淡梅,往她脸上摸了几下,眼里已是隐隐有泪光闪动。淡梅吸了下鼻子,急忙从身后牵过了一直歪头在看的小宝。小宝早被她教过,此时也不用多说,对着秦氏便弯了个腰,叫了声“外祖母”,又叫了“外祖父”,声音极是清脆响亮。
    秦氏大喜,拿帕子抹了下眼睛,一把搂住了小宝便往她脸蛋上连亲了五六下,心肝肉地叫了起来,左看右看地看不够,眼睛都笑得眯到了一起。边上文父虽也高兴,只毕竟稳重些,咳了声道:“女婿一家大老远地过来,这般堵在门口像什么,还不快迎进去。”秦氏被提醒,这才牵了小宝,高高兴兴地入了内。
    待几个人坐定奉了茶,没喝一口,秦氏便埋怨淡梅道:“你也真是荒诞,几年不来看下娘便也罢了,怎的生了小宝这般的天大喜事都不派人来知照一声,那满月白日周岁的没娘家人过去,被旁人晓得,岂不是说我短了礼数?”
    淡梅心中愧疚,被秦氏问得低下了头去。徐进嵘朝她边上喜庆看了眼,喜庆会意,便笑着将小宝从秦氏膝上接了过来,哄了出去到园子里玩。待他出去了,徐进嵘咳嗽一声,这才笑道:“确是我两个的不是,还请丈人丈母见谅。只实在是有个缘由。这孩子尚在腹中之时,恰得遇个开了天眼的得道师傅。师傅言他命格清奇,只是若要保得一世顺风顺水,须得小心养到满三岁方好到亲眷面前露脸。我虽不大信这个,只是那师傅既如此说了,总归小心些好,这才一并隐瞒了下来到如今。今日丈夫丈母才是第一个见着小宝的长亲,连他亲祖母如今都还不晓得。正想着这里探望过了二老,回去便赶着去见他亲祖母呢。”
    秦氏惊讶之极,愣了半晌。待反应了过来,听得自己竟是比他那嫡祖母都要早先见着面,心中一阵欢喜,也不去细想了,笑道:“原来竟是如此!早就听说过有人家为求吉,把男娃当女娃来养。这般避了亲长生养倒是头回听说。只既然是得道师傅说的,想必便是真的了。如今过来了便好,好好……”
    淡梅方才偷眼看去,见徐进嵘说得一本正经,自己父母都未有疑,心中这才松了口气,朝徐进嵘投去个感激的眼神,被他接住,两人对视笑了下,正巧被秦氏看见。她哪里晓得这二人私下里的小九九,只当女儿女婿恩爱非常,心中更是满意,自己笑个不停。
    小宝嘴甜,哄得二老整日里眉开眼笑,巴不得多留几日才好。秦氏只是一个劲地宠爱,恨不得把他浸在蜜罐里当糖人来养;文父便只教他念些浅显的前朝诗歌,诸如《静夜思》、《春晓》等等,这些淡梅从前也大多都有教过的,见他小小年纪,不少竟能朗朗上口,意思也说得八九不离十,极其欢喜。等有日小宝念得兴起,把他未曾教过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也给背了出来,心中大为感概,见了徐进嵘便不住赞他儿子孺子可教,小小年纪晓得民生不易,往后前途未可限量云云。徐进嵘晓得个中乃是淡梅教养得好,感念她这几年委实不易,心中那本十分的爱怜更又增多了几分。这两个一个感激他替自己隐瞒,一个怜惜她为自己生养儿子不易,到了床笫之上,自然便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如今方晓得芙蓉帐里春宵短的意思了。
    终章
    二人原本打算住三两日便要走的,只被极力挽留,最后过了四五日,这才告辞了离去。秦氏万分不舍,登车亲自给送到了埠头,这才与淡梅小宝依依惜别。
    半个月后,淮楚终是到了。
    船头碰到了淮楚码头上水线处长满经年绿苔的大青石,微微晃了下便稳稳停了下来。淡梅步上船头,四顾望了下。数年过去,码头仍和当年她随了徐进嵘初到之时见到的一样,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水腥之气。
    埠头一侧的空地之上,早已经停了几辆马车。边上等候多时的,正是徐管家。
    那徐管家头几天便收到了消息,晓得自家大人这一回南下,不但天遂人愿寻到了走失多年的夫人,连带回的儿子都已是三岁整了。饶是他平日不信神佛的,此时也恨不能跪在神像面前重重磕几个头。当年这夫人出走,他从中助了大力的,只是后面那第二出的“金蝉脱壳”未在他意料之中而已。那崇王府的事情过后,眼见徐进嵘多方苦寻俱是无果,他原本以为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大人那心淡了,自然也就慢慢过去了。未想一晃三四年,眼见徐进嵘变得愈发沉默,更无放弃寻找的打算,且虽也并未多责怪于他,只他自己心中却极其不安。故而近些年,暗地里也是极其用心打探,盼能早得到夫人行踪,也好弥补自己当年的过失。一次次失望过后,此时竟是喜从天降,非但寻回了夫人,连娃娃都满地跑了,兴奋得几夜睡不好觉,指挥人把整个后宅整饬一新等着夫人和小哥回来入住,今日一大早地又带人到了码头等着。
    徐进嵘一手抱了小宝,一手轻扶着淡梅下船踩上石阶,见徐管家飞快地跑了过来,平日也极其隐敛的一个人,此时却只站在自己面前几步的地方,既不见礼,也不开口,只是盯着小宝不放,两片嘴唇不住微微颤动,晓得他心情激动,微微笑了下,便绕过了朝前走去。
    小宝见这人见了自己,眼睛又是直勾勾地盯着不放,虽还有些不惯,只想起前几日外祖父母见了自己也是这般,如今已是有经验了,便转回了身趴在徐进嵘肩头,只露出半张脸与他对视,片刻,冲他甜甜笑了下。
    徐管家一个激动,差点没老泪纵横,见淡梅从自己身边经过,急忙正了下脸色道:“小娘子晓得夫人和小哥今日回来,欢喜得不行,定要亲自过来到这里接。我拗不过,给带过来了,如今正在前面车上等着呢。”
    淡梅听到慧姐竟亲自到了码头处来迎自己,心中也是一阵激动。自己一去数年,她如今也应是个十三岁的亭亭少女了,之前在路上就向徐进嵘问过她的情形,如今立时便要见到,竟是有些稍稍有些紧张。待到了码头空地上停着的那几辆马车前,立着等的奶娘和短儿早抢了上来给她和小宝和见礼。奶娘看起来与从前并无多大差别,看起来反倒更胖了些,见过了礼,先是奉承淡梅越发精神,又不住口地赞着小宝一脸福气相,与大人那是一个模子里引出来的等等。短儿也早不是当年的黄毛丫头样子,人高了不少,看起来倒也清秀,叫过了“夫人”,便一直望着小宝好奇地抿嘴在笑,小宝不怕生,也冲她笑,惹得奶娘越发夸得起劲。
    小厮端了条马扎过来,淡梅正要上去,却见那车门已是从里被推开,探身出来个少女,腮凝新荔,梳了个双螺髻,穿一身浅碧衫裙,文静娴雅,不是慧姐还是谁?
