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气寒冷,在没有正事要忙的时刻,许一零鲜少外出,经常待在写字台旁或是窝在阳台的小沙发里。
    前几天,她念及父母,便自己写下一副春联,捎带其他一些礼物寄去了林城。
    她和父母的通信的时候,父母几乎从不提起许穆玖,仿佛这个人并不存在。想来他们和许穆玖通信的时候也保持着相似的做法。
    对于过去的错误,他们应该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了。
    可他们总不能把他们的孩子抹杀掉,毕竟,他们比他们的孩子顾及底线得多。
    有时候,欺骗自己未尝不好,即使自己有清楚真相的权利。他们就是用迟钝欺骗了知道真相的自己,才得以劝服自己息事宁人。
    他们的心破了一个口,这伤口修补不了,但也不会再扩大。
    倘若避而不谈是他们最大的仁慈,那么,向他们硬要一个明确宽恕更像一种无赖的残忍。
    好在“多回来看看”、“注意身体健康”这样的问候在流逝的时光里站稳、逐渐占据了交流内容的主要位置。
    空气里氤氲着甜茶的香气,阳光洒在沙发和许一零身上,昏昏沉沉间,柔软轻飘的温暖让她忆起了很久以前:
    她趴在母亲的膝盖上,等母亲给她掏耳朵,母亲耳侧的发丝流到了她的脖颈处;她坐在父亲肩上去触碰覆在车棚顶上的白雪,刚触到雪时手指并不感到寒冷,指尖压下去能听到细微的嘎吱声;她在追逐中伸手揪下哥哥羽绒服帽檐上的大簇绒毛,攥着直到手心暖出汗,手一扬,绒毛眨眼被卷进了风里……
    她还忆起了大家都深表赞同的最舒服的死法——年迈时在阳光下含着微笑不自知地一睡不起。
    既不痛苦,也很体面。
    如此安逸的想象让她心生愿景,洒在身上的阳光仿佛即刻就能消解她的魂魄、将其变成四散的尘烟。
    要说唯一不够美满的,就是来不及对生者告别。
    她又想到了自己和许穆玖之前讨论的关于突然死亡的问题,却发现与那次相比,她心中的答案从不知何时开始少了许多神经质的癫狂和怨恨。
    她原以为他们是彼此的支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往大范围说,他们来自同一个地域、同一个家庭,既是血脉相连的同类,也是心意相通的伴侣。
    但是,往小范围说,除了自己,他们和谁都不会是目标一直相同的同类,所以他们离开对方独自生活自然也能过得不错。
    幸好是这样。
    她不用担心自己需要对更多人表示羞愧,不用违背太多自己的“正确”。这样的日子虽然孤单,但也清净得很。
    十二月末,许一零再次收到了许穆玖送来的快递。
    这次是一架入门级的天文望远镜。
    许穆玖打着送生日礼物的旗号给许一零买了一个他自己也想玩的设备。
    他发消息说他查了资料,一月初有“土星合月”。于是,找到理由的他在许一零尽量委婉的邀请下,来到了益城,找许一零观赏这个其实并不算罕见的天文景象。
    或许是因为见面的意义大于其他,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和对方太过熟稔、不想让自己费一丁点心思来安排计划,所以他们直到约定的那天晚上才略微惊讶地发现天气是多云,不适合观星。
    许一零称她前几天看到的天气预报不是多云,许穆玖则称他一时疏忽、之前查到的是安城的天气预报。
    他们还是去了视野开阔的天台,一个人出于好奇、扛着只能观察到云层和高楼的望远镜,另一个颇有闲情地背着吉他、准备展示一下自己新学的曲子。
    天台的风烈得像刀,许一零一首曲子没弹完就张不开手了。她和许穆玖互换设备,没几分钟,两个人都扫兴地倚着护栏发起呆。
    他们仗着以后相处的日子不短,觉得即便浪费点时间也无所谓,加上贫瘠的想象力和一些刻板的“浪漫心理”作祟,所以他们宁愿继续在天台吹冷风也不提回到暖和的屋里。
