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贵喜发现了琳夫人的尸体。
    她命人来将琳夫人尸首拖出去,然后很失落地发现,族女果然不见了。
    她看着那暗室墙壁良久,最终忍不住心底的奇怪感觉,违背族女的命令去开门,然而门没有打开。
    贵喜怔然良久,忽然也放了心,她觉得一定是族女临走时,将暗室永久封闭了。
    她立即带了《百草经》,风尘仆仆去了南齐大营。果然,她一个五越口音的女子,很难获得将官的信任,好在太史阑的队伍从来不滥杀无辜,她被带到苏亚面前,太史阑最近根本不见人。
    贵喜拿出的解救疫病的方子,苏亚哪里敢做主,当即报上景泰蓝,景泰蓝召集军医研究,军医何尝能理解古怪的五越异术,大多不提倡使用,又说这女子可能是对方奸细,趁机再给军队雪上加霜。贵喜急了,当即在辕门前嚷叫起来,拿出了花寻欢的红发。
    苏亚拿着花寻欢的红发,小心翼翼匍匐在大帐前,犹豫着要不要再试着唤一唤,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她手中的发卷起,刮入了帐中。
    黑暗中雕像般呆坐的太史阑,心中一片空茫,她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一切已结束。
    一开始她死死记住他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相信他。
    到后来似乎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了,她只是麻木地坐着,不吃不喝,等。
    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她想,如他永不醒来,也好,就这么安安静静,她陪他一直走下去。
    相遇六年,聚少离多,风波不断,跌宕磨折,或许这就是命,当他们一旦安静,宿命就到了尽头。
    像冬日里蜡烛的光,毕剥燃烧之后,终将颤颤熄灭。
    她忽然觉得颊侧一软,似有手指拂过,她浑身一震,混沌的眼神亮彩一闪,伸手急速抓住了那柔软的东西。
    “容楚!”她颤声道。
    然而掌心里东西细长柔软,虚虚几根,是头发,不是手指。
    她有些发怔,下意识要将头发扔掉,忽然心中一恸,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将头发凑到眼前细细端详。
    把头发凑近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力好像退步得很厉害,这么近,还看得模模糊糊。
    她又觉得脸上绷紧得厉害,几乎干得发痛,摸摸脸,能感觉道皮肤在指下绷开,又有点发皱。
    她恍惚想起,似乎是给泪水泡的,泪水一遍遍泡过,皮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被泡得太厉害,就变成这样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哭,也没有发出任何抽噎和哭泣声,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哭了吗?多久?一直?
    或许是一直,从这间帐篷关闭开始。
    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雕像般沉默,无声流泪数日夜,伤到视力,她竟不知。
    头发在指间颤动,她认出这是花寻欢的红发。
    她霍然站起,大步走出帐篷,天光一亮,没想到她真的出来的人们,喜极而泣。
    欢喜之后是低低的啜泣声,人们惊愕地瞪着她的鬓角,神情震动。
    她只盯着对面的女子,那不是寻欢。
    那女子在她的眼神下微微有些瑟缩,似乎想不到传说中的女帅这般憔悴,半晌才将花寻欢的交代一一说了。
    太史阑注视着那本《百草经》,和那一截断发。
    “若有一人因我而死,我便如此发断般身死!”
    她忽觉心中发堵,缓缓挥了挥手,“按她的方子试。”
    贵喜喜极而泣,觉得终于完成族女嘱托。方子上草药并不难寻,只是其中有一味近似于毒,令人不敢使用,不过太史阑既然发了话,自然有人踊跃试用,当时萧大强也感染了疫病,熊小佳毅然给他灌了一服,一碗药下去,眼看着就退了烧。
    营中欢声雷动,皇帝当即下令全军就地休整,全力救治患病者。太史阑命人将贵喜礼送出营,临别时道:“只要中越以后不与我南齐为敌,我将全力维护中越全族。”
    “谢大帅。”贵喜深深躬身。
    太史阑看着她一身轻松地离去,自己却茫然不知哪里去,还是回到帐篷里陪容楚吧。
    一回身,她看见憔悴的赵十八,脸上泛着光彩,堵在她的回路上。
    自从容楚倒下,赵十八也疯了,在军营里狂喊乱叫,要去找五越拼命,被苏亚打昏了,捆在帐篷里也好几天。
    此刻他神采奕奕,眼神渴望地盯着太史阑,让人再次怀疑他是不是又疯了。
    “他没死!”他第一句话就道。
    追过来的苏亚等人顿时觉得他果然疯了。
    太史阑立即停下脚步,大声道:“对!”
    所有人又觉得,这下大帅和十八都疯了。
    “他和我说过!我之前忘记了!刚才看见五越人忽然想起来,他和我说过!”赵十八颧骨和眼睛都赤红,激动至语无伦次,“他说过!”
    太史阑这一刻倒分外冷静,连声音都柔和放低,“是的,他说过,说的什么?”
    “他叫我记住那一晚的对话……他说……他说他的身体不奇怪……”赵十八把那晚的情形说了说,大声道,“他知道的!他之前就知道的!不然他为什么叫我记住那晚的话!”