    淡梅定定望着慧姐,慧姐也是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渐渐地便有些红了眼圈,却是忍住了,犹豫了下,试探着轻声叫了声“母亲”。
    淡梅还没回,一边的小宝听见了,立时便抢着站到了马扎上,费力踮起脚尖,朝她舞手,试图引起她注意:“你是我姐姐了。姐姐,我是小宝。”
    慧姐低头,看了小宝片刻,脸上慢慢绽开了笑,伸手正要去牵他的小手,徐进嵘已是过来,将小宝一下抱了送进去,又扶了淡梅也上去了,待几个人都进去车厢里坐定,这才展眉笑道:“晓得你两个有话说,只在这里忒招眼了,路上慢慢说去便是。”说着便关上了门,叫车夫小心赶车回知州衙门。
    马车里,淡梅握住慧姐的手,细细打量了片刻,叹道:“一晃几年不见,你都快长成个小大人模样了。你从前白白叫我声母亲,我却是没有好生照看过你,你心中可曾怪过我……”
    慧姐微微低头,眼圈又是有些泛红,片刻吸了下鼻子,这才摇头,抬头看着她道:“母亲当日离开,必定也是有个中缘由的。我从小到大,就只觉着和你投缘,且你又是舍命救护过我的,如何当不起我叫你一声母亲?这些年你不在家中,我时常想起从前,心中很是牵挂。且眼见爹也是整日郁郁寡欢,想必也是极度思念母亲,心中便恨不得母亲能早日回来。如今我终是心想事成,且又多了个这般讨喜的弟弟,欢喜都还来不及,如何会怪?”
    小宝上了马车,便一直趴在窗边,推出条缝在看外面热闹的街景。此时冷不丁听见自己被提起,回头看去,见自己娘亲和那新见面的姐姐紧紧挨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倒像把自己给丢一边,急忙也不看外面了,转身硬是挤进了她两个的中间夹着坐了进去,一手扯住淡梅,一手扯住慧姐,这才心满意足起来,露出的那可爱表情把身边的两人都逗笑了,淡梅便又问了些她平日的起居功课,加上小宝不时插嘴,方才有些沉闷的气氛慢慢活泼了不少。
    “良哥如今也有十一岁了吧?身子可好?回来时听你爹说,比起刚开始是好了些……”
    淡梅想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
    慧姐叹了口气,摇头道:“比起头几年是好了些,只如今身子还是弱得很,一个月里总有十来天在吃药,这几日又躺着起不起身。平日里便是好了些,也不大肯出来,我有时看不过眼去,叫他多出来到院中走走,晒晒日头也是好的,他却只是不理,跟个泥塑人似的,真当是愁死我了。许是一直在想他那姨娘也不定……”
    慧姐说到此处,突然便停了下来,小心地看了淡梅一眼。
    淡梅心中也是有些恻然。大人之间勾心斗角,出尽龌龊,却祸及这般年纪的孩子。不管那孩子怎生不讨人喜欢,终归是个无辜的。低头见慧姐似是有些不安,伸手过去,隔了小宝拍了下她手背,抚慰道:“我都晓得了的。不当紧。”
    慧姐这才轻轻吐出口气,朝她笑了下,转眼便又被小宝缠住,便低声陪他说话起来,两人不时发出笑声。
    淡梅靠在厢壁之上,听着身侧那姐弟两个的说话声和笑声,人却是有些出神,想起与徐进嵘遇见的第一夜,他便告诉过她的关于这个家宅之中的一些隐秘之事。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门被打开,见徐进嵘探进身来,笑道:“到了。”说着便已是朝小宝伸出了手,小宝欢呼一声,朝他扑了过去给抱下了马车。
    淡梅下了车,与徐进嵘并肩一道入内,遇见的下人仆从大多都还是老面孔,一个个瞧着都是有些面带喜气,见身边景物如故,心中一时有些感慨。路过自己从前那牡丹园子时,见门扉紧闭,忍不住便多看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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