    偏偏他们闹了太多次别扭,如今对彼此的体贴程度抵不过疤痕一般的怨怼、只到不打破这个心照不宣的行动的地步。故而,当有一个人因受凉而打喷嚏,即便另一个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选择留在天台的浪漫事实上并不成熟、对彼此的健康不利,却还是假装镇定,全然吝啬自己的关怀和示好,只管用“一百岁”、“两百岁”、“有人想你咯”之类的话揶揄和自己一起做出这个稚拙决定的对方,语气甚至掺上些许得意,仿佛对方为自己吃苦的窘迫模样是自己计划之内的杰作。
    天台偶尔会有人来,他们前来查看他们放在这里的衣物、盆栽之类的物品,有时也会打量几眼望远镜旁的这两个疑似情侣的人。
    被路过的人打量时,许穆玖和许一零习惯性地停下谈话,一齐将目光投向那个人,直到那人忙完他的事或是被两束目光盯得不自在、离开这里,他们才重新开始谈话。
    幸好上来天台的人里还没有过本打算久留的,否则他们霸占天台的嫌疑就太大了。
    谈天谈到工作近况时,许穆玖主动提及了他接触的新项目。
    那是一个服务老年群体的产品开发项目。许穆玖对此很上心,侃侃而谈,说他前期积极地做了项目调研,工作流程的推进也比以往顺利了许多,得到了非常好的反馈。
    当然,这么上心的目的有待考察。
    帮助自己眼里可怜的弱势群体,散播一些同情,不管别人以后承不承情,自己就先沉浸在来自“拯救者”这个身份的自豪感里了,况且,他不是在做慈善,而是拿了工资,就是该干这个的。
    不过无论怎么说,他的确做了件正确的事。
    尽管那不是出自乐于奉献的“真圣人”心。
    “一开始的动力就是为了感动自己吗?”许一零问道。
    许穆玖毫不含糊地点点头。
    多么正直、高尚、充满人情味的项目,可惜摊上了既不伟大也不磊落的初衷。
    想到这,许一零有些失望。
    从行为到思想、从目的到结果的全方位“正确”果然还是太难做到了。
    “许一零,假如结果是有益的话,为了感动自我才去做一些事也没什么不好的。而且……”许穆玖弯下腰趴在栏杆上,伸出手臂张开五指任风穿过,“我这次调研学到不少养老相关的知识。谁都会变老,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将来准备。虚荣心、功利的目的、想要得到夸奖从而取悦别人,这些我都有啊。”
    俗不可耐。
    “我想清楚了,我已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为了什么,也不怕跟你承认。不瞒你说,向你承认这些也是我讨自己开心的方式。”
    厚颜无耻。
    “另外,我都讲了这么多了,要点夸奖不过分吧?”
    许穆玖转过头去看许一零,对方则迅速低下头避开了视线。
    “嗯,挺好的。我是指——你容易想得开的心态。”许一零出神地望着一旁被其他居民丢在角落的枯叶盆栽,“羡慕啊。”
    “敷衍。”
    “夸不动了,先攒着吧。”许一零将话题扯回来,“看来,你现在会把‘喜欢’的心情和工作联系到一起了?”
    “不一样,”许穆玖嫌弃地摆了摆手,犟嘴道,“我这叫带薪实现自我感动。再说了,试着去喜欢工作,不是你一开始要求的吗?”
    “不对、不对,这怎么能跟我扯上关系?顺从和取悦别人是不对的。”许一零的注意力一下子便集中起来,连忙抓住许穆玖的衣袖强调,“你应该想的是,这么做是有益于你发展、贡献自己价值、服务大众的。”
    “你在怕什么?”许穆玖不满地蹙眉,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要遵循‘正确’,其实不也是为了取悦定义‘正确’的人,获得他们的赞同吗?”
    是非是人定的。
    不同的是非观维护着不同立场的人的利益。
    遵循正确的结果是获得奖励、赞赏,违背正确的结果是受到惩罚、付出代价。
    这就是教化,是奖惩机制。
    因为深知普世的奖惩机制,所以为了赞赏才去做正确的事,为了好报才去当个好人,为什么不敢承认?
    包容不了就不包容,同情不了就不同情,高尚不了就不高尚。这根本强求不来。
    “你没有自己嘴上说的那么上进、无私、恪守规则,却每天像拿着一把尺子一样丈量我们,这么做不累吗?”
