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这会子似乎才有了感觉,裴安溺死在了这样的温情里,逗着她,“指甲盖儿也不行?”
    她摇头,突然流起了泪来,“也不行。”
    他听出她声音不对,轻声问她,“怕不怕?”
    她又摇头,“怕倒是不怕,就觉得一根弦绷得紧,一口气都不敢松,也不是不怕,不怕自个儿,怕郎君那头传出个什么噩耗,让我怎么活。”
    这样心思和他俨然一样,他将她搂紧了一些,“为夫在你心里就这么没用?”
    他故意来安慰她,她却没承他的好意,抽泣地道,“刀剑不长眼,郎君再厉害,那也是血肉之躯,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也绝不苟活。”
    寡妇不好当,她再难找他这样优秀的人,何况是从生死里爬过来的,共同患难,情谊刻在了骨子里,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忘。
    “我也不会。”
    身后皇帝还在抽着气儿,便听他裴安道,“在江陵时,我便想好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定将赵涛这条狗碎尸万段,再随你而去。”
    绝不会苟活。
    他这番拼死同北人厮杀,护住了南国国门,护住了万千百姓,却独独没有护住她,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劫后余生,两人各自在屋里许着生死,诉说着衷肠,外面百官已从城门口赶了回来,守了一个通宵,也不睡觉,精神饱满。
    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上,谁能睡得着,如同在城门口一般,整齐地摆着队,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没有敢主持局势,一团哄哄闹闹,卫铭见两人半天都没出来,走到门前提醒了一声,“主子,百官还在等着。”
    刚说完,门被打开,裴安拧眉,“等我作甚?”
    也不用卫铭回答,见人出来了,众臣子齐齐跪下,“裴大人,国不可一日无主......”
    一国君主没了,总得有个接替的人。
    断然不可能是赵涛的后人,岂不是给人翻身报仇的机会,可不选赵家,谁又适合。
    本就是乱世,得民心者得天下,赵涛私德有亏,即便被人反了,也是替天行道,此时由功臣即位,顺理成章。
    谁有这个本事和威望和本事?
    不用想,只有他裴安。
    芸娘不是没有想过,可要她坐在这皇宫内,四面高墙一圈起来,一辈子只能呆在里面,哪儿都不能去,便觉胸口发闷。
    但她不知道裴安是怎么想的。
    他要是真想这样被不再受人限制,坐上那把椅子,她也能为了他慢慢地去适应,纵然她可能不会太开心......
    她心里有事,都显在脸上,裴安看了她一眼,拉着她站在台阶上。
    底下一臣子高声道,“惠康帝赵涛,昏庸无能,德行有亏,抢民妇霸臣妻,敌军入侵不仅不御敌,竟斩臣子杀百姓,此举惹人神共愤,不配为君。裴氏一门皆乃忠烈,临安城原本也乃裴国公所治,此次天狼入浸,是裴大人首当其冲,带领将士御敌,杀尽天狼,保我南国安宁,百姓扬眉吐气。裴大人治军有术,深得民心,此乃君王之相,还请裴大人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即刻登基。”
    众臣子附议,“恳请裴大人即刻登基......”
    这番阵势,倒是像极了江陵那帮老家伙。
    裴安紧紧地捏住芸娘的手,“杀天狼,只为尽臣子本分,我裴安,无心君主之位,还请各位另择圣主。”
    “这......”
    “裴大人不为君王,谁人能配......”
    “裴大人......”
    不待臣子再说,裴安抬手止住,“今日已晚,各位辛苦了,先回府歇息,待休整好了后,各司其职,有折子该呈到哪儿便呈到哪儿,自会有人处理,若是有谁想趁着这节骨眼上,蒙混些什么,或是治点乱子出来,来日可不要后悔。”
    他推却了君主之位,又说出这番话敲打臣子,便也是没打算撒手不管。
    这才刚回来,也不能相逼,百官只好先行告退。
    —
    宫殿内彻底安静了下来,跟前天色已经大亮,裴安牵着芸娘,慢慢地下了台阶,想起她适才紧张的脸色,他转过头轻声问道,“不想做皇后?”
    皇后,一国之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听起来是很威风。可皇后温氏在那位置上做了十来年,也没忘记外面的好,一心想逃出来,可见并非人人都喜欢。
    她也不喜欢,“我觉得少夫人挺好的。”
    裴安一笑,“那巧了,裴世子也挺好。”知道她担心什么,裴安缓缓地道,“你被关了五年的院子,一心渴望自由,断然不能再入牢笼。皇室滔天的权势看着大,实则操心得太多,之前倒也还好,如今有了你,心也变懒了,不想将你我的大好日光,耗在这些无用的地方。在战场上,杀敌之时,我便想好了,若能有幸活下来,这辈子便什么都不做,只想同你白头到老。”
    她听着心里又酸又暖,身子依偎过来,靠在他肩膀上,脚步与他齐行。
    裴安偏头,蹭了一下她额头,又低声道,“南国的国土咱们才走了一半不到,还没去果州呢,你答应给为夫的马匹,总得算数。”
    她含着泪珠子点头,“算数。”
    他不说她倒是忘了,她将手上的珊瑚串子取下来套在他手腕上,吸着鼻子道,“这回是真的,这东西可贵了,花了我半匣子的嫁妆才买下来。”
    红彤彤的珊瑚,一共一百零八颗,全是她一颗一颗挑选出来,每一颗都载着对他的思恋。
    他很喜欢,指腹在珠子上滚了滚,“为夫这些年倒是攒了不少家当,都给你,要嫌不够,我再去赚.......”