    苏亚叹了口气,摇摇头。
    郡王如果真的很清楚会发生意外,他会提前提醒太史阑,他怎么舍得太史阑受这样的摧心之苦?
    她忽然心中一动。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郡王自己也不确定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有所预感,却难以认定结果,结果又太惊悚,他不愿意太早结论牵动太史阑心绪,战场上心绪不宁是会出事的。
    正因为不能确定,所以他给了赵十八含糊的暗示?
    那他之后确定了没有?如果他确定了,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大帅……
    苏亚忽然想起出事前一夜,太史阑发作生怒,他在帐篷外徘徊,当时她就守在不远处,听见郡王似乎有打算和大帅说什么,却被油灯砸断。
    会不会……
    太史阑已经在问,“你说他问你宫牢安排的事,什么事?”
    “主子曾经对李秋容很有兴趣。研究了他的武功和出身,怀疑他是五越人。越人诡异,多半有异术,主子虽然尊重三公意见没杀他,却觉得他或者是个可以利用的契机,所以那几年便让我安排了送饭的人,在李秋容的饭食里持续下药,药方来自我们的人搜罗的古五越的一些药物珍藏,想看看李秋容有些什么变化……”
    “然后呢?”太史阑目光发亮,立即追问。
    赵十八的脸色有些颓丧,摇头道:“其实没发现什么异常……”
    太史阑的激动之色却没有消减——容楚之前没有受过什么伤害,唯一受过的伤就是沾上了李秋容的毒血,然后李秋容落城,他也停止呼吸,说明他的问题肯定和李秋容有关。
    现在得知,李秋容当初吃了很多各种药物,有没有可能更改了他的体质,影响他的术法功效?
    而容楚,是不是之前就有预感,但是不能确定,毕竟这种术法古老且失传已久,他不愿说出来动摇人心,可能内心里也希冀李秋容体质被改,有些事不会发生,何必早早说了令人恐慌?
    所以……
    太史阑忽然想起贵喜转告的花寻欢的嘱咐,“郡王的事情,李家或许有办法!”
    “大帅!”赵十八也道,“主子提到宫牢,提到李秋容,意思就是万一真的有事,找李家,找五越!”
    “大帅!”火虎忽然奔来,“军报急传!五越自立!武帝将于十月初十,在乾坤山乾坤殿举行登基大典!”
    ……
    十月初十,乾坤山。
    这一日没有太阳,天色青濛濛,如在等待一场烟雨。
    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乾坤山上,布置肃穆森严,却没有多少人,大部分军队扼守在山下,山上只有五越首领和长老们。
    一大早李扶舟便起身,却并没有往前殿去,说是闭关,却在后殿静立。
    他负手殿前,出神地看着面前一尊雕塑。
    他对面的整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奇怪的符号,非蛇非龙,身有五爪,面貌狰狞,最前面的那只爪,抓着一把式样奇古的剑,剑尖向下,还滴着淋漓的鲜血。血滴下方,有一个巨鼎状的东西,四方鼎肚,却有五足。
    他沉沉地望着那东西,一动不动。
    韦雅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静静的背影,红色衣角长长铺开,长发在浮沉的光线中,幽然生光。
    “陛下……”
    “叫我扶舟。”
    韦雅顿了顿,有些恍惚。
    似乎……从未这样称呼过他,哪怕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夫人。
    以往也未见他纠正过她的称呼。她微微出神,觉得自己应该欢喜,但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无一丝喜色,只觉得淡淡寂寥。
    或许,是他语声太温和,温和到寂寥。
    “是,扶舟。”她和顺地道,“我来是告诉你,乔雨润死了。”
    乔雨润那日城头并没气绝,李扶舟也人道主义带她一起走,然而她终究受伤太重,苟延残喘几日,生命还是走到了尽头。
    李扶舟并没有意外之色。
    以五越邪功练武速成的,多半没有好下场。
    乔雨润如此,李秋容如此。
    “那葬了吧。”他语气仿佛在说明日天气不错。
    韦雅微微犹豫,才轻轻道:“她有东西……托我带给你。”
    她伸出掌心,掌心中有一枚小小锦囊。
    本来不想来说这一遭的,但最后,看到乔雨润哀怜绝望的目光,她还是接了下来。
    想着那女子于人生末途,也着实凄惨。到得最后,无人托付,竟然只能托半个仇人的她。
    韦雅记得锦囊落手那一霎,她眼角隐隐的泪光。
    那也许是那个人一生里,唯一的一次真心泪吧。她想。
    生于阴暗,长于毒土,开出最妖最恶的花,但最后深埋土地的根茎,依旧留存一丝新绿。
    “不必了。”李扶舟的回答,仿佛还是在说明日天气不错。
    韦雅的手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默然将锦囊抛于一侧火盆。
    锦囊在火盆中迅速蜷缩,扭曲,化灰。无人知道那里面,曾经装了什么。
    或者也不用猜,不过是一个人一生唯一的爱罢了。
    韦雅怔怔地看着那锦囊在火舌轻舔下,缩成弯弯的一卷,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似这般被燎过,卷成一团。
    今日他人之结局,就是异日她的收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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