    要往自己身上揽多少准则、用多少人的眼睛才算够?
    没有人能培养出真正圣者的心灵。也没有人能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圣人。
    即便迎合了所有人的正确,避开了所有冲突,获得众望所归的好名声,那也不过是不停伪装、委屈自己、换一个环境就换一套行为才造出来的假象。
    “就算被判成错了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抗不过去的代价。与其不停改变自己,不如去问问给你判错的人能给你什么惩罚,再做剩下的决定。”
    许一零沉默地倾听着,好像在仔细考虑许穆玖的建议。
    “要不然,我怎么说羡慕你呢。”
    听到这话,许穆玖顿时一头雾水。
    “你不想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是你的事,我现在做不到那么随心所欲。我们所处的地方不会允许所有人都做自己,因为这不“正义”,就算你劝得了我,你又能劝得了更多人吗?你在别人面前地时候敢像现在这样,挑明你做每一件事的想法吗?不接受的人只会觉得你是个试图挑战公德的、自私的无赖而已。”
    太过于关注、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去顾及别人的看法也会造成伤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心情原谅直率的冒犯。
    在浮于表面的人际交往里,一个虚伪但善于迎合别人想法的人比坦率自我的人看起来更像个好人、更好说话、更容易获得良好的人缘。
    “我以为你之前就想通了。”许穆玖撇嘴,“我不打算劝更多人,你也不必拿大道理吓我。”
    “想通是一回事,做出来是另一回事。一套只打算适用于自己的做法凭什么拿来劝解除了自己以外的人?”
    “既然这样,你也不要把你的正确强加到我身上。”
    “我在顺应大多数,你呢?”
    适应不了这个环境,还有什么资格谈讨厌它,改变它?
    话说到这,气氛变得僵持。
    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为对方好,也能理解对方为何劝自己,可他们都不想承认。
    “的确,我遵循的正确里有一部分是为了笼络别人。不过那些也不全都是违心的假话,我讲给你听,你不听就算了。我也很高兴你可以对你不愿意接受的想法表示反抗,只是……”许一零注视着许穆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像是商量又像是命令般柔声道,“下次我对别人撒谎的时候,如果你在场,别急着拆穿我。”
    “放心吧,拆不了你的台。”许穆玖听罢,没好气却又干脆地答应道,“况且我在外面也没真到口无遮拦的地步。我感觉你没必要太锢着自己的言行和想法了。”
    别骗你自己,别骗我,别强迫我去骗其他人。
    “我也只是跟不熟的人才装出好说话的样子,基本礼貌而已,没你想得那么卑贱。”
    “那敢情好啊,你要是在外人面前能有在我面前一半咄咄逼人,我都不会那么想。”
    你不一样。
    这么想着,许一零轻笑了一声,怼道:
    “算你倒霉。”
    少顷,天空云层稍稍散了些,但月亮依旧被遮着,仅漏出微光。
    本来对看到月亮并不抱期望的两个人随着微光的出现又重新燃起了信心,觉得在天台多待一会儿说不定真能等到月亮。
    凝望夜幕时,许穆玖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我之前查资料的时候看见,你出生那天晚上天上是红色的月亮。”
    “嗯?那代表什么?”许一零口鼻间的白气吐到摩擦着的手掌上,很快就被冷风镀成了湿漉漉的寒意。
    “那代表……”许穆玖联想到几个神秘猎奇的说法,还有几个牵强亲昵的说法。
    “没什么,”他连连摇头把那些说法从脑子里挥了出去,“大概是说明你和月亮有缘吧。”
    “……”
    “许一零。”他又扯了几下旁边人的胳膊。
    “又怎么了?”
    “……我年后准备辞职了,”他顿了顿,观察对方反应,却发现对方并未发表看法,只好自己继续解释道,“我想往南去,到鹤城。我大学同学在那,那里的工业设计产业发展得更好,长见识的机会也多,能让我找到更适合更喜欢的位置。也许一开始会不顺利,不过我有工作经验,应该会比前几年好一些了。”
    他莫名感到紧张,却不是因为他在征求意见。
    紧绷地在原地伫立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答复。
    “有规划是好事。”
    语气听上去很是轻快。
    “还有呢?”许穆玖意有所指,“鹤城比安城远多了,添了好几个小时的路程。这几个小时足够让我懒得来益城了。”
    “嗯,我知道。”许一零大幅度地点头,努力表现出自己在此之前就没有忘记这新添几个小时路程的事实,并非因此错估事件的复杂程度才回答得简略。
    随即,她又觉不妥,赶忙为自己过分的漠然找补,做出在思考的样子,避重就轻地提出解决方案:“……打电话、发信息,都可以啊。”
    “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下挽留吗?”