    “一匣子珍珠,怎么也够了。”
    “那可不行,不能卖......”
    ......
    小别胜新婚,底下的人也不见怪。
    倒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主子露出了那般不值钱的笑容,钟清牙酸,背过身不想看,招了人手留下来盯着皇宫。
    卫铭上前揭开马车帘子,两人登了马车,依旧牵着手没松开。
    回到国公府已是巳时。
    一场雨之后,将街头房屋都清洗了一边,今日日头高挂,明媚又干净。
    得知了消息,童义早就在国公府门口候着了,一套欢迎的仪式做得像模像样,跨火盆,洒柚叶水,锣鼓爆竹,闹得跟办了一场喜事......
    苦难已熬过,往后事事皆顺遂。
    仪式走完,两人回到院子沐浴更衣,用完午食,终于躺在了床上。
    没了人打搅,两人尽情地抱在了一起,怕压着她,他将她扶在自己的身子趴着,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彷佛要将之前分别的日子都瞧回来,怎么看都不够。
    早前他听下面的人禀报,说她有孕,他还担心过,后来知道是她想不出来稳住皇帝的把戏,长松了一口气。
    如今却觉得可惜了,他手掌轻轻碰到她的腹部,剐蹭了一下,“真没有?”
    芸娘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脸色一红,敷衍地摇了下头,含糊着声音道,“郎君回回都把持得好,从哪里开始有......”
    那日进宫,皇帝当场让人给她把脉,还是皇后提前让人送来了一颗丹药,让她脉象一时混乱,这才蒙混过关,得以住进高墙院子里。
    否则......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以皇帝的德行,自己八成和皇后做姐妹了,若是那样,裴安估计会生不如死吧,自己也不会活到至今。
    所以每回想起皇后,她都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上天已经厚待她了。但愿皇后同张治团圆后,一家三口,能忘掉过往,好好地过日子。
    她心中想着皇后,裴安却想着她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倒是想把持不住......
    不怕压着她了,他翻身将她圈在身下,啄了一下她唇瓣,“有本事待会儿别推我。”
    她被他压着动弹不得,又羞又想笑,提醒他,“郎君累了。”他一路快马加鞭,应该是两日没歇息了。
    “不累。”
    他伸手扯她裙带,她拽住他胳膊,却不小心将他藏在手腕内的一块绸缎扯了下来。
    绸缎折成了条,估计是系在他手上很久了,有了深深的折痕,芸娘疑惑,抬起他的下巴,将他从自己的颈项里拉了出来,喘着粗气问,“这是何物?”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她自个儿打开来瞧。
    是一张绣布,折得皱皱巴巴,完全拉开后才看到了里面的字。
    一个‘安’字。
    一个‘宀’字。
    她自然认了出来,是她曾经说要替他做荷包,在船上绣了一半,‘宁’字还没绣完,便跌进了水里。
    没想到到了他手上,竟然还留着,系在了手腕上。
    他胸膛上的衣衫已经敞开,见她目光呆愣愣地瞧着动也不动,又从她身上翻下来,将她搂进了怀里,低声道,“你说得没错,战场上刀剑无眼,稍不注意,同你便是永别,那日我离开江陵,也忘记了向你讨件东西做个念想,后来遇到明春堂的人,才得了这张尚未完工的荷包绣布,便绑在了手腕上,有它在,心头倒踏实了许多。”
    他这番说着,她内心顿时一阵自责难安,她确实没送过他什么东西,早知道在江陵临别之前,怎么也该重新绣个荷包给他。
    她内疚地抱住他,“明儿我便给郎君绣完,再绣一些新的,不只是荷包,绣帕,鞋垫儿,郎君想要什么,就绣什么......”
    裴安到底是心虚,“不用,这不是有了珊瑚珠串,那些东西,我找绣房拿便是。”
    芸娘还是自责,躺在他怀里发誓定要替他绣出一座山来,想着想着,倒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她并非没送过他物件儿,这时候虽有些不该较真,可还是没忍住,问道,“我给郎君的玉佩呢。”
    裴安目光一闪。
    芸娘见他这神色一愣,“丢了?没事,丢了就丢了......”横竖也是送过人的,下回她再买一个新的给他。
    “倒没丢。”裴安没去瞧她,“给你前未婚夫了。”
    芸娘:......
    —
    两人一番叙下来,到了下午才安静,一觉到了第二日早上。
    宫里的消息,也传编了大街小巷。
    皇帝已畏罪自尽。
    裴安昨儿离开勤政殿时,皇帝便死了,确实是自个儿一刀子戳了心口。
    在亲耳听到裴安拒绝了众臣子的推举之后,皇帝便没了声儿,也不呼救了,瞪着眼睛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裴安千辛万苦将他扳倒,到头来为的却不是皇位?
    不可能,天底下怎可能有这等不为自己谋算之人。
    他一盘棋,机关算尽,甚至不畏生死上了战场,不是为了皇位,那他为的是什么?
    皇帝心头隐隐已经有了答案,可那答案,比裴安谋反更让他不能接受。
    可脑子里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当年裴国公将他带回临安那日,跪下来问他,“臣无所愿,只愿这天下太平,百姓不受战火之苦,王爷能答应臣吗。”
    这有何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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