    挽留?她才不会讲出这么没出息的话。
    “你最好不是赌气,在拿这个当借口……”
    许一零抿唇,把“威胁”吞回肚里,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突然分不清自己是否希望对方在跟她撒谎。
    “我倒真希望自己现在是编了个理由闹着玩呢。那样我可以见好就收,不用这么着急从你那多撬点顺耳的话出来了。”许穆玖扯了个勉强的笑。
    他本来想在许一零说出挽留的话语之后继续问她会不会不厌其烦地跨过数小时路程去见他,可他连第一个问题都没得到答案。
    在离别的前夕,他又想去求证对方对他的在意了。
    当他发觉自己用“数小时的路程对他来说很困难”的理由来促成“摆在许一零面前的距离很远”这个条件并以此设立问题时,他也意识到了不妥,并庆幸自己还没有将这个问题抛出。
    对他来说是困难的距离,对许一零来说就不是困难了吗?
    他的脑海中冒出更多问题。
    假如他可以跨过这个距离去找许一零,那么许一零也会回赠他相同的行动吗?
    假如他们之间有一百步的距离,按理说他们应该各走五十步。可跨过城市间的距离见面很少有取中点的做法。如果由他走完一百步,他要走多少次会因为疲惫厌烦而坚持不下去?
    假如他需要许一零走一百步、一百二十步甚至更远的距离,许一零会同意吗?多远的距离会完全阻止她呢?
    诸多无实际意义的问题扰乱了他的心绪。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不是很好吗?”
    许一零攥着自己的衣角,随即背对着许穆玖往前踱步:
    “我不应该说些阻挠的废话了。”
    “不是应不应该,”许穆玖垂下眼睑,胸口发闷,语气里透着央求,“……我只是问你、你自己想不想。有的话在你看来发挥不了作用,但是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说了和没说,是不一样的。”
    许一零沉默地停下踱步。
    她突然感觉身后那个总是被她各种极端情绪关照却不离开、反而怀着侥幸向她寻求安全感的人有点可悲,而为了这么个可悲的人自我怀疑、动摇决心、企图堕落犯错的她更是如此。
    一个正常、成功的人不应该有这么不体面的软肋。
    她小心地屏住自己的呼吸,将头仰得很高,脸的朝向几乎要与天空垂直,仿佛在积极地迎接月亮,迎接它此刻就从云边出现,好递给她一个转移话题的契机。很快,她急促地在漆黑的夜幕里吐着白气,抬起手一遍遍整理被风吹乱、且有些湿润的鬓角。
    “许穆玖,”她无奈地说道,“你的不幸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
    许穆玖讶异地“啊”的一声,有些不知所措,讪笑道:“哪有,怎么这么说呢?”
    “我的不幸,有一部分也是你造成的。”
    “好吧,你这么认为的话……”许穆玖见对方并不打算客气,便也答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这个吗?”许一零回身,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小盒。
    许穆玖的瞳孔倏地放大——许一零手中的是他们之前用来装手工戒指的盒子。
    他们各自拿着属于对方的那一个戒指,却从来没有正式交换过,因为他们好像怎么都找不到各方面状态俱佳的自己和那个美好而庄重的时刻。
    “你这是……?”他下意识地摸索自己的口袋,反应过来,激动地说道,“对了,我的我带了,一直放在背包里!就在楼下!”
    许穆玖上前牵起许一零的手正准备冲往楼梯口,对方被他拽得向前踉跄了两步,随后一边说着“不用”一边抱着他的手臂制止了他的脚步。
    意识到手臂传来的是拉扯感,许穆玖的心霎时一沉。他想去解读对方的表情,却怎么也不敢转过头与之对视。
    她为什么要把戒指拿出来?
    如果不是为了交换,那么就是其他严肃的决定。
    他实在想不到乐观的可能。
    直到,他察觉到许一零的右手顺着他的左手腕往前,抓住他的左手,继而相扣。
    “跟你暂时分别的这段时间,我自己思考了很多事情。”许一零开口道。
    “什……么?”
    “我曾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伴侣就是一辈子的归处,还因为这个归处可能遭到变故患得患失,所以我总是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准备好一切,准备好心情,交换戒指,对彼此宣誓,去完成一个象征婚姻的仪式,拥有对方的长期‘卖身契’,直至死亡把我们分开。可是你看……”许一零将他们相扣的手举到许穆玖的眼前,“你看,就算是关系这么亲近,就算十指相扣,我们也依然是分明的,从来都是两个人,自生到死,到死后,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直这样。”
    “我们有自己的主轴,就应该有合乎心意的属于自己的行动轨迹,谁都不该成为谁的陪衬、附庸。我不该强调你是我的所有物,你也不需要契约证明把我绑在你身边。”
    “接下来,我们大可以制定新的旅游计划、升级设备、学习技能、迎接下一个工作阶段……我们能做的事有那么多,能拥有的身份也有那么多,不是只有某人的妻子、丈夫这么单一的选择,不该总是困在一段关系里,不是吗?”
    许一零放开了许穆玖的手,挥舞着她自己的双臂,神采奕奕地描述着她的看法,语气渐趋激昂。
    许穆玖觉得自己似乎从没见到这样的许一零,在他看来,对方的此刻的情绪简直兴奋到了异常的程度,口若悬河。她把他曾经重视过的许多东西一一否决,而他只能站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
    有一瞬间,他觉得面前的许一零好像没有那么吸引他了,可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所以他尽量舒展眉头对她微笑。
    不由衷的微笑让他感到吃力,很快便被他敛住。他开始转念,迫切地希望许一零那番话是在故作醒悟。
    这一次,他的表现倒是真情流露,不过
    ——如果这个念头是他毫无依据的猜想,会显得他自作多情、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而如果,许一零现在的积极向上真是因为承受不住和他有关的压力、为了理直气壮地躲开他而故意搬出来的说辞,那么,他这个始作俑者不也该感到难受吗?
    因为他的存在逐渐变成许一零无法摆脱的毒藤蔓,所以许一零才会如此辛苦。
    他的迫切被吓退,转变成了无所适从。
    “对我来说,你先是你自己,然后是我哥哥,最后才是其他。”许一零走到许穆玖面前,认真地对他说道。
    “我——”许穆玖欲言又止。
    他不否认这一点。
    可这话说得好像他真的忘了自己是谁似的。
    “许穆玖,你没有把我哥杀死,他被我抢到了、这里,”许一零伸出手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而后又指向许穆玖的,“现在,我把他还给你。我会跟我新认识的朋友介绍你的第一个身份。你要去鹤城,我应该……祝你好运。”
    “之后呢?你要跟我减少联系吗?”许穆玖直视对方的眼睛,寻找着,希望其中除了锐意还有其他情绪。
    “我们终究会分别的,减少联系也是必然,”许一零竭力支撑自己的眉头上扬、从而拉扯上眼皮、防止它和下眼皮把覆在眼球上的眼泪挤出眼眶。
    “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像所有我们认识的人一样,离开你,离开我,即使关系再好也得不到特殊待遇,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学会面对分别。”
    许穆玖极力地摇头抗拒。
    这是投鼠忌器。我们不能因为最后一定会结束而杜绝所有开始。
    不,这不仅仅是害怕。我们是“不在一起”的两个灵魂,而我不想等到被迫分别的那一天才开始学习这个事实。
    时间还有很多,我们可以逐步适应。
    可注定奔赴独行的人生将因此降低性价比。
    “我求你……”
    正因为我知道自己身处与末路仍有距离的今天,所以我需要陪伴,需要经历,需要被牵念,渴望怀着向死的心尽力感受我所钟爱的。
    “我会想你的。”
    减少联系不等于杜绝来往,我们依旧可以交流,但我们得明白,陪伴彼此将只是一次次选择,不是为我们自己定死的结局,不应该成为我们永远的坟墓。
    我们之间没有结局。
    我们没有“之间”,只有我和你。
    许一零转身回到了天台边缘的护栏边。
    从顶楼往下俯视,可以看到楼底。
    已至深夜,许多窗口的灯都熄灭了,楼底未被路灯照亮的树丛里漆黑一片,好像能藏进数不清的污秽。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跳进这样黑暗的地方,比如大桥底下、远处的海水,还有其他能淹没我、置我于死地的东西,因为我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我想知道我死后会不会有人猜测我自杀的原因,如果猜到了,会不会有人理解我。其实,我没那么绝望。我虽然后悔过出生,却不向往死亡,我不过是想求证一个问题。”
    她转过头,无比眷恋地注视身边之人。
    她想求证一个问题,想听见有人发自真心地为她的生命叹惋,并告诉她为此而亡是值得,并不轻率。
    这个行动始终没有变成现实,也不会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
    慢慢的,这变成了她留给自己的问题。
    生活催促她学习,学习让她窥见自己的无知,激发她对求知的念头,让她忙得忘记自己亲手背在身上的、变成锁链的执念。
    “可是,我的人生不能只用来求证这么一个问题。”她如是说道,“太亏了。”
    如今,她更想知道,她以后经历的人生是否精彩,有没有辜负自己。
    “我希望我和你最后都能死在阳光下。”
    所以,准备好迎接明天的太阳吧。在各自活着的日子里,以自己的名义,将功利心和理想都说给对方听。
    “我会非常想你,但这无法阻止我们独处。我相信,我们会去寻找对方,不是因为负担,是因为想念。”许一零轻轻触碰面前充满恳切的眼睛,“担心什么?又不是永别。我就说这些,之后,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了。或者,你也可以把这些话看作是我逃避的借口,等我哪天哭着来找你说些别的,不等也行。”
    “……嗯。”许穆玖眼眶微热,扭过脸小声嘟哝,“你的话里,全是纰漏,很烦,可我……”
    “是要继续反驳我吗?”
    “……”
    无论是“不了”还是“算了”,他都没再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到最后,月亮还是没有出现。
    许穆玖心里一阵失落。
    月亮本来就是锦上添花,而自己能跟想见的人见一面,它就不算重要了。
    但是见面之后的场景不如自己预想的那么和睦,这才慢慢开始盼着月亮至少能出现,聊以慰藉。
    他开始想象自己的新生活,开始为以后可能层出不穷的矛盾而烦恼,为了更好地转移注意力。他开始思考“逼迫自己究竟算被迫还是自愿”这样的问题。
    离开天台前,他叫住走在前面的许一零,问道:
    “你说,我们会不会在未来某一天,就不喜欢对方了?”
    许一零静默了几秒,随后答道:
    “如果那是遵循内心的局面,也不算遗憾。”
    “你明明比我更容易想得开。”
    “不是我想得开,是我不担心自己会因为这种事就再也见不着你,”许一零平静地微笑道,“……哥,如果你想见爸妈的话,就去林城看看吧,他们也想见你。”
    回家吧。
    林城、益城、安城、鹤城……无论那里是否有人等你,只要是你愿意接受的,哪里都可以被称为“家”。
    “好。”
    那天,许穆玖找到他的背包时,他也把包里的戒指盒拿了出来。
    当他和许一零再次举起手中的戒指盒时,那里面装的东西不再是象征着婚姻的纪念品,而是一个普通的手工品。
    他们所执着的稳固关系早在出生时就已经建立。
    没有什么比“亲人”这个身份更稳固更客观,尽管他们一度想忘记这一点。
    婚姻于他们而言则是无法实现、同时也是已经没有必要实现的虚设。
    如果婚姻不是人生的最终目标,那就不必为了婚姻让自己跪下、躺下、停止前进。
    他们儿戏般地组织了一个仪式:
    装有戒指的盒子被置于正中,他们面对面,共同问了彼此一个的问题
    ——“你愿意与我结为夫妻,无论贫穷或富裕,无论疾病或健康,都对我不离不弃,始终如一吗?”
    我爱你。
    “我不愿意。”
    所以我们不在一起。
    比起这个,我更愿:和平富足,长命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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